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片陵寢的光芒
——唐山遵化清東陵暢想錄
——唐山遵化清東陵暢想錄
關仁山
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們再看清東陵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隱約看見一片陵寢,沒有燈光,卻折射出一片光焰,火焰圣潔而神秘,只有虔誠的人能夠看到里面的建筑。每到這片皇家陵寢,都有暢想和思考,令我追思很多東西。其實,我不是到每一個地方都有暢想和追思的,到了這里就不一樣了。
2021年 5月初的一天,頂著蒙蒙細雨,我隨朋友到清東陵游覽,再次看見了一片輝煌的陵寢。
清東陵位于河北唐山遵化境內,屬于東北部燕山余脈昌瑞山南麓。陵區的15座陵寢是按照“居中為尊”“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傳統觀念設計排列的。清入關第一帝世祖順治皇帝的孝陵位于南起金星山,北達昌瑞山主峰的中軸線上,其位置至尊無上,其余皇帝陵寢則按輩分的高低分別在孝陵的兩側呈扇形左右排列開來。孝陵之左為圣祖康熙皇帝的景陵,次左為穆宗同治皇帝的惠陵;孝陵之右為高宗乾隆皇帝的裕陵,次右為文宗咸豐皇帝的定陵,形成后輩陪侍祖先的格局,突現了“長者為尊”的倫理觀念。同時,皇后和妃子的陵寢都建在本朝皇帝陵的旁邊,表明了它們之間的主從、隸屬關系。
清東陵的建筑恢宏、壯觀、精美。這處由580多個單體建筑組成的龐大古建筑群中,有中國現存面闊最寬的石牌坊,五間六柱十一樓的仿木結構巧奪天工;有中國保存最完整的長6000多米的孝陵主神路,隨山勢起伏極富藝術感染力;還有乾隆裕陵地宮精美的佛教石雕,令人嘆為觀止,班禪大師贊譽其為“不可多得的石雕藝術寶庫”。另外,慈禧陵三座貼金大殿,其豪華裝修舉世罕見,“鳳上龍下”石雕匠心獨運。那翩翩欲飛的龍鳳,在眼前,也在遠方的高處,像一個飛翔的幻覺,保持著隱隱的、充滿貴族氣質的美姿。
慈禧奢華的陵寢,乾隆陵華貴的石雕地宮,還有滿族舞蹈,永遠是清東陵的“光環”。我們走到一個朱漆泥金雕花轎子前,我感覺到這古老的轎子是活的,有生命的。舞蹈不會說話,卻把人間所有的話都說盡了。小時候,聽老人們說,人是活不過樹的;這里的人說,女人是活不過舞蹈的。所以,這里的女人從小就學跳滿族舞,當她死了,舞蹈還活著。如今,華貴的皇陵還在。神奇的皇家陵寢講述著歷史的輝煌與滄桑,也埋藏了無數的故事與秘密。
陵園景區內,雖然葬有5個皇帝、15個皇后、136個妃子、3位皇子和兩個格格,但只有西太后——慈禧老佛爺的陵寢是游客最集中的地方。
慈禧和慈安的陵寢統稱為“定東陵”,名字很有氣勢,可如今卻成了慈禧老佛爺一人獨享的名銜。這是奇特的,也是順理成章的。聽介紹說,慈禧尸體在入棺之前,棺底先鋪一層金絲鑲珠寶錦褥,厚7寸,褥上鑲綴著八分珠一百顆、三分珠三百零四顆、一分珠五百顆、六厘珠一千二百顆、米珠一萬零五百顆,總共一萬二千六百零四顆;大小紅藍寶石八十五塊,祖母綠兩塊,碧璽、白玉二百零三塊。在錦褥上,又鋪一層繡滿荷花的絲褥,上面五分重圓珠二千四百顆。在這層圓珠上面又鋪一層佛串珠薄褥,上面穿綴著二分珠一千三百二十顆。在她頭上邊放置一個翡翠荷葉,腳下面放置一朵碧璽蓮花都是稀世珍寶。慈禧的陵寢格外引人矚目,原因有很多,不僅因為她是歷史上非常少見的垂簾聽政、干預朝綱的“女太上皇”,也不僅因為她斷送了大清王朝的一統江山,可能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生前、死后的奢華以及因為這奢華而導致的被盜墓、被拋尸的可悲下場。慈禧那座雄偉高大的、黃花梨木構件建造的、配貼金彩畫雕磚掃金墻面、鍍金盤龍立柱的“隆恩殿”,更是奢靡浮華的典范。據說,當年建造此殿堂時,僅貼金一項,就用掉黃金4592兩之多。只可惜,殿內的鎦金、鍍金飾件在當年國民黨匪兵盜墓的浩劫中,全部遺失了。
從慈禧陵墓的曲折故事中,我們感覺到,一個王朝的興衰與人的命運一樣,都幾乎有命定的際遇。奢華與腐敗留下罵名,加速了清王朝的沒落,我們的切膚之痛是在清朝蒙受西方列強的侵略,那是民族的屈辱。如今在我們民族復興中應該汲取什么樣的動力、反思什么樣的教訓?歷史也有因果報應。死亡先于肉體的,那就分外悲凄。如今我們注視著它,它速朽地離我們遠去,而我們思索的是超越時空更加高遠的召喚。在更重要的層面尋找王朝命運的華彩。我們知道,事物都有兩個方面,清朝也有盛景,從清東陵反映出的漢學、漢教習的建立,可以看出清王朝能夠審時度勢地根據自己的需求學習漢文化并保留本民族的長處,滿族文化新鮮血液與漢文化交融后,為豐富中華文明作出了貢獻。所以說,文化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已經悄悄潛入人們的骨血。
文化不能忘懷,不能擺脫,就像不能趕開自身的形影。我看見了“清東陵”三個字,就感覺每一個字都像是散發著美麗光澤的珍珠。
給我們印象深刻的還有乾隆皇帝陵寢的豪華地宮。乾隆皇帝是清代最知名的皇帝之一,他生前幾次下江南的壯舉,被后人演繹得離奇而風流,各種“戲說”的版本數不勝數。不僅風流,這位皇帝爺也是大清王朝皇帝中最長壽的一位,這一點自然也被后人做足了文章。裕陵地宮入口上方的寶城城樓上,懸掛著一副明黃色的對聯:“風水寶地再逢盛世廣迎四海客,古稀天子長享奉祀永佑五洲賓”,在寶城的前方設置有一處很考究的祭壇。據說,“拜祀乾隆皇帝陵寢”是清東陵清文化節的一出重頭戲。
乾隆陵寢的地宮要比慈禧陵地宮寬敞得多,身邊陪侍的幾位貴妃也彌補了這位名噪一時的皇帝死后的孤獨。乾隆地宮最奇特的當屬地宮門板、墻面、拱頂上的佛教雕刻,雕工之精美令人稱絕。那厚重的漢白玉宮門上栩栩如生地站立著菩薩羅漢,寬敞的墻面上用藏文雕刻著佛經,玲瓏剔透,意境深遠,甬道內墻壁上則是佛界“八寶”,總使人有恍惚之感,仿佛此刻身處仙境。幽深、美好、吉祥、從容,這樣的畫面,極具感染力。讓我感覺到那是福地化心的境界。
凝視著這一片皇家陵寢。登上乾隆陵寢的最高處,看到那些花樹,看見隱約的花朵,還聽到遠處守陵人后代若有若無的歌聲。那歌聲不僅能自慰,還能感動,還能呼喚。幾句簡單的吟唱,打開了我們的心扉,剔除了心中的不安和焦慮,拋棄了生活中的一些麻煩和尷尬。除此之外,還帶來了無盡的思考。
綿綿細雨中,陵寢不動,花香隨風而動。其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道光,都有一座陵,每座陵墓都有一個無法言說的故事。這里的水、樹木和花,在綿綿細雨中格外神秘。那一種神秘美得令人無法駕馭。徜徉在站滿石像生的神道上,總會有人重復著我們的足跡。這讓人想到了一種奇跡:東陵看不到借鑒,也看不到模仿。這種罕見的純粹性,才使它具有某種無從想象的豐富和華貴。有什么撥動了我的心弦,激動之余一下子熠熠生輝。除了這里輝煌的建筑,還有鳥語花香,還有一種美妙的聲音顯露出來。清東陵走進我們的生活時,它是隨意、自由的,潛移默化的。人和陵墓進行的是穿越時空的心靈對話、人生感喟。陵墓是人的最后歸宿,也是人的精神家園。我想,幾百里之外的清西陵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東陵的花是香的,有時聞著卻很苦,很蒼涼。香到極致便是苦了,因為我的心一直走進了陵寢花海里。一座陵不挨著一座陵,一朵花不偎依一朵花,一個人不了解另一個人。陵墓看久了,我便不敢盯視殘酷,要磨煉自己,不僅面對陵寢不要背過頭去,還要在這樣的陵寢景致中理智地糾正自己。
我很快就發現另一個欣喜,水霧中浮現一個巨大的石牌坊。我登高四下張望著——我的心顫抖了,懷念和尋找都變得渺茫和淡漠。我們在石牌坊體味到了陵寢的奇美,那不是應該享受的美,而是歷史和自然對我們最大的恩賜。
拋開歷史,清東陵的確是巧奪天工的美景,其實我想,看不見的風景才深奧無比。歷史的深處還有我們看不見的風景呢。
今天,從表面看,風化的陵寢里沒故事了,其實,我們在生活中面臨重重困擾而不絕望,因為我們在清東陵美景里找到了共同信奉的人文精神。當你對愛、對一個約定、對一個信念、對生命的歸宿、對人生最重要東西的背棄,傷及靈魂,幾度絕望時,清東陵會告訴我們,人生在世,以簡單應對復雜的思考也許帶我們走向頂峰。智者就在焦慮中衰老,形成新的墓碑。
清東陵散發著滿漢文化的氣息,文化是民族的根本,失去文化便意味著民族的消失。那一條條登山的小路,就像一條條綿長不息的文化長流,奔騰不息,灼灼閃耀。
我仰視這里的每一處經典建筑,深切感受到,腐朽是怎樣化為神奇的,曾經的磨難,曾經的奇跡,曾經的輝煌,都打上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清東陵三天下一場澆陵雨,雨后的晴空格外明亮,像被擦洗過一樣。陣陣微風涼涼爽爽,像有一雙偌大的手掌在執扇引風。
清東陵的確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北有昌瑞山做后靠如錦屏翠帳,南有金星山如持笏朝揖,中間有影壁山做書案可憑可依,東有鷹飛倒仰山如青龍盤臥,西有黃花山似白虎雄踞,東西兩條大河環繞夾流似兩條玉帶。群山環抱的格局遼闊坦蕩、雍容不迫,真可謂地臻全美、景物天成。當年順治皇帝到這一帶打獵,被這一片靈山秀水所震撼,龍顏大悅,當即傳旨“此山王氣蔥郁可為朕壽宮”。從此昌瑞山便有了規模浩大、氣勢恢宏的清東陵。
走在陵寢里面,導游介紹說,這些古老陵寢最早的距今已近400年,最晚的距今也已百年了。它不僅反映了從清初到清末陵寢規制演變的全過程,同時也從一個側面記錄了整個清王朝盛衰興亡的歷史。面對這樣一個以建筑形式存在著的歷史,誰能不感覺自己的渺小而對它肅然起敬呢?
我站在孝陵石牌坊前,就像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仿佛看到束辮垂于腦后、著馬蹄袖袍褂、兩側開叉、腰中束帶的壯碩男兒和頭頂盤髻、佩戴耳環、足穿高底花鞋、身穿寬大的直筒式旗袍的窈窕女子,在朝我或豪爽大笑或掩齒而笑,綿綿思緒恰如一汪清泉水潤心潤肺,直抵心靈最柔軟的部位。我躑躅沉思,是什么東西支撐著石牌坊在百年風雨里挺立至今而不倒呢?我想,唯有像石頭一樣堅硬無比的笑傲群雄的奮爭精神。此乃一個民族不死的靈魂啊!
孝陵石像生最南端由一對石望柱作為前導,往北依次為:獅子、狻猊、駱駝、象、麒麟、馬(立、臥)各1對,武將和文臣各3對。孝陵石像生是清代早期石雕作品,線條明快,刀法遒勁有力,立者威猛兇悍,臥者安然恬靜,給人一種強烈的藝術感染。而其中的6對人物雕像所著服裝、佩飾又都鮮明地反映出那個時代、那個民族的獨有特征,為我們研究滿族服飾、風俗提供了很好的物證。孝陵石像生不刻意追求形似,而注重神似,其風格粗獷、雄渾、樸拙、威武,氣度非凡。這組石雕對稱地排列在神道兩側,南北長800多米,構成威武雄壯的長長隊列,使皇陵顯得更加圣潔、莊嚴、肅穆。
身在東陵的每個夜晚,雖然我無法準確參悟破譯每一個夢境,但一覺醒來,心中被凈化,我們在再認為這是墓地,有一種敬畏感,一種提升的感覺,丟掉憂傷,獲得吉祥之兆,夢想飛翔,將歲月中美好的音符唱響……是誰曾以無限的愛心來等待?等待這一次的相聚。聽說為了修繕皇家陵寢,政府撥了專款。在一尊獅子石像生跟前,我見到兩位舉著錘子的老人,一個清瘦,一個略胖,他們正在一塊石板上進行雕刻。他們兩人目光清澈,氣定神閑,從他們的舉手投足間,我們可以看出,兩位老人是一對老石匠;從他們的眉眼間,又可以看出,老哥兒倆對清東陵懷有刻骨銘心的虔誠與依戀。
出于職業的習慣,我主動上前與他們搭訕攀談起來。“老哥,是當地人嗎?”兩個老人一起抬頭打量一下我,清瘦的老人搖搖頭,回答說:“我是滿族人,家住馬蘭峪。”遇見老人,親近感油然而生。我湊到他跟前,笑著問道:“請問您貴姓?”他答:“滿姓席烏拉齊氏。祖上出自烏拉部,烏拉部滅亡之后,歸順清太祖。隸屬佛滿洲正白、鑲白、鑲藍旗。清初期入關,乾隆年間調防直隸薊縣,晚清時期取冠漢姓解和李,我免貴姓李。”我又問略胖的老人:“您是漢族人,為什么選擇在滿族人祖先陵寢之地工作呢?”老人笑了,他捋著下巴上花白的胡須,聲音洪亮地說道:“滿漢一家親嘛,自古以來,各個民族都是親兄弟,今天又有黨的好政策,我們還不更親啊!”是啊,清東陵是一部用磚、木、瓦、石寫就的清王朝盛衰的歷史。孝陵的建筑反映出清朝定鼎中原初期財力不足,但是雄健古拙、規模龐大的石像生生動威武;景陵和裕陵體現了“康乾盛世”天下太平的時代特征;而定陵和惠陵又是清王朝一步步走向衰亡的寫照。它們好像一本大書,既有我們這些后人繼承的東西,也有我們值得汲取的教訓,歷史真的是一面鏡子,我們得經常照一照走過來的腳印啊!我這樣想著,看見兩位老人的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滿族老人告訴我,他們老哥兒倆有個約定,誰先死了,另一個就給他雕刻一塊石碑。我聽了為之一震,感覺有一道光亮沖上來,沖上了天際,照亮了我的心靈。
我深情注視著守陵老人的眼睛,從中讀懂了清東陵獲得后代人默想的心靈資源。春天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竟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傷感。悠久的清東陵,似乎超出了本身,成為一種文化的象征,必將與各族民眾一同呼吸,長久地雕刻在我們心中,最終成為超越龍鳳圖騰的圣殿,變成一座滿漢文化的精神圣殿! 清東陵在黃昏的光線中顯得格外神秘,它寧靜地站在那里看日出日落。夜晚來臨了,我們住在那里。我回想落在陵寢上的星光,驀然發現陵墓隨著歷史的煙塵,已經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最后成為文化的結晶。那一片陵寢的光芒,點燃了我們的生活,點燃了我們的靈魂。所以說,清東陵是一個旅游圣地。
作者簡介:
關仁山,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天高地厚》、《白紙門》、《風暴潮》、《福鎮》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圖書獎、駿馬獎、《人民文學》優秀小說獎、《十月》文學獎等,部分作品翻譯成英、法日文字。作品多次改編拍攝成影視作品或話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