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第二屆詩歌一等獎)
2012-04-08 09:19:01
作者:作家網
重慶理工大學 楊 康
◎每個村莊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比如父親現在居住的地方
叫胡家窯。每個月
他要去存錢的地方,叫下堡
剛發生一次礦難的村子
是昔吉堡。去找老鄉喝酒
他可以乘車去西程莊,也可以走路
翻過上塢頭去櫻桃溝
父親先后分別在部落,石相
和半溝干活。偶爾
放映露天電影的地方,叫安家嶺
幾個撿拾核桃的煤礦工
被當地人從角盤攆到西溝
拖欠工資的村子,我們可以叫它
桃樹原。上廁所收費的地方是西榆苑
陜南人大都集中在趙家莊
瓦斯較重的地方是官嶺
在這里,每個村莊都有一個
好聽的名字,就像這里的每個墳頭
都有一塊像樣的墓碑
◎這些器官還能用多久
父親的眼角布滿血絲
他的目光深邃,焦慮,而又堅毅
左眼皮上縫合過的痕跡十分明顯
父親說,沒有哪一個礦工是不帶傷的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
都曾經與煤塊發生過摩擦和碰撞
他的牙齒有些松動了
清晨和傍晚,他咳得不停
我知道,他的肺部不太順暢
一個小小的感冒,也讓一個男人
柔弱了很多。我又想起
父親十多年前患過的甲肝
他喝了那么多酒,抽過那么多煙
父親身體里的每一個器官
都超負荷地工作著
我不知道父親體內的這些器官
還能用多久。我生怕某一天
父親體內的哪個器官
像礦井里上升的罐車一樣
升到一半,又掉下去
◎父親的窯洞
父親居住的窯洞是一座
廢棄的窯洞。只有這廢棄的窯洞
才不收房租。窯洞潮濕,陰暗
墻壁的裂縫里住著老鼠
那一年,我從陜南老家到山西呂梁
再到孝義,到下堡鎮的胡家窯村
父親剛好弓著腰掀開門簾
窯洞內沒有一絲明亮的光
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電燈開關
父親說他晚上上班,白天睡覺
光對他來說是多余的
說起這些,他正在窯洞外
給我燜一只剛剛買回來的鴨子
天一亮,父親就疲憊的睡去
我在窯洞外小小的院落里
站在石頭臺階上,看著太陽發出的光
把這個世界慢慢照亮。窯洞上面
的一些荒蕪的草,頂著露珠和晨曦
它讓整個窯洞更加荒蕪,看上去
和不遠處的一些墳頭,沒什么區別
◎核桃樹
它就那樣站著,在黃土地上
舉起綠色的火把。父親就那樣坐著
坐在窯洞外的院落里望著它
核桃掉下來,父親落淚
他是一個回不了家的孩子
父親常和我提起核桃樹
提起在胡家窯的一顆核桃樹
我想到樹葉的綠,和土地的黃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我在那棵樹下
坐了很久,樹上并沒有長出核桃
父親手指著對面的山溝溝說
那就是他干活的小煤窯
我看見了一片片黃土,那種黃
和父親患上甲肝時的皮膚一樣
父親咳了一下,黃土松散了許多
得知我高考落榜的消息時
父親的腦子里猛然黑了一下
那年夏天,一顆核桃樹漸漸失去
綠色的光芒。直到第二年
那顆核桃樹才又綠了起來
又把綠色的火把重新舉過頭頂
◎掌子面的移動
雙膝跪地,低頭彎腰。頭頂
一盞礦燈發出的光,似乎要吞噬所有
煤層的黑。比朝圣的信徒
還要虔誠,他們在礦井里始終保持
同一種姿勢,也有人把這種姿勢
保持了一生
掌子面向前移動的速度
等于膝蓋向前挪動,也等于
一個煤礦工呼吸和心跳的速度
有時會心跳微弱,呼吸急促
掌子面的移動速度慢下來
他們的生活也得隨之慢下來
在胡家窯許許多多的小煤窯
每一個礦井里的礦工,都拼命開鑿
鐵與鐵碰撞,堅硬與堅硬相互撞擊
有時他們直接從身體里取出骨頭
支撐拱頂面,邊墻面
以配合掌子面繼續向前移動
◎一棵白菜要省著點吃
一棵白菜要省著點吃
尤其是淡季,尤其是大雪
封山的時候。在煤礦,這些男人
像女人們一樣精打細算過日子
夏天土豆,冬天白菜
就連白菜也不便宜啊
最貴的時候還一塊錢一斤呢
一圈一圈的吃,一匹一匹的吃
要以最省的方式吃。幾棵白菜
必須從立冬吃到小寒,再吃到冬至
直到積雪融化,山坡上裸露出黃土
直到黃土地上出現嫩黃
的草芽。在沒有春天的消息以前
每一顆白菜都要省著點吃
白菜凍不得,得把它們放在炕頭
每天醒來都能看見一抹綠色
這對一雙長期在黑暗中的眼睛來說
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和白菜躺在一起
一起呼吸,一起等待春天來敲門
三顆,兩顆,一顆……
剝開最后一顆白菜的一匹葉子
春天就像鵝黃的白菜心一樣
在窯洞外的土地上,爬得到處都是
◎他一個人把爐火燒得很旺
雪如同密集的雨點壓下來
不一會兒,他院落被雪掩蓋
像是有人要故意掩蓋真相
雪,先是掩蓋住通往外界的路
院子里一片臟兮兮的地方
逐漸收縮。雪最終把所有的黑
都從地上撿起來潑在他身上
雪還想連他一起覆蓋
雪的確是這么想的,要是沒有他
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潔白
他一個人把爐火燒得很旺
大雪封山了。這不懷好意的雪
內心早有陰謀,想在他一個人的時候
要他性命。他一個老實巴交的礦工
哪有那么多的心計,他又哪會想這么多
整個下午都在下著雪,直到天黑
雪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他無事可做,就一個人把爐火
燒得很旺,爐膛里的火苗串的老高
他還是不滿足,又不斷地
往爐膛里添煤。他一會兒看看雪
一會兒看看爐子里紅紅的火苗
他真的沒想那么多
◎父親要出趟遠門
父親要出趟遠門。離開前
他站在院子邊,站在高高的院臺上
狠狠吸煙。煙灰彎曲,斷裂
煙灰從空中摔下來,父親心一狠
鎖好門,就背起行李
屋檐下很久都沒有雨水,雜草叢生
草荒蕪的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
我站在門外,站在貧瘠的時光里
看見自家的田地被別人種上玉米
玉米桿子就那樣在風里晃來晃去
我滿眼熱淚,像是被風莫名其妙地
抽了一巴掌。我也在風里晃來晃去
收割后的田野,我再次看到玉米桿子
看到枯敗,蕭條,和無精打采。看到它們
被綿綿的秋雨浸泡以后,眼神空洞
我也再次想起父親,我就這樣去比喻
像玉米桿子在風里晃來晃去
從三十歲晃到五十歲,一晃啊
就是二十多年的光陰
◎父親的肺
在火車上,給父親打了電話
他問起我此次的行程和天氣
他輕輕地咳了一下
我的肺部就微微地疼
火車從川煤集團飛奔而過
在那一瞬,我又一次看到了煤
它們就像父親的肺一樣親切
父親的肺,一大半都含有煤
父親的大半輩子都與煤在一起
黑色的煤浸入他的生命和血液
他的肌肉和筋骨時刻與煤抗衡
煤塊的黑,是他生活的背景
他背負一生的黑彎腰低頭,緩慢前行
一塊煤,常常讓他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有一天若父親離我而去
那一定是他的肺部出了問題
一定是肺部充滿了煤,讓他無法呼吸
◎老,讓父親身陷僵局
父親在一秒秒變老。老,長滿
他的皮膚,老在皮膚里擠出皺紋
老,由表及里,分布在父親的體內
爬滿他的心臟,腎臟,以及腸胃
還有更多的老,隨時可能爆發
老,讓父親身陷僵局。這么多老
這么多負載。時間并沒有因此
手下留情。老,在父親的身體版圖上
信馬由韁。我看見父親,一下子
就老了。他春怕風寒,言語緩慢
我一直都在父親的身邊
我始終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感到我是多么無能為力呀
父親的手,瘦骨嶙峋的手
我怕我稍稍用力,父親就會喊疼
◎父親說,他喜歡綠和陽光
沉默的父親很少說話,就像
一塊煤很少說話。父親只是
一個普通的煤礦工,一塊普通的煤
他每天要在八百米深的礦井里
忍住大口呼吸,在氧氣不足的井底
掄起鐵錘和鏟子,向黑色突圍
他的皮膚里已經嵌入煤塊的黑
他的傷疤里還殘留著煤塊的痛
父親走在車站和街頭,偶爾也去
小餐館喝一瓶五元的杏花村
每次出門前洗了又洗,他始終
洗不掉一個煤礦工固有的命運和委屈
我常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黃昏的山頭
和那些剛剛掏出來的煤塊坐在一起
父親只說,在礦井里呆的時間越久
他就越是想念,地面上的綠和陽光
◎我的申請書
我的申請書寫了多年,內容
也無非是,本人自幼喪母,家境貧寒
請上級部門予以支持
小學,中學,大學。每年都寫
每次的理由都大致相同
久而久之,我是貧困生。這已
眾所周知。我已經窮到
一貧如洗,特向上級申請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就像風吹葉落。我似乎早已
默認了我的貧困,貧困到
沒有骨氣和血氣,貧困到
在紅塵中遇不到一份真愛
我討厭我的申請書,討厭
貧困生這個詞。他們足以證明
在人間,三尺男兒矮了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