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情:從天下第一彎出發(長詩)
洪燭/文
上卷:順流而下的情歌
《呂梁山,黃河在這里拐一個彎》
黃河就像二郎神的哮天犬
在這里變得溫柔。忘掉了趕路
忘掉了咆哮,扭過頭
原地轉了一大圈
咬自己的尾巴玩
差點就要夠著了
可不遠處飄過來的一曲傘頭秧歌
如同花蝴蝶,轉移了它的注意力
它又忘我地前去追逐
我不也是如此嗎?在黃河拐彎的地方
忘掉了競爭,忘掉了名利
才想起自己
無所事事的時候
就想寫詩了:撓自己的癢癢
可還有比這更好玩的事情嗎?
《湫水,黃河的支流》
我說這條河名叫湫水
你可能直搖頭:沒聽說過嘛
如果我說它是黃河的支流
你就肅然起敬
我說我是洪燭
你可能直搖頭:洪燭是干嘛的?
如果我說自己是李白的支流
你就明白了
湫水河和我一樣,卑微、渺小
默默無聞地活著
可我們還有一樣
是一樣的:都有一個偉大的親戚
《天下第一彎》
黃河的波浪翻卷著
一雙看不見的手
在搓一根看得見的繩索
攪動了兩岸的黃土和冷空氣
直到變得燙手
黃河九曲十八彎
每拐一個彎,都打一個結
把自己甜的心事、苦的心事
全系在這根拽不直的繩子上了
黃河第一彎是最美的
像一只蝴蝶結
一只想飛卻飛不起來的蝴蝶
本想伸手夠一夠
離入??谶€有多遠?
兩只手臂就彼此纏繞起來
怎么也解不開
內心的糾結,只有
到了大海里,才能想得開
《黃河的支流》
一條無名的河流,匯入黃河
之后,就擁有了名字
它也姓黃了,偉大的姓氏
昨天它還是無名氏
今天已變得大名鼎鼎
我們不關心黃河的支流從哪里來的
只知道:它就是黃河
黃河的一部分
黃河有許多名不見經傳的親戚
同樣也是黃河,使它們一夜成名
尋找黃河源,無意間發現
其實黃河有著更多的源頭
黃河,也曾經是無名氏
黃河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只是順勢而下,一路擁抱著
許多同樣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河流
到了入海口,才發現自己并不是
一個人,“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那些無名的戰友使黃河聲名赫赫
大海,是它們明天的名字
《母親河》
看見黃河,最容易想起母親
這已是中國人的習慣思維
母親的乳汁是甜的
黃河的乳汁是苦的
卻哺育了更多的兒女
母親的皺紋越來越多
黃河的波紋越來越多
哪一道屬于你?哪一道屬于我?
看見黃河,我也想母親了
說明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
唉,我不如你們幸福:
我的母親已住進墳墓
就像黃河流進大海
黃河,他們都說你一去不回頭
你能否替我的母親
回一下頭,看看站在岸上發呆的我?
憂傷的人,才能看見
憂傷的黃河
母親不在了,黃河還在
請允許我把流水當成一種母愛
《黃河,無法戰勝的時光》
我看見的黃河
不是孔子路過的黃河
在孔子之后,黃河改道了
我看見的黃河
不是李白見過的黃河
在李白之后,黃河又改道了
我看見的黃河
不是黃河
是一個個消失的人
和他們無法戰勝的時光
經歷了多少次泛濫
多少次斷流?黃河
面目全非地流到我眼前
而我的出現,不過使失敗者
又增加了一個
然而黃河不管那么多
每一次改變,都在
慶祝自己的勝利
《黃河渴了》
大口大口吞咽著黃土
看來黃河餓了
一見面就讓人掉眼淚
看來黃河渴了
你的淚水是為黃河流的嗎?
為了給黃河止渴?
走了一千里路,黃河奔向入???br /> 用了一生的時間,我奔向黃河
把鞋子都磨破了
幸好河面漂著船,那是她
為我預備的新鞋子?
黃河拐過多少個彎?
我這輩子就有多少坎坷
跌倒了還會爬起來,只因為她在前面
在看不見的地方等我
再多的圍墻,再多的欄干
再多的收費站
也擋不住我和黃河的會合
見面了又怎么能忍住哭呢?
那是我的命啊,我的命比黃河水
還要苦嗎?
我要搶在她入海之前
為她獻上一首老淚縱橫的情歌
黃河,海水是咸的
你知道嗎?我的淚水也一樣咸啊
《黃土造出的兵馬俑》
女媧用黃土造人
人用黃土造出兵馬俑
沉睡的兵馬俑在造夢
夢見的還是黃土
黃河從兵馬俑的夢境里流過
我是黃土造出的兵馬俑
把夢給做大了
夢見自己在大地上行走
和黃河擦肩而過……
可總有那么一天
還會重新被黃土埋沒
和別的兵馬俑不同
除了以夢為馬之外
我還悄悄地把祖傳的青銅短劍
換成了一桿筆
這輩子總算沒白活
我做了一筆最小的交易
使自己變成一個黃土造出的詩人
手中的筆,和劍一樣沉甸甸的
這一切都是遇見黃河的那一刻開始的
黃河改造了我
我改造了自己
《黃河、長江,一雙筷子》
在黃河邊的隧洞口
他頭戴安全帽,蹲在吊車下面
吃午飯:一大海碗
長得不能再長的面條
筷子再舉高點
就能把眼前的黃河給挑起來
他也正在使勁啊……
燈光一閃,我搶拍了這張紀念照
拍下他臉上來不及擦去的塵灰
一個民工,比一個詩人更有權利
說自己是喝黃河水長大的
黃河、長江,一雙筷子
伸向遠處美滋滋的大海碗里
該挾點什么呢?每天
挾一個太陽,止渴、止餓、止癢、止痛
別怪我胳膊伸得太長,那是因為
我只愛遠方。這最經得起考驗的愛
擁有了還想再擁有:因為它本質上的無法擁有
《面對黃河大橋的聯想》
不知道黃河上有多少座橋?
對于我,有一座就夠了
有一座就能抵達彼岸
即使一座也沒有
還可以學學古人
搭一條船,劈波斬浪
李白面對的
就是沒有橋的黃河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一夜間愁白了頭
黃河干嘛要折磨詩人呢?
既不讓他去遠方
又不放他回故鄉
我比李白幸運:有了橋
我到了此岸,他還留在對岸
我又比李白不幸:沒有了船
沒有了行路難
橋是別人的,船是自己的
詩人什么都可以不要
但不能少了苦難
當他覺得心里比黃河水還要苦
離成功就不遠了
他不會游泳?他的詩
卻順利游上了岸
《李白的情人》
黃河是李白的情人
你最好別碰她
除非,除非你拿出一首更棒的詩
來跟李白決斗
否則黃河理都不理你
頭也不回地奔向入???br /> 到目前為止
只有那位唐朝的詩人,曾經使她
在紙上停頓了幾分鐘!
黃河,不斷地潑水
向中下游潑去,向太平洋潑去
黃河,像大款花錢一樣潑水
一大把一大把地潑
一大盆一大盆地潑
把懷里的魚也潑出去
一點兒不知道心疼
黃河,像潑婦一樣潑水
潑出融化的雪水,潑出冰塊
一邊潑一邊尖叫,真夠瘋狂的
仗著有喜馬拉雅這座大靠山
今天晚上,又向我臉上潑水
把我穿的西裝給淋濕了
我忽然很羨慕黃河:如果自己
能像潑水一樣寫詩,就是李白了!
詩,應該是語言的潑水節……
《左手長江,右手黃河》
左手長江,右手黃河
我該有多么寬廣的胸懷?
左手牛郎,右手織女
銀河是插足的第三者?
左手水稻,右手小麥
誰在喊著餓,誰在喊著渴?
左手打魚,右手曬網
今天到我家,皇帝輪流做?
左手李白,右手杜甫
詩寫完了嗎?詩是寫不完的
左手耕耘,右手收獲
斗膽地說一句吧:我是祖國,祖國是我
一個詩人,要么選擇長江
要么選擇黃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繼母
一個詩人,一生中既不曾歌頌長江
又不曾贊美黃河,他就不算是
這塊土地孕育的詩人。他就是私生子
一個詩人,不管喝長江水還是黃河水
長大的,他永遠眷戀乳汁的滋味
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斷奶期
詩歌是最好的童話。一個以嬰兒的眼睛
打量世界的詩人,終生敏感而純潔
我則更為奢侈:前半生選擇了長江
后半生又選擇了黃河
我是一個兒子,卻同時擁有兩個母親
《國母》
眼角的魚尾紋,波光粼粼
一個儼然已成為國母的河流
平息了年輕時的火氣,變得慈祥
邁動古代的小腳,踉踉蹌蹌出遠門
胳膊挎著籃子
裝滿上游的土特產
黃河,一萬里長的裹腳布
所有人都把你稱作母親的時候
我拒絕了,我有自己的親生母親
她很渺小,對于我卻很重要
所有人都把自己當作你的兒子的時候
我拒絕了,我只想做歷史的孤兒
連名字都不需要
我很渺小,只是一棵樹、一根沒心沒肺的草
讓別人去享受偉大的傳統、去沾你的光吧
我總躲得遠遠的,只敢偷偷地
把你瞧一瞧:心啊,為什么更快地跳呀跳?
黃河,請原諒我的渺小,原諒我
由于渺小,而產生的驕傲
你就是你,正如我就是我,并不會
因為別人的贊美而崇高,也不會
因為別人的污蔑而垮掉
《<詩經>里的風》
接了一個任務
沿著黃河采風,漸漸地
忘掉任務了,忘掉自己帶著任務來的
漸漸地,忘掉自己了
不是來采風,只為了讓《詩經》里的風
吹一吹我。“十五國風吹我,好舒服喲!”
做個采詩官沒啥意思,要做就做
一縷不識字的風,吹到西、吹到東
我吹著風,風吹著我,我吹著我,風吹著風
喘口氣的工夫,黃河從我唇齒間流過
從指縫間流過:“我認識它,它不認識我!”
《枕著黃河入睡》
投宿磧口古鎮
我在席夢思上睡得很香
窗外的黃河仍然流啊流
它的床要硬一些,想睡也睡不著
波濤像一個人長吁短嘆
“歷史也是一種負擔啊……”
我夢見一條失眠的河流
被河床上的鵝卵石硌得腰酸背痛
而它無法夢見我的夢
我枕著黃河入睡,沒有想到
黃河也有自己的枕頭
青藏高原塞滿雪花的鴨絨
拍打一下,枕在上面
可以美美地睡一覺
醒來,已到了入???br /> 沒誰來得及打聽
它夢里有什么?是否夢見
枕著波濤入睡的我……
《黃河、黃土、黃種人》
還沒看見你,就聞到你的氣息
濃得化不開的土腥味
嗆得我想咳嗽
像小狗那樣聳聳鼻子——
“黃河來了,攜帶一噸又一噸的黃土
不停地攪拌著
仿佛要捏制出一個又一個黃種人……”
終于明白為什么把你稱作母親
黃皮膚的我們都是你生下來的
“這哪是黃河啊?分明是
來自青藏高原的泥石流,或者說
是一股液體的沙塵暴,威風凜凜……”
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
我的哀愁
那么就不用跳了,那么就不用洗了
那么就靜靜坐在岸上
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一遍遍地搓著自己的手
別人對你的誤會
根本不用解釋
是走還是留?不用去想
瞧一瞧黃河全明白了
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
《喝黃河水長大的人》
那些姓黃的人有福了
他們與黃河同姓
那些黃皮膚的人有福了
他們與黃河相同的膚色
那些喝黃河水長大的人有福了
他們的血管構成種種支流,回蕩隱秘的濤聲
黃河流域,地圖上很小的一塊
但可以隨同那些有福的人
四處流浪,覆蓋全世界
《黃河與傳統》
有人問我傳統是什么
我說傳統是黃河
有人問我黃河是什么
我說黃河是傳統
在我想當先鋒詩人的年齡
常遇到類似的問題
我總會堅定地回答——
傳統是裹腳布,黃河是洗腳水
該解開則解開,該潑出去則潑出去
而今,先鋒老了,一雙不合腳的鞋子
走起路來松松垮垮的
倒是挺想把黃河或者所謂的傳統
當成撿回來的鞋帶,彎腰系緊
《把地圖當成自畫像》
“黃河從地圖上流過……”
不,它在畫一張地圖
畫出左岸的村莊,右岸的城市
畫出身后的雪山,眼前的海洋
畫出昨天的農事,今天的工業
畫出地面的建筑,地下的文物
畫出生者的禍福,死者的麻木
不,它把地圖當成自畫像
勾勒出一個充滿矛盾的自己
“沒有它的沖動,就沒有我們的歷史……”
當我看見你,你從我眼睛里流過
眼淚是溢出來的浪花:“洪水時代,人類愛哭!”
我來了,我看見,我就被征服
在山西,在河南,在陜西
在山東,在甘肅,在青海……
無論在哪里遇見黃河
總覺得它在撞擊我
躲都沒法躲
即使在電視上也一樣
黃河之水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捂住胸口:心跳得好快喲!
無論在照片中、畫布上、課本里
你都美得像真的一樣
黃河,其實我也有一肚子苦水
想找個人說一說
《哭黃河》
黃河,一看見你
有人就想哭
哭自己的祖先,被席卷而去
消失在看不見的下游
哭自己也將同樣消失
連一朵浪花都不如
哭還會有別人,替身一樣出現
站在我空缺的位置,繼續哭……
哭天,哭地,哭樹木。黃河有多長
人類的淚腺就有多長
鐵路大橋、防洪堤壩、擺渡的舢舨
都是暫時的,必將隨同
混濁的淚水一起消失
在黃河面前,人沒啥了不起的
哭著哭著,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只
會流淚的動物
即使這樣,也構成黃河小小的支流
《洗禮》
想在黃河里洗洗手
洗去一些書卷氣,染上一些土腥味
想用黃河水洗洗臉,面孔或表情
多多少少會發生一些變化
心跳也加快。洗洗眼睛
既看見了前世,又看見了來生
洗洗手帕,在風中晾干
為下一次流淚而預備的……
索性跳進黃河洗個澡吧,屏住呼吸
或者嘗試著用鰓呼吸(寫詩的稿紙
是我過濾情感的鰓)
越洗越干凈,或越洗越滄桑
把衣服留在岸上,把影子和往事
留在岸上,洗著洗著
我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河會拐彎》
黃河會拐彎。黃河累了的時候
會打盹,每打一個盹
都會無意識地放慢腳步
或改變路線。它每拐一個彎
就等于打了一個盹。曲曲折折的黃河
是一個時常被驚醒的夢境
它在趕路。強忍住困倦
直到流進大海,才敢踏踏實實
睡個好覺,再也不需要醒來……
站在黃河流經山西這一段
堤岸上的我,僅僅是它打盹時所夢見的
我因為它的夢而變得真實
我因為它的召喚而來到這里!
《垂釣黃河》
黃河太混濁了。似乎魚也無法生長
魚縱然有鰓,也會窒息
我沿著河岸走了十公里
沒看見任何魚的影子
黃河里除了水,就是沙子
(沙子,莫非是一些渴死的魚?
或者說,魚已徹底退化成了沙子
期待著河流的重新孕育?)
我沿著河岸走了十公里
沒看見魚的影子,卻看見一個釣魚的人
竹簍是空空的,可他仍然手持釣竿
坐守著,純粹作為一種習慣或者儀式?
他不是在釣魚,是在釣魚的影子!
耐心的漁翁,什么時候
才能學會絕望?但我相信你
即使絕望了,也不愿意放棄
用獨特的方式為黃河守靈
不管有沒有魚,只要還有
最后一個釣魚的人
黃河——就是活的!
《去黃河里試水》
一群剛出生不久的鴨子,搖搖擺擺
沖下堤壩,去黃河里試水
腳蹼的劃動中,故鄉一點點遠了
可它們還是體會到某種阻力
這是它們第一次看見黃河
而黃河,甚至記得這一群家禽的祖先
同樣的畫面,每年都會上演無數遍
鴨子當然不了解黃河是什么
只知道河里的水,有點兒冷
趕鴨子下河的詩人,才會尾隨著
發一些多余的感慨……
《黃河兩岸》
黃河兩岸,有著一模一樣的樹木
一模一樣的村落,一模一樣的人
一模一樣的人,種著一模一樣的莊稼
又有著一模一樣的想法
看不出誰是誰的倒影
都顯得無比真實。也許這一切
原本就是一個整體
只不過被黃河均勻地分開了
看不出誰更多一些或少一些
彼此成為使對方獲得滿足的另一半
《古渡口》
渡口在哪里?渡船在哪里?
劃船的人在哪里?搭船的人
又在哪里?對岸的村莊在哪里
墓地又在哪里?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
都在哪里?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只找到自己迷路的影子
被河水沖得歪歪倒倒的
我站在河的這一邊,找失傳的古渡口
對岸,說不定有一個被雨打濕的幽靈
也在低頭找啊找
他找的是回家的路
黃河的這一段,所有人工的建筑都拆除了
只有流水,只有流水……
《在血液里淘金》
從黃河歸來,我開始關心自己
血管的硬化程度,脈膊的次數
血液的流速,乃至血液中的含沙量
正如我關心黃河里
那些沙子的含金量
我不是水利學家,只是個詩人
寫詩,等于是在血液里淘金
我努力發掘自己與黃河的血緣關系
《兩朵花的區別》
山東的黃河和山西的黃河
有什么區別?白天的黃河和夜晚的黃河
有什么區別?早春二月的黃河
和寒冬臘月的黃河,有什么區別?
古代的黃河和當代的黃河
有什么區別?即使同樣作為守望者
我眼中的黃河,和你眼中的
有什么區別?黃河在變
變得太快了,快到了
每當眨一下眼……
蜜蜂分辨出兩朵花的區別,我發現了
黃河的每一點細微的變化
它的永恒,來自于無數的瞬間
我的凝視,不過使某個瞬間變得具體了……
《雨落在黃河上》
雨落在黃河上
像是接吻,水與水的接吻
天上的水與地上的水,碰撞時
發出接吻的響聲。聽得我都有點醉了
看來它們都有些渴呀!
水也會渴,并且知道:怎樣解渴
雨點濺起的水花,使我看見了
黃河的嘴唇。平??偸遣仄饋淼?br /> 只為雨打開,卻從不讓我親吻
其實我也渴呀。是否可以趁著雨聲
偷偷吻一下?哪怕只是遠遠地
給黃河送去一個濕漉漉的飛吻……
《畫黃河》
一位畫家畫黃河,從錫皮顏料管里
擠出了太多的黃顏色
甚至不需要調稀一些
就直接涂抹在畫布上
我站在旁邊指指點點:應該多用
一些綠顏色,給黃河兩岸
種上一片片瞬間就能生長的樹
和永遠不會枯萎的草
畫家聽從我的建議,這么做了
他的畫,在背叛現實
卻更接近未來:終有一天
覆蓋兩岸的綠色,不是畫出來的……
下篇:溯源而上的情歌
《冷暖黃河》
《詩經》里的黃河,比漢樂府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愛,流的是情
漢樂府里的黃河,比唐詩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畫,流的是琴
唐詩里的黃河,比宋詞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火,流的是冰
宋詞里的黃河,比元曲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金,流的是銀
元曲里的黃河,比明清小說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男中音,流的是女高音……
今天它終于流到我腳下
剛剛打濕我的褲腿與膝蓋
唉,那些書可以不讀了!
我想像的黃河,永遠比現實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一會兒流的是夢,一會兒流的是醒
使我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現實的黃河,更像冒名頂姓的替身
惴惴不安地從我眼前流過
生怕被識破似的。是黃河欺騙了我
還是我欺騙了自己?
《黃河就是女媧,女媧就是黃河》
黃河岸邊有一座女媧峽
傳說中女媧造人的地方
女媧一定是用黃河水,攪拌著黃土,
造出了黃種人
我不敢說自己是她親手造出的人
但相信自己是她造出的人的后裔
我的皮膚是黃顏色的
我跟黃土有著共同的膚色
我跟黃河有著共同的膚色
三江源是黃河的搖籃
我也找到自己的源頭
源頭的源頭,是女媧那雙沾滿泥土的手
黃河,從女媧兩只手中間流過
從女媧指縫間流過
黃河參予并見證女媧造人的過程
女媧不在了,黃河還在
黃河還在,女媧就不會真正地消失
黃河作為中國人的母親河
接替著勞累的女媧,造出一個又一個你
一個又一個我……
黃河就是女媧,女媧就是黃河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母親
我們有一條共同的母親河
最古老的家長與戶主名叫女媧
我們在上戶口填籍貫的時候,都應該填上黃河
沒有黃河就沒有你我
《影子黃河》
我站在水邊。我不會游泳
所以站在水邊??晌业挠白硬慌滤?br /> 連個招呼都不打
就一個猛子扎下去
好久都不抬頭。這個人,靠什么呼吸呢?
我左看右看,分辨不清:它是沉在水底
還是浮在水面,是蝶式還是蛙式
是愛上別人了,還是忘掉我了?
見到了水,影子
就成了我的叛徒。怎么喊它也不上岸
真讓人羨慕呀,影子會游泳
雖然我不會。它跟誰學的呢?
影子和水最親近了,比和我
更親近。影子是我的兒子
卻是水的女婿
《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屬于黃河的,不屬于長江
羊皮筏子屬于北方的,不屬于南方
羊皮筏子屬于流浪漢,不屬于定居者
流浪漢出走與歸還,離不開羊皮筏子
否則他會被滔天巨浪攔住
要么去不了異鄉,要么回不了故鄉
正好我也屬羊,想像自己是一頭
會泅水的羊,在黃河里東張西望
河水還是淚水?濺濕新換上的羊毛衫
母親老家是西北,父親籍貫是江南
估計借助某一只羊皮筏子
他們相會了,然后才可能有了我……
黃河是他們的證婚人也是我的教父
(銀河里,是否也該添置幾只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吃草,只吃幾口浪花
羊皮筏子不念經,只會算賬(六十塊錢渡一人)
我坐在河中央的羊皮筏子上
不知該向哪邊靠岸
想家時很餓,想念遠方時很渴……
羊皮筏子,你能幫我拿個主意嗎?
《黃河,從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讓別人去歌頌你的偉大吧
這里沒有我想找的東西
在此岸,或彼岸,高廈林立
高速公路也修好了
運煤或羊的貨車擦肩而過
白的是那么白,黑的是那么黑
加油站周圍全是擺攤的
誰還會注意黃河呢?
我倒是專程來看風景的
可所有的風景點都需要門票,價值不菲
一個時代散發出越來越濃的銅臭味
已經沒有免費的美
作為詩人又怎能不感到悲哀?
瞧,那就是黃河
從兩個正在去接頭談生意的人中間穿過
頭也不回,什么也沒買
你們的喜怒哀樂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黃河,它從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只有你可以認得出我》
黃河流過鄭州市,遇見了我
我路過鄭州市,遇見了黃河
在那座著名的鐵路大橋上面
猶豫著該怎樣打招呼——
黃河,你的眼波還那么混濁
是否能認出我是誰,或誰是我?
多年不見,你變淺了,我變瘦了
有什么辦法呢,無論河流或者詩人
不過是大地上的匆匆過客
我送給你一首詩,而你
連一朵浪花都舍不得送給我
我在北京,想念黃河
如同想念兩地分居的戀人
愛情是一種渴,嗓子里冒煙
渾身著火了:只有你可以救我!
讓黃河改道很難
索性改變自己吧
你等著,我就要變成一列火車
穿過保定、石家莊、安陽、焦作……
狂奔而去
從鄭州鐵路大橋大呼小叫地駛過
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認得出我!
《杜甫與黃河》
參觀南水北調的穿黃工程
看見國道邊一塊路標:杜甫故里
偉大的詩人啊,想不到你
住得離黃河這么近
我終于找到你偉大的原因
這是一個岔路口:杜甫在左
黃河在右
擁有最偉大的搖籃
你聽著流水長大
嗓音也像黃河水一樣沙啞
滿肚子的苦水,卻釀造出醉人的酒漿
草堂的秋風,最初從黃河邊刮起
一直刮到了長江,穿透南方和北方
把一部詩歌史打通了
明明坐在車上,我似乎又站起身來
連鞠了兩個躬:一個給黃河
一個給杜甫
別人若問我看見了什么,
我只能如此演飾
內心的激動:看見了風景
其實,我還額外地看見一串
從黃河邊出發的腳印
這是一個岔路口:圣壇在左
天堂在右
通向圣壇有無盡的磨難
赤腳的詩人,還是這么選擇了
《題南水北調穿黃工程》
從空中穿過黃河的是鳥,是橋
從水面穿過黃河的是船
從地下穿過黃河的是隧道
是一條年輕的河流,穿越黃河的古老
從來都是如此:只有夢想
才能穿越現實。比穿越現實更難的
是變成現實。此時此刻
我目睹的是一個夢想變成的現實
不,是一個變成現實的夢想
“有什么不一樣嗎?”
“看見你,我仍然有做夢的感覺
而你分明已經醒了。”
從路上走過的是行人
和一條路交叉的是另一條路
此時此刻,我目睹的是一條路的新生
不,我還同時看見剛剛誕生的另一條路
“有什么不一樣嗎?”
“別人走向你是為了會合
而我走向你是為了告別?!?br />
“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再次揮動的時候,已在千里之外
《我看黃河,順便還看到了黃河眼中的我》
在不同的省份看見黃河
像看見不同的河流
我分別認識了青海的黃河、甘肅的黃河
寧夏的黃河、內蒙古的黃河
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的黃河
看見黃河,我的頭腦常常一片空白
不僅忘掉這是一條有名有姓的河流
甚至還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在不同的時間看見黃河
忘掉它們是同一條河流
我記住的是春天的黃河、夏天的黃河
秋天的黃河、冬天的黃河
我還記住了早晨的黃河,中午的黃河
黃昏的黃河,夜晚的黃河
我二十歲時,看見的黃河只有二十歲
我四十歲時看見的
是四十歲的黃河
記憶中的黃河是我的同齡人
與我的記憶同時誕生,同時成長
就像我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前世
它忘掉了更早的時候
遇見哪些人,做過哪些事
我幸福時,看見的黃河也是幸福的
我憂愁時,看見的黃河也是憂愁的
帶著不同的心情看黃河
看出了它不同的心情
黃河跟我一樣,也有喜怒哀樂
我看黃河,順便還看到了黃河眼中的我
《黃河的證人》
這么說來,黃河是我的一面鏡子
我照著它,發現自己多了幾根白發
多了幾條皺紋?
黃河看我,沒認出我是誰?
我看黃河,忘掉了誰是我?
這么說來,我也是黃河的證人
證明著它有過多少愛、有過多少恨
又有哪些愛恨變成了空白?
看見黃河,我的頭腦常常一片空白
不僅忘掉這是一條有名有姓的河流
甚至還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下午,在青海的貴德
又一次與黃河擦肩而過
貴德的黃河水是清的,我也心明眼亮
貴德的黃河是青稞喂養的
我也喝了一壺青稞酒,黃河水釀制的青稞酒
青海是黃河源頭,黃河從天上來到人間
流經貴德,還是少年
青春期的黃河,使我也變得年輕了
我又想寫詩了
《黃河擋住我的路?》
從西寧再往西,再往南
經過貴德,黃河擋住了我的路
它希望我在貴德多住幾天吧?
希望我在河邊多站一會兒吧?
遇見黃河之前,一位藏族美女
也擋住我的路。不,不能怪她
是她放牧的羊群擋住我的路
使我不得不停車、鳴笛
不,不能怪她的羊群
是她唱出的歌聲擋住我的路
讓我陶醉得走不動路了
不,不能怪她的歌聲
是她獻上的哈達擋住我的路
潔白的云彩,我覺得自己也變干凈了……
她的哈達并沒有阻攔我
是我希望自己被那條哈達纏繞著
看見黃河就像看見卓瑪
頭腦一片空白,想不起要到哪里去
更忘掉回家的路了
不是黃河擋住我的路
是我擋住了黃河的路?
想入非非的我,自己把自己給擋住了
我停下腳步,希望黃河能放慢速度
陪我在這個避風的地方
多站幾分鐘。仿佛有許多話要說
又不知該說什么
《這里也號稱黃河第一彎》
去青海循化探望撒拉人
卻遇見黃河
黃河九曲十八彎
這里也號稱黃河第一彎
它伸了個懶腰,醒來了
那中亞血統的撒拉人,真有福氣
定居在黃河醒來的地方
我遇見黃河,趕緊下車
舉目四望,只停留了十分鐘
還得繼續往前走
可能也是這樣一個早晨
遠道而來的撒拉人
遇見黃河,停住遷徙的腳步
一停就是千百年
他們并沒有迷路
是被黃河給迷住了
情不自禁地成為黃河的小小支流
他們比我更強烈地感受到
黃河第一彎,是一種挽留
來自撒馬爾罕的撒拉人
成了阿姆河和黃河的混血
相距很遠的兩條河流
在撒拉人體內匯合了
我探望撒拉人,也就等于拜訪他們
祖先記憶中的阿姆河
那條著名的內陸河,在千百年前的
某一個早晨, 和黃河成為了朋友
《黃河清》
都說貴德的黃河是清的
我想下車看看,甚至脫掉鞋子
赤腳去大橋下面走走
滄浪之水清兮,使我的眼球顯得混濁
使我的影子顯得混濁
我不想學后現代詩人伊沙
面對黃河撒一泡尿
“一泡尿的工夫,黃河就已遠去……”
把它攪渾了又有什么意思?
還嫌它不夠渾嗎?
我寧愿相信李白的話是真的
“黃河之水天上來……”貴德是天堂的出口
黃河正回到人間,成為天堂的下水道
它很快就要變成朦朧詩
它還將接受各種贊美與污蔑
泥石流一樣流進地獄
從貴德往中下游走,可以跟蹤調查
一位下凡的仙女怎樣變成妓女的
至少在貴德,我作證:她還是處女
她還保持著唐詩里的貞操
《黃河是青稞喂大的》
在黃河源頭,想請李白來喝青稞酒
這種牌子是他沒有嘗過的
純粹靠想像寫出“黃河之水天上來”
僅憑這句詩,就該敬他一大杯
黃河是青稞喂大的,青稞酒
是黃河水釀制的。李白的遺憾
是沒喝過青稞酒,青稞酒的遺憾
是尚未遇見一位偉大的詩人
如果李白不來,這項任務
只能交給我了!雖然我知道,除了李白
青稞酒不見得還能看得起誰
想請李白來青海
往返的機票我出了。能來嗎?
高原缺氧,并不缺酒
當他跟我碰杯,黃河之水
趁機流進他的衣袖
作者簡介: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漢大學,1989年分配到北京,現任中國文聯出版社編輯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出有詩集《藍色的初戀》《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我的西域》《倉央嘉措心史》《倉央嘉措情史》,長篇小說《兩棲人》,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騎士》《夢游者的地圖》《游牧北京》《撫摸古典的中國》《冰上舞蹈的黃玫瑰》《逍遙》《拆散的筆記本》《鐵錘鍛打的玫瑰》《風流不見使人愁》《多少風物煙雨中》《舌尖上的狂歡》《中國人的吃》《閑說中國美食》《北京往事》,評論集《眉批大師》《與智者同行》《晚上8點的閱讀》《明星臉譜》,歷史文化專著《北京的夢影星塵》《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遺事》《頤和園:宮廷畫里的山水》《永遠的北京》《老北京人文地圖》《名城記憶》《舌尖上的記憶-中國美食》《中國美食:舌尖上的地圖》《北京:城南舊事》《北京:皇城往事》。
另有《中國美味禮贊》《千年一夢紫禁城》《北京AtoZ》《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體字版。
九十年代成為掀起散文熱的現象之一,被《女友》雜志評為“全國十佳青年作家”。
獲中國散文學會冰心散文獎、中國詩歌學會徐志摩詩歌獎、老舍文學獎散文獎、路遙青年文學大獎、 央視電視詩歌散文大賽一等獎,2008年中國散文年度金獎,2013年《海外詩刊》年度詩人獎,《萌芽》文學獎及《中國青年》《詩刊》《星星》等獎項。
2012年入選博客十年“影響中國百名博客”。

本文作者、詩人洪燭(中)在呂梁采風途中接受作家網記者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