1
黑風很快就刮了起來,整個十里村都開始搖晃。
風刮得很大,是沿著十里村前口的溝壑刮過來的,這天的風有點不像風,像山溝里沖出的洪水,水是黑的,橫著就向十里村潑了過來。十里村里的人一片驚恐,在黑色的風中拼命跑著,開始還能辨清楚家的方向,后來就什么也辨不清了,只是亂跑,跑得昏了頭,便躲到能夠背風的地方去,閉著眼睛等待這場肆虐的風離去。
這場黑風刮了足足有兩個小時,風停下來的時候已近黃昏,三勇從村口的水房里爬出來,抖去身上的土,掏出一支煙燃著,他望望村里,心咯噔一下亂了,這時候三勇就看見月兒向他所在的破水房走了來,走近了,三勇便看清了月兒的穿著,還是那件花格格襯衫,還是那件綠色的仿軍褲,但三勇已經看不見那些衣服,他的目光是直看到月兒的肉體上的,月兒被看得臉兒一陣發紅,便將頭低了下去,月兒知道三勇在看什么,身上的血液便熱了起來,熱得月兒心咚咚亂跳,這時候月兒就感覺到三勇的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整個身子被摸得漲漲得,仿佛一種東西要被捅破了,液體要涌了出來。月兒便緊緊摟住三勇的脖子,開始用很有節奏的聲音在破水房里呻吟起來,三勇也發出了一陣有節奏的喘息,隨著喘息聲在水房里震蕩,黑風刮來的塵土又一次游蕩起來,將整個水房攪得混濁不堪。
十里村窮,鄉里的供銷社在這里設了一個分銷店。三勇是這個村子里唯一有城鎮戶口的人,月兒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月兒經常去分銷店買東西,一來二去,月兒和三勇就好上了。
塵土漸漸落下的時候,三勇和月兒已經穿好了衣服。月兒說:“你和她說了嗎?”
“說了,她不干,她說要是離了婚,就不活了。”三勇黑瘦的臉上浮起一種失望的表情,他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我怎么辦,你讓我就這樣等著?”
“再等等吧,總會有辦法的。”
2
三勇和丑妞是三年前在一個鄉村媒婆的介紹下認識的,那時三勇21歲,丑妞19歲,丑妞長得算不上漂亮,臉長長的,脖子細細的,皮膚紅紅的,不是那種細皮嫩肉的紅,是一種染布用錯了顏料的紅,丑妞的眼睛小小的,淺淺地藏在了那雙水皰眼皮的下面,但丑妞的嘴唇卻格外的好看,怒怒的,仿佛一朵還未開放的花苞,讓人不免產生一種聯想。三勇看中了丑妞的這張嘴,準確地說是看中了那兩瓣唇。
三勇真的就被那兩瓣唇征服了。他沒有碰過女人,但丑妞的那兩瓣唇卻點燃了他對女人的渴望,他第一次和丑妞單獨在一起就被那張唇吻了。他覺得從那時起他的靈魂就被那兩瓣唇帶走了,帶到女人們的命運里去了,他離不開女人了,他被女人的繩子拴住了。就在那個晚上,丑妞懷上了他們的女兒——招弟。
小村的夜黑得特別早,三勇從十里村一回到小村,太陽就被遠遠地擋在了山的那邊。三勇在朦朧的夜色里摸回家,看看丑妞和招弟,心里想好的話又咽了回去。
三勇吃完飯就上了炕,他想著月兒的叮嚀,翻來復去睡不著。便對丑妞說:“招弟已經三歲,明天送到她姥姥家住幾天,咱們把地里的麥子收了。”
丑妞從被子里將頭探出來,對三勇說:“村里的麥子都快收完了,明天讓招弟她大舅二旦也過來。”
三勇將黑瘦的臉轉過來,望著丑妞的臉說:“跟你哥說說,收完了麥子,還讓我去分銷店賣貨。”
丑妞說:“我知道你在分銷店有了相好的了,我跟我哥說了,割完麥子就把你調回來。”
三勇說:“我哪里有相好的,十里村那地方還有能讓我上心的?”
丑妞說:“聽說有個叫月兒的,考大學沒考上,正在家里閑著,前幾天招弟她二姑回來說,她經常去分銷店找你哩?”
三勇說:“盡聽她們胡說,人家去分銷店是去買貨的。”
丑妞說:“我不管她買不買貨,有文化的女人騷著呢,你要離她遠點。”
三勇說:“我知道呢,去分銷店還有三十塊錢的補助,過了年,咱就回來。”
丑妞說:“我弟弟就要找媳婦了,咱到時候也得出把力呢,在分銷店能多掙點錢。不過,你可不要亂來呀!”
燈熄滅了,小村里的夜黑得嚇人,丑妞說“怕”,就鉆進三勇的被子里了。
3
門不知什么時候被月兒推開了,三勇斜躺在炕上,一副疲倦的樣子,兩只眼睛紅紅的,盯著月兒說:“月兒,她不和我離婚,她說要是我再提出離婚,就要去尋死。”
月兒說:“她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嗎?”說著,月兒就走到了三勇的身邊,用手撫摩著三勇的脖子,曖昧地望著三勇。
三勇伸手將月兒攬到了懷里,急切地吻著,粗魯地在月兒身上亂摸著,過了一會兒,三勇停住了吻,喃喃地說道:“離得這么遠,她怎能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呢?就是有些多嘴婆,說了一些閑話,昨天她就問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是不是不要她了,如果敢真的不要她,她就去告她哥。”
“那你怎么說,她哥能把你開除了?”月兒把三勇的手從她的褲襠里揪了出來,很不高興。
三勇說:“她哥是供銷社主任,我在這個單位上班,不敢不聽她管。要不是我哄著她,現在我就被她哥調回去了。”
月兒失望地搖搖頭,推開三勇的手說:“你還是個男人?反正你不離婚以后就不要碰我。”
三勇伸手摸摸月兒的脖子,顯得很痛苦的樣子說:“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想想辦法。”
月兒坐到炕沿邊上,用手抓住三勇的手,淚眼汪汪地說:“我等著你,你可不能沒有良心。”
三勇沒有說話,就將身子壓到了月兒的身上,月兒說:“等等,我把衣服脫了。”
月兒欠起身,正要脫衣服,就覺得窗口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她慌亂地揪住三勇衣服,壓低聲音說:“有人!”。
三勇回頭看時,那人已經消失了,他疾步走到窗口,一個背影正向遠處走去,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嘴里罵到:“娘的,二旦,這個雞巴小子!”。
4
回到小村,天已經黑了。
三勇一回到家里,丑妞就開始罵了起來:“你又去看那個賣×的去了,讓你收麥子,你卻去偷雞摸狗,不要臉的東西,你給我滾出去。”
三勇說:“我的祖奶奶,你不要鬧了,再鬧,我和你離婚。”
丑妞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扔掉手中的正準備淘米的碗,氣洶洶地罵道:“離就離,世界上還就你一個長×的男人了,你這個牲口,你們家沒有一個好種,你父母怎么會交配出你這樣一個雜種,你是不是還想和那個賣×的生一個小雜種,給你傳種接代,奶奶我生不了雜種,你去找你那個小賣×的去呀。”
三勇尷尬地站在門口,看丑妞要向他撲過來,就一邊向后退著一邊說:“你罵夠了沒有?你罵夠了我就走。”
丑妞聲音忽然大了起來,嚷道:“你走,我就喝毒藥。”
三勇也回頭嚷道:“你喝吧,命是你的,又不是我的,你喝不喝毒藥干我×事?”嚷完,三勇就甩門走了。
小村的夜黑得怕人,近處是清亮亮的小路,遠處卻是黑黝黝的山巒,山巒起伏沒有規則,給人陰森森的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僅有的幾顆星星在大山頂上孤單地散著步,好像被天空拋棄的碎片,也閃著冷森森的光。這就更使人感到恐懼。三勇走慣了夜路,從家里出來,便下意識地沿著村口的小路走了下去,走著走著,三勇就看見一只灰色的兔子從前面的山溝里串了出來,然后一閃就不見了,三勇覺得奇怪,便尋著兔子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追著追著,兔子就又出現了,在三勇的眼前串來串去,一閃就又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三勇又看見這只兔子跑到山坡上去了,他一遛小跑趕了上去,那只兔子卻又無影無蹤了。
追了半天兔子,沒有什么結果,三勇覺得很無聊,就想起剛才和丑妞吵架的事情,他最了解丑妞的性格,火氣來了鬧騰一陣子,過去了也就忘了,他覺得丑妞其實對他家是有愧的,連個兒子也生不了,還有什么權利管他。想來想去,三勇的腰板便硬了起來,憑什么大黑夜地跑出來,好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野兔子,在山溝里瞎跑。想到這里,三勇打消了去分銷店的念頭,扭頭向家的方向走去。
三勇在山溝里轉了好幾個小時,怎么也找不見村口的那條小路,后來他覺得迷路了,便開始仔細辨認周圍的環境,但他怎么看四處也是山,根本就沒有一條供他走出去的路。這樣又轉了幾個小時,等他在千辛萬苦之后找到村口的小路時,天已經亮了。
他終于疲憊不堪地回到了讓他尋找一夜的家,就在他推開房門的一剎,他忽然發現整個房子里都發生了變化,家具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丑妞赤身躺在炕上,被子的一角緊緊地鑲嵌在她的嘴里,周圍還流淌著一汩汩液體,白色的吐沫正在漸漸消失,三勇慌亂地伸手推了一把丑妞,丑妞的身體隨著三勇的手掌向一邊動了一下,像一塊僵硬的木頭放在那里,三勇神志一下子亂了。他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喃喃地念叨:你怎么會真的喝藥呢?你怎么會真的喝藥呢?……
在三勇眼前,丑妞那張曾經令他激動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張可怕的面孔,那張面孔放射著青光,一屢一屢的,使人的靈魂變得膽怯和恐懼。三勇是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地看著一個死人,這個死人離自己是那么親近和遙遠,近得曾經與自己朝夕相處三年,而且是在同一個炕上甚至是在同一個被窩里,現在看來,她又是那么遙遠和不可思議,她為什么要死,她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讓她留戀的東西了嗎?
三勇的腦子里一片混亂,他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就在昨天,這里還是一個完整的家啊,可是現在,他面對的又是什么?仇恨。死亡。眼淚。這幾個詞在三勇的記憶里原來是那么陌生,現在卻是多么具體,具體得讓三勇沒有了思維,沒有了做人的感覺,三勇仔細想著這幾天的事情,可怎么也想不下去,那幾個詞是多么頑強和霸道,總是不斷跳出來,泛著藍悠悠的光,一直擺在他的面前。
丑妞確實死了,尸體就冷冷地擺在他的面前。三勇覺得,現在的丑妞已經從生活中消失了,他面前擺放著的,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刻在他命運中的符號,這個符號在他的生命里開始遙遠,開始向一個未知的世界飄曳,后來三勇又覺得,這個符號又飄了回來,又飄成了活著的丑妞,但這個丑妞面容憔悴,眼睛里泛著綠光,長長的舌頭從黑暗中伸了過來,舔噬著他的唇,他的脖子,他的臉,他的靈魂……三勇害怕極了,頭畏縮著,任憑一陣暴風驟雨從他的頭上襲擊而來。
后來三勇漸漸聽到一種聲音:還我姐姐的命,還我閨女的命……
5
丑妞的尸體被二旦找人抬到了三勇父母家里,大夏天,尸體很快就開始腐爛,尸臭味在空氣里飄蕩著,讓三勇一家人在恐懼中接受臭味的熏陶。三勇的母親嚇壞了,幾天不敢回家,三勇也被丑妞一家人打得鼻青臉腫。后來,丑妞的表哥,也就是供銷社主任劉大文還請來了縣公安局的公安人員,對丑妞的死因做了周密的調查和現場勘察,三勇也被叫到鄉政府的派出所里進行了多次審訊,三勇一口咬定丑妞的死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公安人員問他:“她喝的毒藥是什么藥?”
三勇毫不猶豫地回答:“可能是農藥。”
公安人員又問:“你家里怎么會有農藥?”
三勇回答:“夏天給莊稼打農藥剩的。”
“剩了有多少?”
“大概有半瓶。”
“你知不知道農藥會毒死人?”
“不知道,農藥是用來殺蟲子的!”
“那張丑妞為什么就被毒死了?”
“她也不知道農藥會真的毒死人,也許喝農藥是想嚇唬誰?”
“究竟想嚇唬誰?”
“嚇唬我。”
“她為什么要嚇唬你?”
“因為她怕我和她離婚,其實我根本就沒想和她離婚。”
“你在分銷店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月兒的女孩。”
“認識!”
“你們是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也沒有,只是認識。”
“張丑妞喝農藥的時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山里追兔子,結果迷路了。”
“大黑夜的,你跑到山里追什么兔子。”
“我是被張丑妞罵出來的,原來想回分銷店,在路上碰見一只兔子,為了追兔子,結果迷了路。”
“那你為什么又回家了呢?”
“我找到路的時候正好在村口,所以就回家了。”
“好了,今天就問你這些,現在你回去,不要亂跑,在家里待著,要隨叫隨到。”
“是!”
看熱鬧的人在鄉政府的門口堵了一片,三勇貓著腰從鄉政府出來,覺得自己的尊嚴被什么東西剝去了,一位初中同學很關切地問:“不會把你抓走吧?”
三勇說:“我又沒犯罪,毒藥是她自己喝的,憑什么抓我?”
6
三勇被派出所傳訊了幾次,心里亂得什么都忘了,他正要去前院他娘家看看,二旦帶著幾個同族兄弟攔住了去路,一個身材高大的堂弟上來就揪住三勇的衣領,粗野地喊道:“你把你那個臭老娘藏到哪里去了,我家的人死了四五天了你的老娘也不管,趕快給我找來!”
這時候三勇才意識到他已經三四天沒有見到他的母親了,他問二旦:“我娘不在家?”
二旦沒有說話,他那位堂弟卻厲聲喊道:“在你娘個×家?”
三勇掙脫那位堂弟的手,一遛小跑沖到了前院,回家一看,除了蜷曲在小屋一角的已經半癱的父親外,只有丑妞那一具僵尸停放的大屋。三勇焦急地問父親:“我娘呢?”
父親說:“跑了。”
三勇回過頭,紅著眼向跟來的二旦們喊道:“我娘跑了。我娘失蹤了。你們聽到沒有?”
三勇他娘失蹤了,村里的人們都說根本就沒看見三勇他娘離開過村子,甚至三勇家的院子,于是三勇就開始在院子里找,后來三勇終于想到了一個地方,就是東坡上的土豆窖。三勇來到土豆窖旁時,果然看到土豆窖已經被人動過了,三勇家的土豆窖除了三勇來是沒有人來的,盡管土豆窖還原封不動蓋著,但已經不是三勇的習慣蓋法,三勇看到這兒心情就緊張了起來,他輕輕將蓋窖用的兩包麥結從窖口取了下去。土豆窖是直的下去然后又向水平方向進去的,三勇摸著窖的兩個小臺階輕輕進入窖底,而后又橫著向里面爬了去,三勇的手剛伸出不遠,就覺得有一雙小腳僵硬地碰了他一下,他喊了一聲:“娘?”窖里什么聲音也沒有,他慌忙又將身子向里爬了爬,這一下三勇什么都摸到了,是一個人,是一具已經僵硬的尸體,三勇一下子徹底崩潰了,放聲哭吼起來:“娘,是我害了你呀……”
三勇他娘的尸體是三勇一個人從土豆窖里背回來的,二旦們看到三勇的時候三勇的眼睛正像狼一樣地紅著,但三勇什么話也不向人們說了,只是一個人傻傻地自言自語:娘,是我殺了你,是我殺了你呀……
三勇娘去世的當天晚上,已經半癱的三勇爹忽然心臟病發作,三勇在慌亂中將爹背到鄉政府醫院,等他將人放到急診室的床上時,發現爹已經沒有了氣息,經過醫生們的一陣手忙腳亂之后,醫生向三勇宣布:老人已經去世,準備后世吧。
三勇從醫院里出來,一種無名的悲哀將他整個地籠罩了,他掙扎著,像一頭圈在籠子里的餓虎,咆哮著,怒吼著……
7
正午的陽光十分明媚,三勇和月兒從村口的水房里爬出來,抖去身上的土。
三勇掏出一支煙燃著,他望望村里,怏怏地說:“今天真的不能和我一起走嗎?”
月兒說:“明天吧。”
三勇不情愿地說:“好的,那就明天吧!”
8
第二天,黑風又刮了起來,整個十里村又開始搖晃了。
“月兒被父親打了……”
“月兒喝毒藥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