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山掠影
馬小淘
馬小淘
我第一次去唐山時,尚不到三十歲。
此前的很多年,對唐山的想象無非煤礦、鋼鐵、地震,好像這城市除了工業便是廢墟,大抵黑黢黢一片非常嚴酷、冷峻,簡直有幾分科幻色彩。直到有一次我偶然看了一部關于唐山大地震的紀錄片片段——一片瓦礫中被抬出的大叔簡短感慨自己活了下來,他虛弱地說了句唐山話。那是驚心動魄又有些嚴肅悲傷的場景,可是那句唐山話在我腦內循環往復,想起來就忍不住笑。出其不意的聲調和用詞,即使是被解救的氣息奄奄的大叔說起來,也依然透出一種活潑潑的莫名的熱鬧。我一直想,唐山話真的能準確表達寂寞或者憂愁嗎?會不會聽起來顯得過于神采飛揚自得其樂了?唐山話里又有歡樂,又有疑惑,混雜著厚重與輕巧,簡直接近說唱。和普通話比起來,唐山話真是太不普通了。鋼鐵、煤礦、地震,加上喜感的唐山話,我對唐山的刻板印象變得有些分裂了。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第一次去唐山便是唐山寫作營。我與幾位作家一起參觀了開灤國家礦山公園,用時下的語言形容便是滿滿工業風。乘坐模擬罐籠直達井下,縱橫交錯的古巷道遺址,從原始采煤到現代化采煤,時空和歲月被濃縮展演,工業文明的發展生動地鋪排在眼前。神秘、懷舊之旅是短暫的,從地下空間回到地面,恍如隔世。準確地說那不能算是身臨其境,每一個時刻,我心里都清楚,我不過是一個浮光掠影的參觀者。而這地下滄桑、辛酸、榮辱,我并不真正懂得。很多東西仿佛赫然在目,卻已煙消云散。
這一次又是和很多作家一起,再來唐山。初夏的曹妃甸港,陽光普照,然而強勁的風呼嘯而過。那不是來自陸地的風,它從高處席卷而來,更狂放,更不羈,更不由分說。不知道叫海風準確不準確,反正是心中感慨萬千,臉上被吹得嘴歪眼斜。同行的姑娘看著我滿胳膊的雞皮疙瘩,借給我一件外套。
這里原本是海,我站在大海上空,站在過去只有鳥才能逗留的地方。
在這里,最經常聽到的計量單位是噸、萬噸,鋼纜、集裝箱,森嚴有序地恪盡職守,隨便進出港的都是龐然大物。旁邊人的聲音總被風吹得有些變形,人類的渺小顯而易見。然而,這磅礴的深水大港分明是人類填海造地開辟出的。宏大和遼闊不再是抽象的設想,眼前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又快又好。勇氣、果敢、扎實,讓人想到很多催人奮進的詞語。忽然有人發現水面有大魚的身影,眾人齊齊遠眺,竟是江豚時隱時現。陽光下,我穿著借來的外套,用目光搜尋躍動的背脊。波光粼粼中,這現代化、工業化的場景陡然變得浪漫起來。
據說曹妃甸得名于李世民與一位曹姓女子的愛情故事。李世民尚未繼位時,曾在這里搭救了一名被一群叛軍調戲的漁家姑娘。兩人暗生情愫,李世民封姑娘為曹貴妃,允諾等平亂后,帶她回長安。然而承諾并未兌現,漁家女終被辜負,一輩子沒出嫁……然而面對著海風拂面,這海量吞吐的大港,我卻想起另一個傳說——精衛填海。面對這高精尖的填海,我第一反應是精衛大仇已報,卻又意識到這里是渤海,不是東海。天空有鳥飛過,但我知道那不是精衛。炎帝的小女兒,每日銜石頭、草木投入東海的神鳥,如果目睹了曹妃甸的盛景,不知會作何感想。是欣慰于有人完成了她未竟的事業,還是憤憤然后人對她輕易的超越?
告別曹妃甸,一路疾馳到灤州古城。經過無數食肆、客棧、商鋪,前往皮影博物館和評劇博物館。已是黃昏,古鎮上熙來攘往,火燒、燒烤,人間煙火的氣息竄動在游客的鼻尖。博物館里,王侯將相、悲歡離合反反復復地敘說。擁有風情的古鎮其實有點稀少,而皮影、評劇是灤州古鎮真正的鋒芒,是喧騰熱鬧背后的從容。戲劇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古舊、新鮮、傳統、摩登,其樂融融。
與作家們一起來唐山當然是好的,但我以為,這是一片讓人百感交集的土地,與家人朋友一起可以更好。下次,我要和家人一起來,地方我都選好了。我要去多瑪樂園,白天捉魚捕蟹,晚上住水上木屋。人生苦短,我要在這經歷過巨大動蕩的地方,思前想后,感受那種遼闊和舒展,度過一段獨有韻味的時光。
作者簡介:
馬小淘,本名馬天牧,碩士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現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十七歲出版隨筆集《藍色發帶》。已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慢慢愛》《琥珀愛》、小說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經歷》、散文集《成長的煩惱》等。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