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第二屆小說一等獎)
2012-04-08 09:21:34
作者:作家網
云南大學滇池學院 徐盡逸
在那個已經遠去的年代,我爺爺的爺爺——一個不能靠力氣填飽肚的男人,在他母親的最后一絲氣息隨風而去的時候,不得不帶著自己弱不禁風的女人,逃離那個災害連年的南方小鎮,一路向北。經過漫長的跋涉,最后他們來到了這個深山里的小村,也就是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村子。長久以來,盛行一句古話——“樹動了根不壯,人挪了窩不旺。”那時這句古話就像可怕的咒語一樣,一直令先輩們惶恐不安。就在他們憂心忡忡地等待奇跡的時候,一連幾代人謙虛的繁衍態度,似乎無情地讓奇跡化為了泡影。這時候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大擺香案,然后向祖先哭訴當初丟棄祖墳、冷落廟堂都是無奈之舉。就在先輩擔心后人是否能夠興旺時,就在人們都開始懷疑李家的香火是否能夠延續時,父親李勝利卻在生殖方面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能力。
娘嫁給父親李勝利后,為他生了七男五女共十二個孩子。往往高生產的代價就是低質量,這十二個孩子只存活下來五個。五個孩子的名字從大到小依次為李發英、李發財、李發福、李發明、李發光。
我落地的時間最晚,名叫李發光。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母親正在地里收割小麥。黃燦燦的麥子鋪了一地,濃郁的麥香,吸引了大群的烏鴉在麥田上折騰。自古以來,人們對烏鴉都有種偏見,這種偏見很自然地影響到了我母親這樣一位鄉村婦女對烏鴉的看法。烏鴉的怪叫聲使得正割著麥子的母親心神慌亂,挺著大肚子的她就伸手撿了個石塊向烏鴉扔去,就在她一揚手的瞬間,眼前火花閃耀,肚子開始了劇痛。已生了十一個孩子的她,經驗頗為豐富,她準確無誤地判斷到第十二個孩子即將出世,于是扛起了兩個麥把子迅速向家里走去。
母親回到家的時候,十多歲的李發英和三個高矮參差不齊的弟弟正在井邊洗菜。李發英看到母親回來了欣喜萬分地說:“娘,我們找了很多油菜,晚上把它泡成酸菜吧!”母親把兩個麥把子扔到了地上,嗯了一聲,然后到井邊舀了瓢涼水,瓢端到嘴邊卻看見水里有幾個黑影子竄動。她抬頭一看,院子上空竟然也有幾只烏鴉飛來飛去。
母親喝了水,癱坐在門墩上,看著院子上空的烏鴉,臉色異常黑暗。
過了半晌,她問李發英:“英子,你爹呢?”
李發英說:“他睡了午覺起來就拿著鐮刀走了,是割麥子去了吧!”
母親說:“他就沒去地里,鬼曉得他哪去了!英子,你快去叫楊婆,就說娘快生了?!?br />
李發英終于注意到了母親神情的異常,慌忙跑去找楊婆。
母親和楊婆當時一致認為即將出生的是個死嬰,這是他們從烏鴉的怪叫聲中獲得的信息。而當我順利地與母體分離,所發出的第一聲啼哭使母親和楊婆大為驚訝。
當時的我瘦得像一只病怏怏的老鼠,啼哭的聲音也顯得有氣無力。楊婆根據二十多年的接生經驗,料定這個新生的崽子活不下來,說不如刨個坑埋了,免得白費力氣。母親沒有說話,看著懷中的孩子還有呼吸,便不忍心有其他想法。
楊婆走后,母親拖著疲憊的身體下了床,在屋子的角落里設了香案,然后一邊叩拜一邊默默自語。
就在母親忍受著分娩的疼痛時,父親李勝利正和劉彩云在一塊麥地里媾歡。李勝利并不能因為母親懷有身孕而禁錮自己強盛的性欲,為了滿足欲望的他,走向了劉彩云家的麥田,與同樣是欲火焚身的劉彩云糾纏在一起。
就在一年多前,劉彩云的男人酒后失足,掉在了河里淹死了,失去了男人的劉彩云一直用滿懷憂傷的眼神在村子里掃望,她急切盼望出現另一個男人,能繼續在她身上發揮男人的作用。李勝利擁有十五年中標十二胎的驚人成績,這似乎證明了李勝利身上的某種超能力的存在,這種能力令劉彩云贊嘆不已。就在劉彩云以渴望的眼神看向李勝利時,李勝利也以同樣的眼神看向劉彩云,然后兩人非常自然地勾搭在了一起。
在這將近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二人媾合的次數無法估量,而地點卻出奇的一致。第一次他們用眼神進行了簡單的溝通后,一前一后走進了劉彩云家玉米地的深處。隨后玉米慢慢老掉,收了玉米接著又種了小麥,小麥也再慢慢地成長,后來小麥也黃了。這漫長的一段時間里村里人常常能發現一道清晰的痕跡伸向那塊田地的深處。
每次看見綻放的花兒我都會為之嘆息,我往往能在它們生命最為旺盛的時候,看到它們即將到來的悲慘命運。蜜蜂一直是花兒的克星,蜜蜂充沛的精力就是花兒的災難?;▋簝H有的粉汁一點點地被蜜蜂吸盡,最后枯萎。在這些花兒的身上我總能看到母親的影子,我一直認為母親的死與父親強盛的性能力有關。
從劉彩云身上得到了滿足的李勝利回到家時,我正在母親的懷里啼哭。躺在床上的母親用虛弱的聲音為懷里不停啼哭的兒子哼著小曲,當看到從黃昏里走進家門的李勝利時,她的臉上再次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她說:“生了,是個兒子。”已經當了十一次新父親的李勝利,對眼前這個新生的兒子毫無興趣,長時間的交歡耗盡了體力,他急需飯菜來填補虛弱的身體。他沒理睬母親就去了廚房,揭開鍋蓋沒有見到飯菜,心里極為不快。他回過身,問躺在床上的母親:“沒給我留飯?”失望的母親沒搭理她,眼睛木訥訥地看著香爐上妖嬈的煙霧。她本以為新生了兒子,就可以獲得他短暫的關懷,卻沒想到他回來直奔廚房,對床上的人不聞不問,頓時心生涼意。
生了十二個孩子的母親就像是失去了養分的花朵一樣漸漸枯萎,在生下我不久她就臥床不起了。從我記事起,我就和三哥李發明守在爐子旁為母親熬藥,那時我還不太明事,聞著難聞的藥味,想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常年要喝這種東西。我發現躺在床上的母親,時常癡癡地看著眼前跑來跑去的幾個孩子,淚水漣漣卻又笑容滿面。
那個時候我常常能夠看見幾只烏鴉在院子上空飛來飛去,時不時還發出幾聲凄慘的叫聲。奇怪的是,每當烏鴉一叫,母親都會習慣性地咳嗽一陣,然后對著香案自言自語,同時我也隱隱覺察到母親越發的蒼老和虛弱了。
母親懼怕烏鴉。
她懼怕烏鴉,就像懼怕生孩子一樣。自從生下我后,她就害怕生孩子了。虛弱的她,經常對著神秘的香案叨咕:“我不能再生孩子了,要是再生,恐怕我就不行了。”同時她也在稟告神靈,請求神靈滌除她身上的邪氣。她認為那天在麥田里,不幸沾染了不潔的東西,然后就被烏鴉盯上了。
她情緒低落的時候,習慣用一種令人惶恐的語氣對我們說:“我被這些該死的烏鴉詛咒了!”
我一直不能理解母親對烏鴉的恐懼,但看到母親在無限的恐懼中迅速衰老,我總是無比的困惑和焦慮。于是當烏鴉再來到院子時,我就故意撒了些麥子在地上,趁烏鴉吃得投入就拾起一塊石頭打過去,但是烏鴉哇哇哇地叫上一陣子,然后又飛回來吃麥子。好幾次之后,烏鴉的膽子漸漸變大了,邊吃著麥子邊在我身旁撲騰,似乎把我對它們的攻擊當成了友善的挑逗。
村里的烏鴉很多,它們時常在各個角落里出沒。我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并沒發覺烏鴉來我們家院子,有任何詭異的行為。漫長的時間過去,我嘗試了很多次,都沒能嚇著它們,總是過不了幾天,它們又會飛來。我沒能嚇走烏鴉,從我手里撒出去的麥子,反而一點點地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粗鼈兒敛粦治返卦谏磉咃w來飛去,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歡呼跳躍,甚至跟著它們四處游蕩。
烏鴉是我的朋友。我想。
而母親并不這么認為,可憐的母親一直把自己的病因歸于烏鴉對自己的詛咒。烏鴉每次在院子里鳴叫都會讓她異常慌張,她虛弱的雙手緊緊地拽著被子,并傷心地將自己的子女叫到身邊,用淚水汪汪的眼睛將我們仔細打量。
“烏鴉又在詛咒我了!”
母親咳嗽了一陣后,十分神秘地對我們說:“該死的烏鴉又在詛咒我了,它們希望我早點死了就可以吃我身上的肉。我都瘦成了一把骨頭了身上有什么肉呢!再說死了就埋進了土里,它們什么也吃不到?!?br />
母親那絕望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說:“發光,娘是在生你時被烏鴉盯上的,你幫娘把它們趕走?!?br />
最初我還是遵照母親的吩咐努力地驅趕烏鴉,但是不管怎么趕,它們飛來飛去,就是不肯走,即便是走了,過幾天又會再來。我氣喘吁吁地坐在屋檐下,只能任憑它們折騰。漸漸的,我發現烏鴉并不像母親說的那樣邪惡,它們除了飛來飛去,和哇哇哇地鳴叫之外,并沒有什么令我們不快的地方。再后來我和烏鴉成了親密的朋友,它們每次的到來都會得到我的一捧小麥。
三哥李發明把我對烏鴉的友好告訴了母親,母親傷心地哭了。
我出生的那天,楊婆瞇著眼睛,用右手的拇指在其他四根指頭上掐了會兒,然后以沉重的口氣告訴母親:
“你的這個兒子和你相克呢,有你沒他,有他沒你。”
當時母親沒有說話,似乎是有些懷疑,雖然她對不神不鬼的楊婆一直深信不疑。
“聽到院子外的烏鴉叫了嗎?!多不平常的叫聲!”楊婆不能容忍自己的能力受到質疑,用手指著屋外說:“只有在遇見死尸時,烏鴉才會叫得這么瘋狂!”
母親依然沉默著沒有說話,心里卻有了恐懼。楊婆的話像一把錐子扎進了母親的心里,從那時起她開始感覺到了烏鴉的可怕。
母親一直認為,是她不顧及自己的安危,才保全了我的生命。當她得知我與烏鴉親近后,就覺得自己喂養了一條白眼狼,心里異常難過。從此她不愿意理我,當烏鴉再來到院子時,她依然把其他幾個孩子叫到身邊,而單單沒有叫我。母親對我的遺忘讓我傷心了很久。那時孤獨的我只能捧一把麥子撒在地上,看著烏鴉為搶食麥子而撲來撲去。
直到母親去世前的一個多月,她才消除心中的不快。
她對我說:“我現在不怪你了,你也許和烏鴉之間有一種說不清的聯系,這是沒辦法改變的,我生你的那一天烏鴉就來了,而后就一直緊緊跟著我,我細想了好一陣子,也許你前世就是烏鴉。發光啊,你的命不好!”
說完,母親又無力地對著香案喃喃自語,眼睛對著裊娜的煙霧,目光卻已游離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了。
李勝利對母親那干枯的身體越來越沒有了興趣,有時就索性夜不歸宿,而母親對此也沒有表達絲毫的意見。李勝利在家的時候,晚上偶爾有了感覺,母親卻緊緊護著自己的身體,說:“我們的孩子已經夠多了?!蹦赣H對自己的保護讓李勝利格外惱火,他的動作開始粗暴起來,說:“我不嫌多!”母親冷冷地說:“再要孩子,就沒我了?!崩顒倮麕缀跏呛鸾衅饋恚骸拔乙膊幌胍⒆恿耍椰F在就是想要?!崩顒倮拇直┳屇赣H無法抵抗,他終于勝利了,像泄憤一般地開始了。母親一動不動,呆滯地看著香案上攢動的燭光,眼淚流暢地淌了下來。母親冰涼的淚水觸到了李勝利的胳膊,他終于意識到和一具尸體做愛是沒有快感的,即便是泄憤也不能如意。他從母親干枯的身體上爬了下來,幾下子就將母親的香案砸了個稀爛,動作干凈利索,然后他穿好衣服,毫不猶豫地消失在了月色里。李勝利走后母親摩挲著起來,一邊哭泣一邊收拾破碎的香爐,嘴里一遍遍地重復著“罪孽”這兩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字。
就在李勝利打砸香案的時候,我們幾個被驚醒了。聽著“咣當”的破碎聲,我嚇得哆嗦起來,并像一只受驚的小貓縮進了大姐的懷里。大姐用她粗壯的胳膊緊緊地抱著我,哀嘆了一聲說:
“這個家快散了!”
我說:“那我們就去和烏鴉一起住吧!”
大姐用鼻孔笑了一聲,我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氣流從我臉上滑過。
“姐,你笑什么?”
姐用手拍了拍我的胳膊,說:
“睡在樹枝上,會掉下來的!”
大姐像照顧嬰兒入睡一般輕輕地拍著我胳膊,頻率漸漸地慢了下來,我還沒有絲毫睡意,卻聽到了她的呼嚕聲有節奏地響了起來。
從此,我們有時就整天見不著父親的面了,他晚上也很少回來睡覺,偶爾回來一次,都會讓我們覺得有客人造訪一般意外。漸漸的,我們已忽視了他的存在。母親日益萎靡,除了燒香祈禱,她的生活幾乎再沒有了其它成分。家里的兩根柱子突然失去了,這時十九歲的大姐不可退卻地站了出來,扮演起了家長的角色。她洗衣做飯,打理家里的一切,然后還得帶著大哥李發財和二哥李發福去田間勞作。我和三哥李發明便留在家里照顧床上的母親。母親似乎并不需要我們照顧,她不愿意說話,總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著香爐上騰繞的煙霧出神,到了吃飯和方便的時候,她也不愿意讓我們攙扶,雖然精神萎靡但行動依然利索,一點都不像是到了非得躺在床上才能求得生存的程度。
這個時候,關于宣傳隊的傳言被村里一個大嘴巴的女人帶了回來。
“宣傳隊來了,聽下游村子的人說,宣傳隊快來了!下游村子的人說宣傳隊已經到了他們的下游村子了,宣傳隊就快來了!”
這是個具有轟動效應的新聞,在這平淡無奇的村子里爆炸開來。一群女人吃了飯迅速聚集在一起,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議論著這件她們并不清楚的事情。
“啥是宣傳隊?”
“宣傳隊就是……就是……哎……就是……”
大嘴巴用舌頭利索地將殘留在嘴邊的油脂卷進了嘴里,然后像領導發言一樣,先用手撫了撫衣領,再潤了潤嗓子,然后鄭重地向周圍人講述什么是宣傳隊,結果吱唔了半天,仍然講不出來。作為消息的發布者,她用吞吞吐吐的語氣和古怪的神情使人們明白,這個宣傳隊是很不容易用語言講述的。
“快說,到底是什么嘛?”
“是……是上面派來的官差……哎……咋說呢?”
她像純情的少女在說到隱秘的事情時一樣,臉憋得通紅。大嘴巴諳熟講話的藝術,很快就把周圍人的胃口吊到了極致。一個有些潑辣的女人早已急不可耐了,直接用手緊緊按住了大嘴巴的胳膊,說:
“快說,這些當官的要來村子干什么?再不說我們就把你的褲子扒了?!?br />
大嘴巴做出一副迫于無奈的神情,悄聲說:
“他們一來,大家晚上就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這群聰明的女人不用大嘴巴過多地解釋,很快就從這句簡單的話中明白了什么是宣傳隊,并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
“晚上黑燈瞎火的,除了這別的還有什么樂子呢!”
“是??!”
“男人能忍受得了嗎?”
女人們說到了厲害之處,情緒已經按耐不住了。她們像勤勞的蒼蠅一樣,把消息迅速帶到了村子的各個角落,一度引起了人們的恐慌。幾個女人來我們家,也將這消息告訴了床上的母親。母親聽后,頓時容光煥發,她爬下床,跪在香案前虔誠地叩拜著:
“菩薩顯靈了,菩薩憐惜我了!”
這時,那幾個女人看到母親這反常的行為不知所故,只能失望地搖了搖頭,然后離開了她那陰澀的房間。
此后母親變得異常的敏感和精神了,一見到我們有誰進了她的房間,她都會立馬坐起來問是不是宣傳隊來了,我們說沒有,她就一臉的失望,然后將合并的雙手放到嘴前,對著香案祈禱著。那段時間,希望與失望在她身上絕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母親急切盼望的宣傳隊已被人們議得沸沸揚揚,卻始終不見蹤跡,這時一個山外的瓦匠低調地來到了村里。
他落腳在村長家里,村長要建新房子,他是來給村長燒制房瓦的。村長院子外的空地上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涼棚,幫工在涼棚外牽著一頭黃牛一遍又一遍地踩泥,瓦匠將踩好的泥土鏟到棚子內,堆起碩大的一個泥堆。
村里很久沒有外地人來了,瓦匠的到來燃燒了人們的熱情。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被瓦匠帶來的各種奇聞吸引,并逐漸擺脫了對宣傳隊的恐懼。涼棚和泥場一時間成了人們休閑娛樂的場地,空閑的人們湊在這里與瓦匠閑聊,瓦匠那陌生的口音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樂趣。瓦匠雖然模樣有些粗糙,嘴皮子卻很利索,說起話來就像炒爆米花般干脆響亮。
瓦匠說外面有一種怪物,長著四條腿,腿像油餅一樣圓圓的,還有一雙大眼睛,到了晚上就發出光,將地面照得通亮,跑起來飛快,馬都追不上。
鄉鄰們從沒有聽說過這種怪物,驚奇地張大了嘴,問:“那東西咬人嗎?”
瓦匠搖了搖頭,說:“那東西比黃牛都要溫和?!?br />
“它吃什么?”
“吃汽油,和油燈里的那種油差不多。”
“那是什么怪物???”
“汽車?!?br />
瓦匠將一坨熟泥貼在轉盤的模子上,用力一轉,一個瓦筒的形狀就出來了。他把成型的瓦筒放在了太陽地里曬著,然后接過人群里遞過來的煙袋,裝上煙末點上狠狠地吸了幾口。說城里還有一種東西,像量斗一般大,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小人兒,能說會唱。
鄉鄰們依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問:“這又是什么?”
“電視機?!?br />
“電視機也吃汽油嗎?”
瓦匠搖了搖頭,說:“不吃汽油,它吃電?!?br />
“電?什么做的?”
瓦匠意識到這片區域的人都沒有用過電,笑了笑說:
“水做的。”
瓦匠的到來,讓平淡的村子增添了不少的樂趣。很長的一段時間,人們都對瓦匠的見多識廣驚嘆不已,每天都有不少人圍在泥場,聽瓦匠講述山外的稀奇事。這個時候,人們已將始終不見蹤影的宣傳隊淡忘了。再也沒人會提宣傳隊,即使有人提起,人們總會漠然地說:“何必為那些始終不見蹤影的人操心,有空多聽聽山外的事情吧,那可都是些我們這輩子沒法見到的怪事兒。沒準瓦匠也知道宣傳隊,他會告訴我們,宣傳隊不過是無聊的人編出來的瞎話?!?br />
就在人們紛紛去看熱鬧時,大姐一直忙著家里的瑣事。直到那個炎熱的黃昏,她去河邊打水的時候,意外地撞見了瓦匠。當時我和大姐來到河邊時,正碰見瓦匠赤裸裸地站在河里洗澡,大姐羞澀與驚慌地“啊”了一聲,然后拉著我轉身就走。這時扁擔竟滑落了,只聽到那兩只水桶在地上咚咚地滾著。就在大姐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了瓦匠在喊:“水桶掉到河里了,你稍等會兒,我給撈上來?!贝蠼阒缓美艺伊藗€偏僻的地方等著。她的臉火辣辣的,心里咚咚直跳,于是埋怨著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打水。瓦匠上岸穿好了衣服來到大姐面前,一臉愧疚地說:“想著這個時候應該沒人來河邊了,所以就……”窘迫的大姐沒接他的話,站起來徑直走向了她的木桶。瓦匠就走來提起一只木桶討好地問要不要幫忙,大姐一把搶過水桶,臉羞得緋紅。瓦匠尷尬地笑了笑,然后套近乎地指著我,問大姐:“這是你兒子吧,挺相像的。”瓦匠的這句傻話,使得大姐的臉色頓時暗了,她沒有說話,狠狠地將桶砸在了水里,然后猛地一提,水蕩了出來,弄濕了她的鞋子。臨走時,大姐沖著瓦匠冷冷的說了句:“你把這條河弄臟了。”
大姐那結實的肌肉、健壯的身板,雖是莊稼人所崇尚的,而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也是愛美的。看到別的女孩子細潤苗條,輕易就能鉤住異性的目光,再看看自己粗壯笨拙的體型,心里不免傷悲。平時忙碌,在做不完的事情中也就忽視了對這個問題的不愉快的思考,而瓦匠的話無意中觸碰了她的神經,當時令她心里一顫。
瓦匠的話在大姐心里揮之不去,這句來自異性的貶評,像針一樣蟄入了她心里。
“我看起來有那么老么?”
回家的路上,大姐悶悶不樂,一句話不說,心里亂糟糟的,一直糾纏著這個問題。大姐做好了晚飯,就坐在母親房間里的那面古老的鏡子前發愣,我們都吃結束了,她依然不愿意離開那面鏡子。很少說話的母親,看著大姐這一反常的行為,說:
“我的乖女兒今晚是要抱著鏡子睡覺了?!”
“那您會抱著香爐睡覺嗎?”
大姐生硬的態度讓母親感到極其意外,母親又習慣性地咳嗽了一陣,她爬起來為香爐換了一炷香,然后又重新躺到床上。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說:
“我的乖女兒已經長大了!”
晚上睡在床上,大姐對我說,我本來不是你們的大姐,我前面還有一個姐,只是兩歲多的時候掉到茅坑里淹死了。她要是還活著多好,那我就不用做你們的大姐了。我說當大姐不好嗎。大姐嘆息了聲說,你不懂。我真的不懂,正想問她,這時她疲憊的鼾聲又響起來了。
此后的好多天,大姐都不去河邊挑水了,她讓大哥李發財和二哥李發福去抬水。大哥和二哥不愿意去,大姐說你們都大了,該做些事情了。大哥和二哥不敢違拗,他們每次抬了水回來,大姐就問河邊是不是有個男人在那洗澡,他們說有,大姐就做出一副厭惡的表情說:
“河水被這個討厭的男人弄臟了!”
天氣越來越熱,地里的麥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大姐帶著大哥和二哥一連在地里忙了幾天,才只收割了很小的一塊面積,而他們三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晚飯時二哥李發福甚至以不吃飯的方式來抗議這辛苦的勞作。因為過度的勞累,大姐也有些焦躁,見李發福嘮叨著辛苦而不吃飯,頓時來了脾氣,說愛吃不吃,明天依然起早。二哥頂了一句,大姐就把碗摔了,二人犟了起來,大有吵架的態勢。
這個時候母親不得不站出來勸和,說:“去把他叫回來吧。”
我們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不等飯吃結束,大姐就帶著我們幾個去了劉彩云家。李勝利也是剛剛從劉彩云的田地里回來,光著膀子坐在院子里等待著晚飯。我們的造訪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李勝利問:
“這么晚了,你們來干啥?”
“地里的麥子熟了!”
聰明的父親明白了我們的意思,然后沉默了,這時劉彩云端著一碗面條從屋里出來,她聽到了我們的話,說:
“我地里種的也是麥子,不是雜草?!?br />
她將面條遞給了李勝利,又說:
“你們那病弱的老娘應該已經給你們做吃的了吧?!”
大姐沒有理她,又對父親重復一句:
“地里的麥子熟了,我們忙不過來,娘讓我們叫你回去。”
李勝利埋著頭一聲不吭地吃面,他不說話,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劉彩云對我們說:
“你們的娘不可能糊涂到這個地步了吧,竟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吃的是誰家的糧食?!”
我們回到家時母親已經躺在床上了,當我們把這次與李勝利短暫而不愉快的交涉告訴她后,她又劇烈地咳嗽了。她爬起來執意要親自去劉彩云家找李勝利,我們阻攔不住,只好摻扶著她一起去。趕到劉彩云家時,他們都已經睡了,我們叫門,一直不見反應。母親說找石頭砸,在我們的意識里母親向來都是唯唯諾諾的,現在變得這般有氣勢,我們頓時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找來石塊紛紛砸向劉彩云家的木門。咣當咣當的一陣亂砸之后,屋里的煤油燈亮了,門依然沒開,劉彩云的聲音從屋里傳來:
“哪里來的耗子在這里折騰,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母親說:“畜牲也需要睡覺??!我還以為要整日整夜地受活呢?!”
“我就是畜牲了怎么著,有人就喜歡畜牲,有些人自以為是人呢,可就沒本事,不招人喜歡。”
劉彩云把“本事”的音拖得老長老高,仿佛這兩個字被自己這么一說,自己就成了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了。母親聽后臉都變形了,她以為自己的話像像刀子,可以干脆利索地將對手消滅,沒想到對手卻有很強的免疫力,反而把自己給擊敗了,就像是石頭砸在了彈簧墻上,墻沒有知覺,石頭卻彈回來把自己砸了。
母親歇息片刻,想著自己在嘴皮子上占不了便宜,便直入主題,說:
“地里的麥子熟了,你該為你的兒女做些什么了吧!”
這話是說給父親聽的,屋里卻沒反應,過了一會兒油燈也滅了,母親說接著砸。又是一陣亂砸之后,李勝利終于忍不住了,在屋里極不耐煩地吼著:
“明天把這里的忙完,后天一早就回來!”
母親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尤其是還在挫敗中沒有緩過神來的時候。父親的話讓她得到了慰藉,她立馬將對方的妥協占據為自己的勝利,用一種驕傲的語氣對我們說:
“咱們也回家睡覺吧,時間不早了?!?br />
李勝利回到家時大姐和兩個哥哥都已經將地里的麥子收了大半了。他們四個人用了一天的時間收完地里的麥子,接下來又用了兩天的時間脫粒。第三天的時候李勝利很不耐煩了,他說新麥子出來后是要曬干才能裝進糧柜子的,這些你們幾個可以自己做的,我沒時間再幫你們了,那邊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去做。
李勝利在家的這幾天,又和母親睡在了一起。母親已經很久沒有和李勝利躺在一張床上了,晚上睡在李勝利身邊時,她像是新婚的小姑娘一般緊張??蓱z的母親一想到曾經那個強壯的李勝利,就全身哆嗦,然后就緊緊用手護著自己的下體,整夜不能入睡??墒?,一連兩晚過去,李勝利都睡得像死豬一樣沉,沒有任何動作,這時我的母親反而不習慣了,恰當的說是泄氣,如潰堤般。母親想是自己躺在床上的時間太久了,已經失去了人的模樣,這樣的女人是沒有男人會感興趣的。母親又想到了劉彩云的飽滿與騷勁兒,覺得自己的男人應該得到了劉彩云飽和的款待,說不定已經被那個女人榨干了。母親又想人怎么要就像豬狗一樣干那種事情呢,豬狗干那事是為了生崽子,而人卻不只是為了生崽子,有了感覺就要脫褲子受活。這時候她突然覺得劉彩云無比的惡心,李勝利無比的惡心,自己也無比的惡心,甚至所有人都一樣惡心。可憐的母親越想越多,到最后就沒一點精神,整個身子也一下子懈怠了。
第三天下午,劉彩云來了。劉彩云帶著一把鐮刀風騷萬般地走進我家院子,說:
“我是來幫你們收麥子的?!?br />
我們姐弟幾個沒有理睬她,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如何用話語來接待這位客人。一旁的父親臉色暗了下來,說:
“你來干啥?”
劉彩云扭了扭身子說:“我是來幫可憐的小孩兒收麥子的,沒想到來晚了。也是沒辦法,自己家里一大堆事兒,才忙結束?!?br />
父親李勝利沒說什么,然后大家又繼續忙著,都沒再理睬她。劉彩云悠閑地在院子里瞅來瞅去,瞅我們家的房子,瞅圈里的肥豬,然后又進堂屋瞅了瞅,她那自若的神情就像是在查看自己的東西。在屋里看了看后她走到院子里怪聲怪氣地說:
“這屋子雖然老了點,可也比我們家的房子寬敞多了!”
我們依然繼續忙著,各干各的事。劉彩云一點兒沒覺得無趣,又說:
“聽說妹子早早就病了,鄉里鄉親的,卻一直忙著沒時間來看看,心里怪過意不去的!”
劉彩云說著就往屋里走,這時候李勝利飛奔過去,將她一把拉住,李勝利讓她回去,她不愿回,然后李勝利摁著她坐在了院子的椅子上。我們繼續干活,劉彩云坐在那看著,一直忙到天快黑的時候,李勝利進屋收拾了一些自己以前的衣服和用品,裝進袋子提著和劉彩云走了。
瓦匠的第一窯瓦燒制出來了后,在河邊被我的兩個哥哥捉弄了。
大姐多次在兩個哥哥面前抱怨瓦匠的不是,而且兩個哥哥對天天抬水這事兒很不情愿,他們也意識到大姐不再愿意挑水,是因為瓦匠在河邊洗澡造成的,于是決定報復瓦匠。那天下午他們來到河邊時,瓦匠正悠閑地浸泡在河里,他們悄無聲息地打好了水,離開時順便帶走了瓦匠的衣服褲子?;氐郊依?,大姐見到了他們帶回的衣服褲子,就問是誰的。他們如實說了,那激動的神情像是在等待大姐的稱贊。大姐沒有稱贊他們,卻像是一位嚴厲的母親咆哮了他們一番,這個時候他們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一樣蔫了。大姐讓他們馬上送回去,他們不去,說是怕遭到瓦匠的報復。大姐只好陪著他們去。
我和三哥李發明也跟著一起去了。我們來到河邊時,天空已經飄上了晚霞。瓦匠蜷縮在草叢里,焦慮地張望,見到有人來了欣喜不已,急忙地站起來揮手吆喝,接著又意識到自己還光著身子,就又蹲了下去,繼續興奮地揮手。瓦匠激動地說,總算有人來了,不然晚上我得在這里過夜了。你們能幫我找條褲子來嗎,最好再有件衣服。大姐接過李發財手上的衣服褲子拋給了瓦匠,說我的兩個弟弟不懂事咧,剛拿走了你的衣服,現在還給你了。 瓦匠似乎生氣地說,我哪里得罪了他們呢!我們沒有搭話,跟著大姐又急匆匆地走了。瓦匠穿好衣服追上來攔在路上,迫使我們停了下來,嚇得兩個哥哥緊緊縮在大姐身后。
大姐護著兩個犯錯了的弟弟,沒好氣地問:“你還想怎樣?”
瓦匠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們嘿嘿地傻笑著。他伸出粗糙的右手,兩個哥哥以為那是一個耳光即將光顧自己的臉蛋,就迅速將臉埋到了大姐的背上。但那不是耳光,瓦匠的手很溫和地在大哥和二哥的頭上拍了拍,然后依然嘿嘿地傻笑著。瓦匠的這一舉動令我們都很意外。以往父親李勝利的手伸向我們時,總會變成響亮的耳光,而瓦匠的手卻如此溫柔,且充滿愛意。那一刻我們都有種奇怪的感觸,一絲暖暖的感覺在心里翻騰,讓人有流淚的沖動。包括大姐,她甚至希望那只手是拍在自己頭上的,然后自己可以像小孩子一樣依偎在他的懷里,輕松地瞇著眼睛睡上一會兒。但是大姐沒有把自己的真實內心展露出來,在這個陌生人面前她非常鎮定。
大姐冷冷地說:“你想怎么樣?”
瓦匠嘿嘿地笑著,說:“我什么時候就得罪了這倆小子呢?!”
大姐說:“難道你還想揍他們?”
“我會對小孩子動粗嗎?這倆孩子倒是挺調皮的,我想我們可能會成為朋友。”
瓦匠的話很具有渲染力,簡簡單單,卻迅速在我們心里樹立起高大而溫暖的形象。
大姐依然冷冷地說:
“他們是不會和一個喜歡裸露的人做朋友的!”
這個時候,大哥二哥包括三哥和我都覺得大姐的話有些敗壞感情,同時也替瓦匠感到難堪。而瓦匠似乎一點兒都沒在意,依然嘿嘿地笑了笑。
此后大姐依然不再去河邊打水,而大哥二哥卻真的與瓦匠成了朋友。
之后的日子里,兩個哥哥和瓦匠的關系發展得極為迅速。他們每天下午準時去河邊抬水,然后向瓦匠學游泳,他們學會了簡單的狗刨式后,還叫著我和三哥李發明跟著一起來到河邊,迫不及待地向我們大肆炫耀了一番。再后來,兩個哥哥已經不滿足于只是下午抬水時才和瓦匠在一起了,他們早上吃過飯后總是尋找各種機會溜出去,然后整日呆在瓦匠做活兒的涼棚里。大姐對他們的行為非常不滿,她不止一次地在母親面前抱怨說,這兩個崽子跟著瓦匠學壞了,整日不著家,以后說不定會干出什么壞事來。母親依然是整日看著香案,聽到大姐的抱怨后,只是嘆息了一聲說,我的兩個兒子也長大了。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聲調拉得老長,既有一絲欣慰,又有一絲面對衰老的哀怨與恐懼。
第二波關于宣傳隊的消息是在瓦匠的涼棚炸開的。
瓦匠帶來的外界信息,吸引了大批的村民,他的涼棚一時間成了人們休閑娛樂的場地。大嘴巴將消息帶到涼棚,然后消息就從涼棚迅速傳開了。
大嘴巴女人說:“宣傳隊來啦,這次宣傳隊真的要來啦。聽說宣傳隊已經到了下游村子啦!”
有人問:“宣傳隊來了,那下游村子的男人還能與女人有那事嗎?”
大嘴巴說:“這個倒沒聽說。”
有人問:“下游村子的人到底怎么說?”
大嘴巴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吞吞吐吐說不出來。有人就急了,說大嘴巴又要賣關子了。大嘴巴用手勢招呼身邊的幾個人湊在了一起,然后貼著她們的耳朵小聲說:
“好像是說要宣傳隊要在女人的那個地方做工作,為了不讓男人偷偷干那事,估計就要用針線把女人的那地方縫起來!”
女人們開始嘰嘰喳喳地吵嚷起來,吵嚷的氣勢越來越大。
有人說:“女人長那東西就是用來干那事的,把它縫起來,不是就和舊社會裹小腳一樣了?!”
有人說:“那以后怎么生孩子?!”
有人說:“斷香火嘍!以后就斷香火嘍!”
人們躁動了一會兒后,仍不確定宣傳隊來要做什么,就問村長。村長正坐在人群里吧嗒吧嗒地抽煙。村長將煙袋使勁兒地朝鞋底上敲了敲,敲掉了煙灰再把煙袋塞進了衣兜里。
村長說:“上個月去鎮上開會,會上倒是說到了宣傳隊的事,這個宣傳隊嘛就叫做‘計劃生育宣傳隊’。領導吱唔了半天,好像是說要控制人口增長,禁止隨便生孩子。具體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太清楚?!?br />
村長的話似乎是證實了這個消息的可靠性,人們更加的不安了。這個時候人們又想到了瓦匠,瓦匠是從外面來的,應該知道什么是計劃生育宣傳隊,就去問瓦匠。
瓦匠笑嘿嘿地撓了撓頭,說:“我是常年在各地跑,沒個固定的地方。雖然也知道點,卻也不是多確切。只知道計劃生育宣傳隊要給女人結扎,別的就不清楚了?!?br />
有人問:“結扎?什么是結扎?”
有人疑惑:“結扎就是把女人的那地方縫起來嗎?”
瓦匠為難地搖了搖頭說:“這只有那些結過扎的女人才知道?!?br />
連頗具威望的村長和見多識廣的瓦匠都不知道宣傳隊是怎么回事,這使得人們更加感到了恐懼。人們把消息帶到了村子的各個角落,并在恐懼的陰影中等待著宣傳隊的到來。
人們把這消息帶給我的母親時,我的母親非常的冷靜。她看著香爐上騰繞的煙霧,遲疑了片刻說:
“他前段時間回來過,但已經不想和我那個了!”
母親沒有表現出他們預料的震驚與恐懼,這令他們非常意外。同時他們在心里猜測著,眼前這個女人的神智已經不正常了。
烏鴉已經有段時間沒到我們院子來了,遍地的麥子讓它們無暇顧及自己的朋友,漫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只能老遠看著它們在田野里飛來飛去。
在聽不到烏鴉叫聲的日子里,母親的身體依然是越來越差,直到有一天,她真的再也不能自己爬下床來了。她發現自己再也動不了的時候,情緒格外糟糕,躺在床上發出了一陣比烏鴉的叫聲更為揪心的呻吟。她身上糜爛的面積越來越大,以前只是屁股和大腿上長滿了紅疹,后來紅疹開始發炎,再后來屁股和大腿開始全面潰爛。大姐給她換洗衣褲的時候,衣服褲子已經與那些腐敗的物質緊緊黏在了一起,膿液在衣褲的表面結上了厚厚的一層硬殼。脫掉褲子,她的屁股和大腿除了腐肉與膿液,已看不到一塊完好的地方。
“我命苦??!”
隨著這句具有歷史意味兒的感嘆,母親的淚水像麥粒一樣滾落下來。我們不知道在這個時候該如何安撫她那波瀾的內心,能做的只是流幾粒無助的淚水。大姐一邊默默地哭泣,一邊為母親潰爛的地方敷藥,藥粉一撒上去就很快被膿液吞噬掉了。五保官為母親弄了不少草藥,有熬湯服用的,有研磨成粉外敷的??蛇@些草藥都沒能使母親好起來。
“我快不行了,我的兒啊?!?br />
母親越說眼淚就流的越利索。
“我的兒啊,有件事情我一直瞞著沒告訴你們……最初……最初我并沒有什么病,那時生下發光后,只是身體很虛弱,沒有了力氣。但是想著我不能再生孩子了,再生孩子我就真的不行了。為了不讓你們的爹……,我就裝病,然后就一直裝到現在,沒想到現在是真的不行了?!?br />
母親的話并不讓我們意外,因為我們以前就聽父親李勝利說過。李勝利離開家之前對我們說,你們的娘沒病,是在裝病呢!要是真病了能找五保官治好,可是她裝病我有什么辦法呢。李勝利向我們說這話的時候,嘴里不時散發著一股熾熱的火氣。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當我們從踏實的睡眠中極不情愿地醒來時,聽到了母親無休止的咳嗽聲。從隔壁房間里傳來的咳嗽聲,響亮而富有節奏,聽起來比平常嚴重得多。聽到母親反常的咳嗽,我立馬意識到我的朋友——好久不見的烏鴉來了。果然,就屋后的竹林里傳來了烏鴉的叫聲。烏鴉的叫聲顯得精神抖擻,似乎能讓人感受到大量的食物正在它們的腸胃里歡快地燃燒著。我的朋友沒有忘記我,現在它們又回來了,遍地的麥子讓它們淋漓盡致地飽餐之后,又精神飽滿地回來了。我想這個時候,母親一定又要呼喚她的兒女去她身邊了,然后我就靜靜地等待著。母親狠狠地咳嗽了一陣,緩和下來后果真就用虛弱而沙啞的聲音呼喚她的兒女了。大姐和我的三個哥哥磨蹭著穿好衣服,去了母親的房間,而我依然定定地躺在床上。自從母親知道我與烏鴉友好后,她心里一直不快,每次烏鴉來時,她叫了其他幾人去她床邊守護,卻不再叫我。我繼續躺在床上,習慣性地猜測著他們之間的交談。等了很久,隔壁屋依然沉默,除了母親偶爾的咳嗽,再沒有其他的聲音。終于聽到里面有了微弱的動作,我猜想那是母親在一一撫摸她的子女。片刻后我聽到母親叫了我的名字?!鞍l光呢?我的小兒子發光呢?”聽到母親叫我,我的心里頓時涌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暖流,頓時有了想流淚的沖動。那片刻間,我聽到烏鴉的叫聲,突然覺得烏鴉的叫聲是那么的難聽,甚至為自己曾經與烏鴉親近而深深懊悔。急切的我來不及穿好衣服,就鉆進了母親的房間。我不敢上前,只是站在房間的角落里,注視著床上的母親,并感受著房間里溫暖的氣息??吹侥赣H向我招了招手,然后我有些膽怯地湊過去,接著母親枯老的手也在我的臉上細細撫摸著。這時我終于忍不住了,放肆地流起了眼淚。
母親提到了曾經對我的不悅,并親昵地用愛撫表達了她內心的愧疚。然后以非神非鬼非人的神情與語氣告訴我,我的前世可能是烏鴉,并預料了我的命運不會太好。母親說完這些,目光又漂移到香案上了,向神靈咕叨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
神靈似乎并不能體諒母親的痛苦,這個時候她又艱難地咳嗽了。她的咳嗽讓人聽了忍不住哆嗦,好像她的肺已經完全被黏稠的物質包裹了,隨著猛烈的咳嗽,那些物質擁擠到了咽喉里,不能上下。我看到她憋的滿臉通紅,樣子很難受。艱難的努力之后,咽喉終于通暢了,她一張嘴,濃濃的血痰就堆積在了地上。
稍稍緩和之后,母親的手伸進了被子里,摸出一面鏡子,那面曾一直放在梳妝臺上的鏡子,母親看著鏡子說:
“好久沒照鏡子了,現在的我都已不成人形了?!蹦赣H努力地擠出了一絲笑容,說:“也難怪他不再想要了?!?br />
母親拿著鏡子細膩地摸著,并緊緊地貼在臉上,像是親密的戀人在做臨行的告別。
“我的女兒已經長大了!”
母親將手中的鏡子遞給了大姐,說:
“女孩子要學會打扮,沒有哪個男人會對邋遢的女人感興趣?!?br />
母親的目光還集中在鏡子上。
“這鏡子是外婆留給我娘的,我娘走時又留給了我?,F在我也快不行了,英兒,娘就把它留給你吧?!?br />
母親的情緒非常低落,雖然強忍著,但淚水依然在眼眶里打滾。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寬慰母親,只好沉默著一句話不說,然后聽著彼此的呼吸起起落落。屋子里一時安靜下來,氣氛顯得格外沉重,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烏鴉的叫聲不時從外面傳來,聽著像寺廟里的鐘聲一樣具有震懾力。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后,母親說要出去轉轉,我們就攙著她出了屋子。她的身體像是枯萎了的樹葉一樣,毫無重量。我們攙著她,看著她那痛苦神情,似乎每動一下都會有窒息的危險,這讓我們十分擔心。我們來到院子,她將院子仔細環視了一番,包括房檐上垂掛著的房草,接著又去豬圈旁看了看那兩頭長勢正好的肥豬,然后就去了屋后的竹園。竹園里的竹子稀疏而高大,茂盛的枝葉在晨風中嘩嘩作響。見到我們來了,幾只烏鴉在竹林里驚恐地竄來竄去,飛累了就又停息在枝頭上,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們。它們時而發出的叫聲,凄涼而悠遠。
“我一共生了十二個孩子?!?母親有些哽咽地說:
“除了你們五個,還有七個都在這兒?!?br />
她的目光與手都移向了凹凸不平的地面,地面上鼓著七個雜草叢生的土堆。
“現在我也快走了,到等我走后也會留下這么個土堆?!?br />
說完她的淚水又流下來了,淚水滴在干燥的泥土上,印出一個個黃豆大的斑點。母親將我們緊緊擁入懷里,緊緊地摟著,讓我們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就這么靜靜地呆著,直到烏鴉悄無聲息地離去,直到我們的腸胃發出一陣饑餓的聲音,我們才走出竹園,走入早晨溫柔的陽光里。
回到屋子,母親繼續躺在床上。她的臉色極其蒼白,目光依附在香案上,不說一句話,只有咽喉里的濃痰隨著呼吸發出均勻的聲響。母親頻繁地咳嗽,然后像幼齡的孩童一樣不耐煩地哼哼唧唧。煙霧在香爐上騰繞,變換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微弱的光亮從窗子殘破的縫隙穿透進來,形成一束束筆直的光柱,我們看到無數的粉塵在光柱里騷動。屋子的旮旯里有一些躁動的聲音,這時一只黃貓悄聲鉆了進去,接著是一陣可怕的嘶叫聲,然后看到黃貓嘴里叼著一只肥碩的老鼠興奮地跑了。
陰暗而詭異的房間讓我們情不自禁地戰栗,我們兄弟四人靜靜地守在母親的身邊,彼此用眼神訴說著內心的恐懼。在黃貓叼著老鼠從門口竄出去時,我們也不約而同地跟了出去。大哥二哥去跟蹤黃貓,我和李發明來到了廚房陪著大姐燒飯。我們問大姐為什么母親越來越令人害怕,大姐忙著手上的活兒,沒有說話,她的臉色像是暴雨來臨前的天空,擠滿了烏云。就在這時,母親的房間里傳來了一陣叮叮咣咣的破碎聲。我們跑進去,看到香案翻倒在地,香爐摔成了碎片,母親枯萎在地上失聲痛苦。我們想扶她起來,她卻像撒氣的孩子一樣抗拒,說:“菩薩為什么不憐惜我呢?!我實心實意地敬他們,他們就是不保佑我?,F在我都快死了……”母親的哭聲越來越大,到后來幾乎都成了呼喊的氣勢。大姐也哭了,淚水默默地流著,她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的手都快被捏碎了。一段時間之后,母親終于哭累了,她歇息了片刻,然后像個孩子一樣,說:“我餓了。”
收完了麥子,一時間有了短暫的空閑,人們便在這個空當睡懶覺、打麻將,養精蓄銳,等待下個忙季。大姐卻得不到休息,母親迅速惡化的病情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里,讓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大姐坐在床上,手里拿著母親給她的那面鏡子,鏡子里的形象臃腫而疲憊,看不到青春應有的活力。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又把耳朵貼在墻壁上,隔壁的母親十分安靜,聽不到小孩子般的哼哼聲,只有呼嚕呼嚕的喘息,那樣子是睡著了。這個時候大姐便想著出去溜達,她在村子里走了幾個來回,都不見一個人。除了在家睡懶覺的,就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打麻將的,再有就是瓦匠的涼棚,那也是人們尋樂的好去處。大姐突然也想去瓦匠的涼棚看看,這么長時間了她還沒有去過??墒悄贻p的姑娘,混在人多的場合里,多少有些不好。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母親破碎的香爐,于是就決定請瓦匠做個能用來燒香的陶罐。
人們一時因宣傳隊而惶恐不已,但宣傳隊始終不見蹤影,這時他們又重新恢復了對瓦匠的興趣。大姐來到涼棚時,涼棚里外湊著不少人,他們正和瓦匠天南海北嘻嘻哈哈地胡侃,說得不亦樂乎。大姐顯得有些插不上話,她也不想插話,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里聽著他們說笑。聽著別人說笑,她繁重的心思竟漸漸紓解了。男人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男人的話題,男人的話題多是與女人有關。聽到他們聊著女人的胸、屁股等敏感問題時,大姐的臉瞬時紅了,然后把臉緊緊地藏在自己的雙手里。這個時候,她也想著自己胸和屁股有沒有那些男人說的那種豐滿圓潤,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腰身不夠苗條、皮膚不夠細膩時,心里又掠過一絲自卑。于是把臉藏得更緊了,并在心里痛罵這群男人污俗。瓦匠閑侃的功夫令大姐佩服不已,平淡無味的話從瓦匠嘴里出來總能讓人發笑,語言似乎對他來說不是交流的工具,而是尋樂享受、賣弄才華的渠道。大姐的目光有些黏稠了,看似平靜地坐著,心里卻突然有一絲念想閃過——若能與這種風趣的男人生活一輩子該是多么快樂的事情啊。這時她不經意間又想起了母親,母親干癟的人生讓大姐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了無限的恐懼。大姐透過指縫,關注著瓦匠的一舉一動,瓦匠裸著上身,在干活的同時順便賣弄了自己結實的肌肉。他那長時間被太陽烘烤的皮膚黝黑發亮,看著像是常年在煤窯里勞作而不洗澡。他在抽煙時也不停下手中的活兒,把煙叼在嘴里,咧著嘴角,深褐色的牙齒便露了出來。瓦匠除了身體健壯,似乎也沒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油黑的皮膚與不潔的牙齒甚至讓人惡心,但這些都沒有影響到大姐對瓦匠的欣賞。她看著瓦匠結實的身體,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躁動,這種難以抑制的躁動讓她極為不安,她閉上眼睛狠狠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這才漸漸平靜下來。冷靜下來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并對這突如其來的猥瑣的躁動而不解。
當人沉浸于某件事時,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村落里接連騰起了炊煙,隨之一股濃郁的飯菜味彌漫開來。午飯時間又到了,閑聊的人們紛紛散去,大姐還不愿意回家,她不知道回家后該如何承受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瓦匠也要去吃飯了,他用水清洗了身上的泥,笑嘿嘿地來到大姐身邊,然后像老熟人一樣和大姐打招呼說:
“你來了?”
大姐嗯了一聲,又迅速低下了頭。剛遠遠看著瓦匠,情思暗涌,現在近距離地面對瓦匠,就感覺是自己已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來,心里極其的緊張和羞澀。
“我是來找我兩個弟弟的?!?br />
“他們今天沒來?!?br />
“遲早有一天,他們會被你教壞的!”
瓦匠嘿嘿地笑了笑,沒有說話。然后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大姐一時覺得敗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說這些。她正尷尬著,看到了一排排做好了的瓦筒,說:
“你能幫我燒個陶罐嗎?”
“什么樣的陶罐?”
“能裝灰就行,不要太大,也用不著多好看,你應該能做?!?br />
“干什么用???要是細活兒我可做不來?!?br />
大姐頓了頓了說:“燒香用,我娘的香爐碎了。”
瓦匠立即明白了,他從我兩個哥哥的口中已模模糊糊知道我們家的情況。
他用一種似乎是贊賞的語氣對大姐說:
“你是個懂事兒的姑娘!”
瓦匠的這句話讓大姐激動不已,回到家里她已察覺不到腸胃的饑餓了,反復琢磨瓦匠的話,越是琢磨越是不能平靜。女人的思緒是很龐雜的,她總覺得瓦匠的這句話意味深遠,不只是簡單的贊賞,更多的應該是愛慕。想到這里,她坐立不安了,臉蛋紅撲撲的,一顆懵懂的心在身體里盡情地折騰。大姐找來母親給她的鏡子,細心地觀察著鏡子里的自己,那種認真的態度不像是在看自己,而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鏡子里的形象平淡無奇,臃腫的面龐、粗糙的皮膚,似乎沒有任何地方能引起男人的興趣。大姐開始懷疑剛才思緒的可靠性,于是深深的一個嘆息,心氣就泄了大半。這時隔壁屋子有了響動,是母親醒了過來。母親時而哭,時而笑,時而像孩子一樣哼哼唧唧,她的神智已經不正常了。
黃昏的陽光軟綿綿的,從村子西邊的山頭斜射過來,金黃的色彩將村莊緊緊包裹著,一切顯得閑適而安靜。天氣依然悶熱,人們坐在院子里,悠閑地搖晃著扇子,等待夜幕,等待星星月亮,等待夜晚的逍遙。
幾只烏鴉披著金黃的色彩來了,定定地停在我家的房頂上。烏鴉也喜歡黃昏,時不時地撲騰幾下翅膀,然后一直夸張地叫著。烏鴉一叫,母親又要咳嗽了,我豎起耳朵,等待母親的傳喚。
“哇——哇——哇——”
烏鴉的叫聲嘶啞而有力,像棉花一樣結成一團,在空蕩蕩的村子里穿梭,并形成強有力的回聲,久久不散。
母親又哭了,舊的淚水還在,新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兩道無法消失的淚痕。長時間被淚水浸泡,她的臉干燥而枯紅,看起來格外蒼老。
“我快死了!”
母親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然后說了這樣一句讓我們驚慌不已的話。
“我快死了,烏鴉不用再詛咒我了,我就快死了?;蛟S它們已經知道了,它們正是聞著死人的氣息來的。不過現在它們不敢來吃我的肉,因為這屋里的魂魄還沒有散去。你們知不到知道這魂魄是誰的?”
她神秘地向四周掃望了一眼,好像是真的有鬼魂在屋子里飄蕩一樣。
我們惶恐地搖了搖頭。
“你們不用害怕,這魂魄就是你們的娘啊,你們不要怕娘,娘是不會出來嚇你們的?;昶遣蛔撸@些烏鴉就不敢來吃娘的肉?!?br />
從此,母親很多時候都在不停地說著一些莫名奇妙的話。她的頭腦不再清醒,看到家里的每個人,都會像看見了鬼一樣驚慌。
五保官是我們村里唯一懂醫的人,曾學過一年的醫,然后就在村里充當了醫生的角色。母親的病就是找他看的,按照他的意見,我們每天都在加大藥量,熬藥的爐子不分晝夜地工作,但是母親的病情卻依然日益惡化。現在她不只是身體病了,而且精神也出了問題。藥給她喂進嘴里,她又吐出來,然后用一種恐懼的眼神看著我們,拒絕我們靠近。
這種狀況我們已無法應對,就只好去找回了父親李勝利。開始父親不信,他認為是母親又變換了新的招式裝病。但在我們的苦苦央求之下,他還是回來了,回來看了之后,他也覺得這個女人是真的快不行了。這個時候,他心里似乎閃爍著一絲憐憫,覺得現在有必要陪伴自己的女人挨過最后的時光。
母親認不出我們,也同樣不認識她的男人李勝利了。父親李勝利懷著一絲悲憫來到她的床前,那樣子是想和她說話,她卻縮進了被子里,然后一個勁兒地哆嗦。父親站在那里,聞到著從床上散發出來的惡臭,皺了皺鼻子,然后對母親說:
“你好好養著吧,別擔心,我回來了?!?br />
據我們的記憶,這是父親向母親說的最具有情感意味的話。但是我們卻覺得,父親的這句話不是說給母親聽的,而是說給我們的,或者是說給空氣的。父親走出房間,向我們說:
“你們的娘已經糊涂了!”
父親不愿意再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就說母親需要靜養,他得另找睡處。那間房的隔壁是間狹小的暗房,平常堆放些雜物。父親把那屋子收拾了一下,搭了床,從此在家里住了下來。他回來后又重新成為了家庭的核心。他先去木匠家買了棺材,然后又請來陰陽先生看了墓地,那些天他起早貪黑,忙得不可開交。
遇見熟人,熟人笑著問:“那寡婦不伺候你啦?你又回來啦?!”
父親在人們的唾沫星子里生活了多年,對這種柔軟的嘲笑早已習以為常。他賠上笑容,說:“我女人快不行了!”
他無視一切,非常瀟灑地從人前走過,然后又猛然回過頭,讓那些在背后指指點點的人們措手不及,他說:
“我女人入土的時候還得勞駕你們來幫個手?。∥蚁蚰窘迟I了口最厚實的棺材?!?br />
一些天之后,母親的精神又突然恢復了正常。她的胃口大增,而且每頓都要吃肉,那樣子恨不得整吞一頭肥豬。她還讓我們攙她到院子里曬太陽,坐在陽光里,還有說有笑,顯得異常的精神。后來她還查看了自己的棺材,并忍不住向我們感嘆:“死沒良心的,想不到心里還是有我呢,看看這口棺木多氣派,不知要花多少錢啊!”當時,母親甚至感動地流出了淚水。此后她對父親的態度極其熱情,總是找各種機會和她說話,說過去,說現時,也說未來。雖然她的未來已擺在了眼前,但仍然糾結在這個家庭的漫漫長路中,心放不下來。父親雖然很不喜歡母親身上的氣味兒,卻也只能忍著,面對母親的長談,他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
差不多大半個月過去了,劉彩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李勝利回去,心里就急了。劉彩云找到我們家時,父親正在院子的角落里劈柴。他看到劉彩云,臉色一下子暗了,立即撲到她面前,壓低聲音齜牙咧嘴地咕叨,那樣子是在埋怨她不應該到這來。劉彩云一臉的淫笑,嗲聲嗲氣地說了些什么,同時她的手在父親的身上滑動。父親的臉色頓時舒展開來,一下子拽住她的手,拉著她迅速鉆進了那間暗房。他們進去不久,一陣痛不欲生的呻吟就從那屋子傳了出來。當時我和李發明正坐在爐子旁守著藥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都很害怕。于是我們來到床邊尋問精神剛剛恢復正常母親:“娘,他們是不是和你一樣病了?那是不是也要給他們熬藥?”母親的眼眶上掛著碩大的兩顆淚水,說:“他們是病了,但用不著你們熬藥,他們就這樣叫上一陣子就好了?!蹦赣H又咳嗽起來,而且異常猛烈。我們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有沒有烏鴉的叫聲,但是除了母親的咳嗽聲,就只有那暗房里的呻吟聲了。我和三哥十分不解,想著烏鴉沒來,母親怎么還會咳嗽得如此異常。母親咳嗽一陣子后,擺擺手讓我們走開,說沒事,讓我們出去玩。我們站著沒動,想著這個時候母親是需要我們陪著的,但是母親生氣了,揚起手將我們趕出了屋子。暗房里的呻吟越來越黏糊,母親的咳嗽聲也越來越響亮。我和三哥呆在院子里,面面相覷,正不知道該怎么般時,卻看到幾只烏鴉從遠處飛了過來。烏鴉果真來了,它們沒有落下,一直在院子的上空盤旋,并拉著長調嘶鳴。我們以為母親又要呼喚的她的兒女了,然后做好了被傳喚的準備,可是她一直咳嗽,沒有說話。
陽光逐漸溫柔下來,我們抬起頭,看到太陽如一個銹黃的鐵餅向西邊滑去。
“娘說你前世就是烏鴉,烏鴉說話你能聽懂嗎?”李發明說。
“聽不懂?!蔽艺f。
我捧了把麥子撒在地上,烏鴉沒有理睬,它們依然在院子上空盤旋。
這時我們看到大姐和兩個哥哥回來了。據說計劃生育宣傳隊將要進村,他們就去村口看熱鬧了。李發明問宣傳隊有沒有來,他們說來了。然后他們興奮地鉆進屋里想要告訴母親,我也跟了進去,腳剛邁進母親的屋子就聽到了一串可怕的叫聲:娘——娘——娘——娘!……
娘走了。
大姐說娘走了,并和三個哥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情形我也應該跟著一起哭,可是我怎么努力都沒有淚水。母親還躺在眼前的床上,沒有走,再說母親也沒有力氣走了,就是走了也可以再回來的。我湊到大姐身邊,拉著大姐的衣襟說娘沒有走,娘還躺在床上。大姐哽咽著說娘走了,走了就是死了。我也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正想問大姐卻看到隔壁的暗房里有人出來了。是劉彩云,劉彩云頭發蓬松地走出來,朝母親的床上看了看,皺起鼻子做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后從門口迅速溜了出去。接著父親李勝利從暗房里走了出來,李勝利來到了母親的床邊,問:“走了?”我們沒有理他。他伸手在母親的臉上摸了摸,說:“真走了!”然后深深地“哎”了一聲,搬來了厚厚的一摞冥幣,蹲在母親的床邊燒起來。一邊燒一邊說:“媳婦,你跟著我受了一輩子窮,受了一輩子苦,到了那邊你重新找個好人家吧。你看我給你準備了這么多錢,這些錢你都帶上,到了那邊你也過幾天有錢人的日子……”父親說著竟然也有些哽咽了,看到父親都哭了,我隱隱感到死是很可怕的事情。平時陰暗而死寂房間,現在卻火光閃閃、哭聲連連,而母親仍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說話也不咳嗽。我覺得奇怪,就問父親:“娘怎么不咳嗽了?”父親斜了我一眼,說:“你聽見過鬼咳嗽?”看到父親嚴肅的神情,我便不敢再多說。
就在母親去世的這天早上,不知是誰說看到宣傳隊進村了,聽到這消息,村民們一下子鬧騰起來,并紛紛涌向村口。就在人們已將宣傳隊幾乎忘記的時候,宣傳隊卻突然要來了,這讓人們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恐慌。很快,村口就擠滿了人,他們議論紛紛,在無比的焦慮與恐慌中,等待著宣傳隊的到來。
不久,七八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女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子來了。這幾個山外人來到村口,看到如此多的村民地聚集在一起,不少人還帶著鋤頭、棍棒,便忍不住哆嗦。村民們顯得激憤而恐慌,紛紛用語言與手勢,向這幾個山外人傳達著極不友好的信息。宣傳隊的工作人員站在那里不敢再向前走,只能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們當中的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戴眼鏡的男人應該是帶頭的,他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和村民交流:
“我們是計劃生育宣傳隊的,來貴村做計劃生育宣傳的工作。”
村民說:“管你們是干嘛的,本村不歡迎你們。”
眾村民的態度與他們那恐慌、焦躁的情緒是一致的,他們毫不客氣地終結了交流。雙方一時僵持在了村口,面對村民極不友好的態度,宣傳隊中的幾個年輕人甚至萌生了退卻的心理。這幾個山外人想著,要在這塊欠缺教化的土地上展開工作,并與這些生性粗野的人打交道,頓時心里倍感壓力,同時有了一絲委屈。但是他們沒多少空閑來顧及自己的心情,走了半天的山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進村,眼看著午飯的時間到了,解決饑餓問題是最重要的。他們只能一遍遍地提起政府,說他們是政府派來的,派來幫助大家的。
村民們的心理斗爭也異常激烈。與政府對抗,算得上是他們人生中的一次壯舉,這讓他們感覺自己已是梁山好漢一般的人物,不免有些興奮和激動;同時也不缺膽怯,在他們固有的意識里,農民就得好好在田地里耕作,規規矩矩地按上面的規定辦事,任何不老實的行為都不是正道。激憤的情緒支撐了他們不友好的態度,隨著時間的消耗,激憤的勁頭也開始萎縮了,而且是和上面的人對立,本身缺少足夠的底氣,幾袋煙的工夫過去,眾村民不合作的態度終于疲軟了。
村民說:“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像是農民在地里種莊稼一樣,合乎天理。為什么你們要干涉呢?難道你們能不讓農民種莊稼?”
工作人員說:“我們不干涉這事。”
村民說:“那你們為啥還要把女人的那地方縫起來?”
工作人員笑了,說:“看來是你們誤會我們的工作了,我們只是來宣傳國家政策的?!?br />
村民說:“你們的政策就是不讓我們生孩子?!”
工作人員說:“不是不讓生孩子,為了控制人口增長、提高人口素質,國家倡議每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
然后工作人員地用了很長的時間解釋計劃生育政策,直到后來都餓得再沒有力氣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他們雙方才意識到此時吃飯比談論計劃生育更為重要。盡管村民仍不能接受計劃生育,但也覺得也并不像此前聽說的那么恐怖,不滿的情緒不知覺中泄了大半。
一直混在人群中觀察形勢的村長站了出來,作為一村之長,他覺得在這個時候該露面了,要給矛盾的雙方添點潤滑劑,不至于摩擦過火,雙方都下不來臺。
本著“上對得起政府,下不愧于民”的態度,他站出來高呼:“宣傳隊是上面派來宣傳國家政策的,我們應該盡力的配合人家的工作,你們都攔在這里干啥?要造反?要是人家的工作有失誤,你們鬧啊,現在人家還沒進村,還沒展開工作,你們就鬧?急啥么!不能等著看看再說!都回家吃飯去?!?br />
聽了村長的話,村民紛紛散去。工作人員頓時踏實了下來,他們擁著村長說:“還是村長有威信,早見你來就好。”
“哪有什么威信,都一村子的天天見,大家臉熟,我是全憑這張臉說話。”村長詭異地將工作人員掃了一眼,笑著說:
“窮鄉僻壤,欠缺教化,你們以后可得費些心思!”
村長陪著他們進了村,給他們安排好食宿就離開了。這幾個山外人,受到了村民的冷遇,工作一時不好展開。他們接連幾天都在村里瞎轉悠,沒有人愿意和他們說話。村民見到他們,就如見到了瘟疫感染者一樣,遠遠就躲開了。村民的敵對情緒不易化解,他們只能提著油漆,四處涂寫宣傳標語。很多凹凸不平的墻面上都還殘留著如“偉大的共產黨萬歲!偉大的毛主席萬歲!”的字句。這些幾乎沒人認識的字句,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卻一直處于被人們忽視的尷尬境地。工作人員調好了白色的油漆,用笤帚般大小的刷子幾下子將其覆蓋了,然后用紅色的油漆寫上如“控制人口增長,提高人口素質”之類的字句。他們盡可能地給每堵墻都寫上字,巨大的字立在墻上氣勢逼人,像是發了瘋的老虎張著大口,恨不能將那些粗野的村民一一吞掉。
母親去世后,劉彩云及時地來到我們家,像其它鄉鄰一樣熱心地幫忙料理后事。辦完喪事,母親就徹底從家里消失了,而劉彩云卻留了下來。她和李勝利絲毫沒有覺得此時需要收斂一些,就算是不尊重死者,也得顧及自己的臉面。他們全然不顧忌諱,迫不及待地享受起“新婚”的樂趣。工作人員直到母親的喪事辦完之后好多天才來到我們家,他們先禮貌性地用極為傷感的哀嘆來安慰剛剛喪偶的父親,而父親春光滿面、態度樂觀,這讓他們很不理解。他們覺得同情用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有些多余,就撇下父親直接工作了。我記事起外墻上就已寫著“窮則思變,變則通”,工作人員來后用一把刷子結束了它們的歷史,更新為“少生優生,幸福一生”。新婚的父親頗有興致,雖不識字,卻對墻上的字表示出了極大興趣,便問這是什么。一直受冷落的工作人員頓時來了精神,這是他們進村后遇到的第一個對他們的工作感興趣的人,于是很樂意地教了他怎么讀,似乎是怕失去了唯一的成績,還耐心地講了一番道理。父親沒有耐心聽他們灌輸長篇大論的道理,心里思忖著他們費這么大的精力怎么就為了說這句屁話,香火不旺還有什么幸??裳裕焐蠀s說:
“我從來沒聽說過雞肚子里有了蛋,可以憋著不下的?!?br />
“蛋是不可以憋著不下。”工作人員明白李勝利的所指,說:“那就不要讓雞肚子有蛋啊?!?br />
李勝利的神情一下子緊張起來,想到了村里曾經傳得火熱的消息,說:“難道真的是以后不讓人有那事了嗎?”
“任何人都無權干涉你們做那事?!?br />
聽了這話,李勝利緊張的神情頓時舒展開來,就像是被打入了死牢的囚徒突然被宣判重獲了自由。
“若可以只作那事而不懷崽子,世上早就沒有人了!”
他說完見對方只是苦笑,而沒有接話,便以為自己說到了關鍵處,于是忍不住得意起來。這時工作人員拾起地上的一截麥稈,遞給李勝利吹,通的,然后拿過來打了個結再遞給他吹,不通,問他明不明白。麥稈打結吹不通他倒是知道,只是不明白這和他們的話題有什么關系,于是傻乎乎地搖了搖頭。
“結扎。”工作人員說:“要想有那事還不想懷孕,就結扎,阻止精子與卵子結合?!?br />
他們給父親講解了結扎,同時又不得不解釋了“精子”、“卵子”等名詞。父親對這些新名詞似乎很感興趣,嘴巴大大地張著像是要一口把天給吞了。工作人員突然醒悟到眼前這個男人已經沒有了妻子,頓時覺得掃興。對一個沒有了妻子的老男人講計劃生育,這就像是治風濕的膏藥貼在了腳板上,無論腳板對膏藥多有興趣,膏藥也總覺得受了委屈。工作人員不愿再費口舌,怏怏地應付了幾句就要離開,這時看見門站著劉彩云,心里想著他的女人不是死了么,這個女人又是誰。這時李勝利看到了他們的疑惑,便腆著臉說,這也是我女人,算是填房。工作人員聽了更是無語,劉彩云卻像個老母雞一樣撲過來,說自己怎么是填房,并揪住了李勝利的耳朵,讓他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
劉彩云一直抱怨自家的房屋太窄,現在母親去世了,她搬到我們家來,總算可以住上寬敞的房子的了。隨她一起搬過來的還有她的女兒金鈴,金鈴比我大兩歲,個頭卻比我小多了,瘦弱的身體像是干枯的狗尾草一樣弱不禁風,很容易讓人想到她在家里被虧欠了飯食。金鈴大概是因為身體瘦小,膽子也就小了,換了陌生的環境,見了任何人都有些怯懦,于是也不怎么說話。金鈴來到我們家后,我很高興,因為以前在家里都是我怕別人,沒有人怕我,甚至是別人都不怎么在意我,這讓我常常感受到被人忽視的傷感,現在有金鈴怕我,她見到我時的那種懼畏的眼神,讓我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大姐和我的三個哥哥好像很不喜歡金鈴,他們都不怎么搭理金鈴,并讓我也不要和她說話。
我們家的房子確實要比劉彩云家的大多了,但是我們家人多,實際情況是比她家擁擠,現在母親走了,卻又來了兩個,空間就更顯得狹窄了。劉彩云并不在乎這些,說,不管住著怎么擠,至少外表看著氣派,這就要比我家那寒酸的房子好多了。她這話是在母親的喪事中悄悄說給父親的,意思是要在我們家住下來。父親當然高興,可想到這么一大家子人難以住下,而且自己的這群孩子也大了,就有些猶豫。他說寧愿自己辛苦一點,不愿讓大家住得太擠。他的意思是他愿意充當腳夫的角色,在兩個家里周轉。他說這話顯然是錯誤地以為劉彩云只是欣賞他壯實的身體,而不是看上了他那幾間房子。劉彩云聽了父親的話很不高興,說,那你以后就守著你自己的家過一輩子吧。父親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便不敢再說什么。
開始幾天,劉彩云的態度還稍微溫和,等到她徹底安頓下來后,她的潑辣就像是一顆炸彈“砰”的一聲炸了。如所有女人一樣,她慣用指責與謾罵的方式在家里建立領導地位,這一招輕而易舉地擊敗了我們姐弟四人及父親李勝利。在父親未回來之前,家里一直是由大姐操持著,現在劉彩云搶了她的位置,使她心里很不爽快。大姐不肯輕易妥協,也以潑辣的方式回應劉彩云,可她那稚嫩的潑辣遠不及劉彩云的老道,沒經過幾個回合就敗了。父親對新媳婦既喜歡又懼畏,在她面前緊緊地夾著尾巴,對她惟命是從。父親讓我們叫劉彩云“娘”,我們不叫,想著他們對母親的無視,就恨得咬牙切齒。在強大的劉彩云面前,我們的怨恨無法宣泄,便把注意打在了金鈴身上。大姐和三個哥哥不僅討厭金鈴和他們一起玩,有時趁人不注意,就悄悄收拾金鈴,只盼著金鈴受不了折磨,拉扯她的母親早點帶她滾蛋。李彩云在家里確立了堅不可摧的地位后,什么都不做,常常和幾個牌友湊在一起,把麻將搓得嘩嘩作響。
那些日子里,李發財和李發福以在家里悶得慌為由,找到空閑就溜出去和瓦匠廝混。因為他倆并沒有把不滿情緒轉化為直接對抗,而是選擇了逃避,這使劉彩云感到格外高興,再說沒到忙季,她就不加干涉。兩個弟弟整天和瓦匠呆在一起,使得大姐又急又氣,她已經很多天沒見到瓦匠了。她對兩個弟弟說,你們跟著瓦匠學壞了。她對瓦匠的思念使得她有足夠的勇氣來詆毀瓦匠,似乎是瓦匠的邪惡已威脅到了兩個弟弟的成長。她說,你們和瓦匠混在一起,整日不著家,以后不許你們再和他見面了,被我看到就擰掉你們的耳朵。李發財和李發福心里抱怨著以后少了和瓦匠玩樂的自由,心里不明白大姐為什么對瓦匠有這么大的意見,只聽得大姐又說:“以后你們也不用去抬水了,有空就去山上打點柴火。”這話讓他們與瓦匠見面的唯一理由也頓時失去了效應。
那次從涼棚回來后,大姐躁動的心再也沒有停息過。瓦匠那黑黝黝的皮膚、結實的肌肉像是漿糊一樣,黏在她的頭腦里,時常讓她恍惚失神。她曾多次在涼棚附近徘徊,遠遠地看著涼棚,卻又不敢走近。
為了能夠與瓦匠再次偶遇,大姐故意在每天下午的時候去河邊打水??墒沁B續兩天,她都沒能見著,心里就有些失落。她想是時間沒湊巧,就一趟接一趟地去挑水,家里的水缸滿了,又一遍遍地澆灌菜地,最后菜苗都快被水淹沒了。直到天黑她也沒見到瓦匠,就在心里咕叨男人怎么這么不愛干凈,天天和泥巴打交道,還幾天不洗澡。這時她但突然又想就到,就算遇見了瓦匠又會怎么樣呢,自己是個姑娘家,遇到男人在那洗澡該有多尷尬,若是再被別人撞見,不知道會說出多少閑話。于是,她以父親李勝利等自己熟見的男人為模本,假想了瓦匠的種種不是,借以說服自己不再想他。可是晚上睡上一覺,天亮再睜開眼,想見到瓦匠的念頭依然是那么強烈。
那天下午,大姐依然去了河邊,并帶了我作陪襯。我們到河邊時,河邊靜悄悄的,大姐從地上撿了塊石頭狠狠地扔進了河里,并深深嘆了口氣。她在河里仔細的洗了脖子和臉,又坐了好一會兒,就打滿水準備回去,這時瓦匠恰巧就來了。大姐一直想見瓦匠,現在見著了卻又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好像是自己的私密被人看穿,全身的羞澀都向臉上涌。瓦匠笑嘿嘿地打了招呼,大姐急迫地張口卻不知說什么,頓了頓說,你又來糟蹋河水了。瓦匠咯咯地笑起來,他一笑全身都開始哆嗦,險些將脖子和胳膊都從軀干上抖脫了。瓦匠說,你們就不洗澡?大姐紅著臉說,洗澡都是在澡盆里洗,只有不懂事兒的畜牲才在河里洗。大姐說完又覺得不妥,平時說話刻薄慣了,此時恨不能扇自己個嘴巴,改改毛病。瓦匠并沒在意,仍然是笑嘿嘿的。他想起大姐曾請他做的陶罐,就一副哀傷和愧疚的模樣說罐子才剛剛燒出來,問大姐還要不要。需要燒香的人都已不在了,還要香爐也沒用,大姐說不要了。說完又想到這罐子也是瓦匠費了力氣的,看都沒看就不要了有些過意不去,而且拿來做個念想也好。就說以后雖用不著天天燒香,可逢年過節也少不了要敬神祭祖的,我還是什么時候拿回去吧,不能白費了你的力氣。第二天下午,瓦匠把罐子帶到了河邊,罐子不大,相比瓦筒來說做工精細多了,可見瓦匠費了些心思?;氐郊?,大姐并沒有將罐子用來做香爐,而是放在了床邊的桌上,和母親給她的那面鏡子放在一起,每天照鏡子時都要看上一眼。此后的好多天,瓦匠都早早地來了河邊,洗過澡就在草地上悠閑地坐著抽煙。大姐也每天在關注太陽的位置,太陽一接近西邊的山頭,她就晃悠悠地挑著兩桶往河邊走去。他們在河邊“不期而遇”,不咸不淡地扯幾句閑話,又急匆匆離開,一切看似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河里流淌的水一樣無聲無息。
計劃生育宣傳隊在村里很不受歡迎,呆了差不多半個月,寫了大量的宣傳標語就離開了。他們離開的那天早上又來找了李勝利,李勝利一早進了山打柴,劉彩云玩了通宵的麻將此時還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們正要離開父親剛好就回來了,并留下他們吃了早飯。工作人員在村子里被日益冷落,漸漸地連基本的食宿也無法得到保障了,而父親熱情的款待使他們備受感動。吃飯的時候,工作人員看了看頭發蓬松的劉彩云,然后問父親,你們結婚了?父親擺擺頭說沒有,都是結過婚的人,沒必要費那多事。工作人員不以為然地說,簡單是好,可結婚證也是要辦的,不然就是非法同居了。李勝利一聽“非法”二字,嚇了一跳,忙說要辦,抽了空就去辦。工作人員對父親的態度很滿意,又說,辦了證再找機會去把手術做了,你倆都是各自有子女的,結了婚就不能再生育了。劉彩云突然干咳起來,父親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陰暗了。工作人員沒有意識到這兩人的變化,語重心長地說,這事法律上是有規定的,違法的事情可不能做。劉彩云和父親都沉著臉沒有說話,這時大姐端上來一盤炒臘肉,父親為了贏得這幾個山外人的好感,特意讓大姐將家里剩下的那塊臘肉炒了,劉彩云接過盤子說沒炒熟,就又端回了廚房。
工作人員走后,父親顫顫巍巍地對劉彩云說:“犯法了,咱們犯法了!”
劉彩云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說:“慌啥!瞧你那慫樣!就那么句話還能嚇死人?!就算是肚子里還沒種,我也不去做那什么手術,別說……我也想有個自己的兒子!”
劉彩云的震懾力遠遠勝過了法律的威嚴,父親不敢再說話,并從她泰然自若的神情中找到了勇氣,使自己對“ 非法”二字不再恐懼。劉彩云感知到肚子里的種子已經發芽了,計劃生育政策并沒有影響她生孩子的決心,為了挽回沒有兒子的尷尬局面,她做出了一副不生兒子誓不罷休的姿態。
那段日子,李發財和李發福迫于大姐的恐嚇,和瓦匠見面少了。他們每天去山上打了柴火,空余時間無處打發,便又和村里幾個比他們更為年長的小伙子混在了一起。而大姐深陷于對瓦匠的愛戀之中,整日魂不守舍,忙完了雜務便對著鏡子和陶罐發呆,太陽一靠近西邊的山頭就挑著兩只水桶向河邊走去。年長的他們都有了青春時期的詭秘心思,他們的心理是我無法觸碰和理解的。
三哥李發明和我,還有瘦弱的金鈴,我們像是空氣中的粉末,在家中毫無輕重地飄浮。我和三哥漸漸改變了對金鈴的敵視態度,濃郁的孤獨感讓我們越走越近。我們喜歡在一起玩“爸媽兒子”的游戲,三哥李發明是爸爸,金鈴是媽媽,我是兒子。爸爸負責找食物,他爬樹摘果子,去別人菜園里偷黃瓜。我吃著爸爸弄回來的瓜果,說媽媽我背上癢,就一頭扎進了金鈴的懷里,金鈴就把她的小手塞進了我的衣服里替我撓癢,她的手上還沾著瓜果的汁液,黏糊糊的。有時我說媽媽我想睡覺,我讓她抱,還沒坐進她懷里,她就哭了,說我壓痛她了。我說媽媽是不能哭的,她就不哭了,伸出腿說,你就枕著我的腿睡吧,并模仿者大人的樣子用手撫摸著我的額頭。當爸爸的李發明在一旁羨慕不已,說他不要當爸爸了,他也要當兒子。那天,我們正為“兒子”這一角色爭執不下,卻看到了大哥二哥走了過來,他們輕蔑地掃視了我們一眼,說了兩個字“幼稚”,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白色的東西,放在嘴邊一吹就鼓了起來。我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問是什么,二哥詭異地笑了笑說是氣球。這就是氣球?我們感到很驚奇,就拿過來吹,吹了幾下只聽得“碰”的一聲炸了。我們看著破碎的氣球痛惜不已,這時只聽到大哥激動地說,來了來了,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的路上正有個姑娘走過。那是大嘴巴的女兒,名叫張春秀。十五六歲的張春秀個子不高,發育得卻像是成熟的麥粒一樣飽滿,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胸部的兩個突起也蹦蹦跳跳,大有破衣而出的可能。春秀從我們面前走過,我發現大哥二哥的眼神豐富無比,他們恨不得自己的眼珠子是塊磁鐵緊緊地粘在她的身體上??床灰姶盒愫?,大哥二哥又是詭異地笑了笑說,真他媽的過癮。我們問過什么癮了,大哥二哥又是輕蔑地掃了我們一眼說,你們不懂,然后他們拍拍屁股就走開了。走了不遠,聽到二哥對大哥說你有反應了,大哥嗯了一聲,于是他們迅速向河邊走去。我們三個越發好奇,無心再爭執兒子的角色,也跟了過去,卻看見大哥二哥縮在河邊的草叢里,玩弄著那個用來撒尿的東西。他們的臉緊緊地繃著,就像是被巴掌扇過一樣漲得通紅,看起來有些可怕。我和三哥還以為他們那地方被蟲子咬了,就湊了過去,卻看到他們那東西又粗又長,像是腫了起來,直挺挺的。他們不停的揉捏著,鼻孔里喘著粗氣,咽喉里還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那樣子像是很痛苦。三哥看見地上長了不少茨芽,就摘來砸爛遞給大哥說,貼上會好點。大哥二哥發現我們竟然呆一邊,嚇了一跳,說,誰用著東西,快走開。我說,你們不是被蟲子咬了么,貼上就會好的。二哥喘著粗氣說,誰被咬了?這是瓦匠教我們尋樂的方法,叫“不求人”。我們驚呆了,這也是尋樂的方法?三哥說他也要試試,大哥說你們是不行的,趕快走開,并伸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要打我們,我們嚇著趕快跑了。
我們走過村子道場時,看到了幾只烏鴉。道場上長著一棵高大的核桃樹,核桃樹的年紀和它的形體一樣大,結不出果子,要不是還長著幾片樹葉,就很難讓人相信它還是活著的。烏鴉就在這棵不長核桃的核桃樹上做了窩。我們站在樹下,看到烏鴉在樹上跳來跳去,那焦急的神情像是擔心我們要侵犯它們的領地,時不時還示威性地嘶叫幾聲。
烏鴉的叫聲使我又想起了母親。
我靜靜地立在樹下,習慣性地等待著母親咳嗽,等待著母親傳喚。但除了烏鴉撕心裂肺的叫聲,再也聽不到母親的任何聲氣了。我的母親已經死了。
“死了就不躺在床上了,而是永遠躺在土堆里。”這是母親曾說的。屋后的竹園里有七個土堆,據母親說那是我的哥哥姐姐,他們都死了。后來又增加了個土堆,那是我母親的,我的母親也死了。我想母親身邊有那七個土堆守著,她不會再傳喚我們了。
三哥看著樹上的烏鴉對金玲說:
“娘說他是只烏鴉?!?br />
我說:“我不是烏鴉?!?br />
“你就是烏鴉?!?br />
“我不是烏鴉,不是烏鴉?!?br />
“你就是烏鴉,村里很多人都說娘是你克死的,娘一生下你就病了!”
金玲聽了驚訝地張著大嘴,好像我不是人,也不是烏鴉,而是一頭會吃人的怪獸。我頓時緊張起來,并伸手推了三哥李發明一下,沒想到卻把他推倒了。他怒不可遏地從地上爬起來,像一條失控了的狗朝我撲來,我們扭作一團,地面上頓時塵土飛揚。金玲在一旁無法勸解,就嚇著哭了,她一哭我們就不打了。
李發明用手抹了臉上的塵土對金玲說:
“他是克星,你別再讓他當兒子了,不然你會被克死的?!?br />
說著就拉起金玲的手走了,留下我獨自站在樹下,烏鴉仍是在樹上蹦來蹦去,時不時地叫上幾聲。我怎么會是烏鴉呢?烏鴉有翅膀會飛,我沒有翅膀也飛不起來。如果真是烏鴉也好,那我就可以生活在空中,也不用懼怕父親李勝利了,可我不是,我只是李發光。
就在我和李發明廝打的這個下午,去縣城開會的村長回到了村里。當晚就召集村民到村子東頭的道場開會。開會前,當村民紛紛向村長打聽城里的見聞時,村長遠遠比不上瓦匠的口才,只用了一句話來概括——“那個鬼地方,我們沒辦法搞懂?!庇谑谴迕癯吃肫饋?,說村長這些天白在城里呆了。這時村長正襟危坐,一改平日的隨和,用響亮的嗓音宣布:“現在開會?!睍恢遍_到深夜,燃燒的火把將道場照得通亮,村長講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計劃生育。從城里回來,村長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講話的口氣宛如自己就是“計劃生育”的一部分,任何抵制計劃生育的行為都是與他過不去。他擁護計劃生育政策的態度令人們感到非常陌生。會開到深夜終于不歡而散,就在村民離去時,村長說了句很有震撼力的話——“現在該講的我都講了,到時候誰出了問題,不要來找我,犯了錯誤是要付出代價的?!比藗兟犃硕紤n心忡忡地思忖著這個代價到底有多大,很快又釋然一笑,在他們的意識里再沒有什么比生兒子更重要了。
集會的當晚下起了雨,這場雨持續了七八天。村民在這連綿的陰雨天無事可做,紛紛走門串戶,彼此用嘴巴打發時間。計劃生育在他們的閑談中迅速發酵起來,人們彼此表達了對新政策的畏懼,同時也相互打氣,擺出了決不妥協的態勢。
早在宣傳隊來村時,劉彩云已經感知到肚子的種子發芽了,這次集會之后村民都表現得極為驚慌,而劉彩云和李勝利卻超乎尋常的冷靜。劉彩云整天坐在麻將桌上,有時連吃飯也顧不上了。李勝利也漸漸迷上了麻將,他和劉彩云都有了相同的愛好,一時間他們的關系就像是初戀的情人一樣親密,早上起床吃了飯出門,到了深夜才回來,睡在床上還繼續談論著關于麻將的事。幾天后麻將移到了我們家,提供場所的王順不僅輸了錢,還得每天管吃管喝,晚上還得耗費煤油,他就有些不愿意了,說他老爹的身體不好,屋里整天鬧哄哄的,精神快垮了。
王順的懶遠近聞名,三十多歲了還沒娶到媳婦,家里只有他和他爹兩個人。他爹年輕時是個干活的好手,現在老了,仍是個好手。王順爹每天一大早起來,屋里屋外的忙,王順卻在床上睡懶覺,睡了覺起來說餓了,他爹又得趕快去灶房燒火做飯,在不務正業的兒子面前,王順爹向來是只有干活的份兒,沒有說話的份兒。王順爹年輕時一直因為媳婦沒有生育而焦急,后來聽說鄰村有個娘娘廟,每年都辦廟會,廟會上求的藥很靈驗,王順爹就讓媳婦去了。幾天后,媳婦兒春光滿面地回來了?;氐郊視r就像是新婚的姑娘一樣,走路妞妞捏捏。王順爹問藥在哪,媳婦卻臉色羞紅,說已經吃了。此后,媳婦兒果真很快就有了喜,后來就生下了王順。他們二人對王順格外痛愛,后來媳婦得病去世,王順爹更是將王順視為珍寶。農村小伙子十三四歲就可以下地干活,十六七歲就可以獨當一面了,而王順十八九歲還什么都不做,整日躺在床上睡懶覺,后來學會了麻將,就讓他爹翻山越嶺,去鎮上給他買了副麻將。村里人對王順爹說,你兒子怎么不干活啊,以后怎么養媳婦兒子。王順爹總是很樂觀地說,現在還小,以后大了就好了。現在王順爹已經枯老了,王順似乎還沒有大起來。這個時候人們又對王順爹說,你兒子怎么天天打麻將,什么都不做啊。王順爹一臉的委屈,將嘴巴湊到人們的耳邊悄聲說,人老了,不能多說話。那神情像是王順就在身邊,隨時都有打罵他的可能。那些天,王順總是一大早就提著麻將來了,有時我們還沒起床就聽到他在敲門。李勝利和劉彩云在他家玩牌,只是吃了他家的午飯,現在他不僅要吃我們家的午飯,而且連早飯、晚飯也要在我們家吃。
那些天,打麻將的,圍觀的,擠了滿滿一屋,搓麻將的聲音與他們的叫嚷聲攪拌在一起,再加上大量劣質煙葉的燃燒,這種烏煙瘴氣的景象讓我們有些無法喘息了。
大哥二哥很快適應了這一環境,他們興致勃勃地守在旁邊,等到弄懂了玩法后也有了嘗試的沖動。他們尋找各種機會,在誰要去茅廁的空當,他們就搶著坐下來玩上一把,贏了錢劉彩云和李勝利會非常高興地代收成果,若輸了劉彩云和李勝利都陰著臉,不愿承擔這個債務。
大姐在這個綿長的雨期顯得格外憔悴,整日像樽木雕依靠在床上,有時連做飯喂豬這類重大的事情也忘了。她無精打采地盯著床邊的鏡子與瓦罐,活像昔日的母親。
瓦匠走了。
最后一批瓦出窯的那天傍晚,也就是人們在道場開會的那天傍晚,大姐和瓦匠在河邊見了面。瓦匠的最后一批瓦快要出?的那些天,大姐一直守在瓦匠身邊,只是她一直獨自悄悄地呆在不遠處的土丘上而沒有走近。可憐的大姐知道瓦匠即將離開了,心里像是被灌了泥漿一般冰涼而沉澀,又像是從高空墜落一般,有一種窒息的恍惚。那天傍晚,大姐來到河邊時瓦匠已經洗漱好了,正在搓洗幾件衣服。瓦匠看見了大姐,笑了笑說,天氣涼了,河里再不能洗澡了。大姐沒有說話,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蹲在瓦匠身邊,從他手里接過衣服,說,大男人的自己洗衣服會被人笑話的。大姐立馬又意識到,作為一個女孩子,自己的這一行為過于輕浮了,輕易就暴露了心里那份躁動的私密。她又覺得瓦匠是早已明白了她心思的,而且她也理所當然認為瓦匠有同樣的心思——無數個黃昏與傍晚,他們都在河邊相遇,只有傻子才會相信是巧合。大姐洗著衣服,瓦匠坐在旁邊,他們一時都沒有說話。這個傍晚靜得有點可怕。飄渺的距離像是一把銼刀,在大姐心里來回銼動,那是一種不帶聲響的暴力。大姐不免在心里抱怨起瓦匠的木訥與愚蠢,于是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瓦匠的衣服上,瓦匠的衣服在大姐的手里吱吱作響。過了很久,瓦匠說,我要走了,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大姐早就知道他要走了,所以并不感到驚訝。她將洗好的衣服遞給了瓦匠說,天氣可不會因為同情那些需要趕路的人而不下雨。瓦匠和大姐同時笑了笑,瓦匠又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會來的,在你們村里我又接一家人的活,說是明年的這個時候來做。這時,大姐像是一條被拋棄野狗,正在饑餓難耐的時候忽然看到有人遞來了骨頭。她嘴上說著明年的事情誰知道呢,而思緒卻已飄蕩在一年后的情景中了。他們在河邊呆了很長時間,卻不怎么說話,似乎都覺得對方是一塊石頭,是不需要交流的,于是話語就顯得多余了。這時集會結束了,道場上的火把像流星一樣四處散去,大姐和瓦匠也離開了河邊。天氣被大姐無意言中,當晚就下起了雨。第二天清早,大姐看著屋外泥濘的土路,就想著這天氣要苦著瓦匠了,于是責怪自己的烏鴉嘴說錯了話。她草草地洗漱完畢,便趕到了涼棚,而瓦匠已經走了,留在地上的腳印也已模糊了。
這場雨讓我們都無處可去,只能整日呆在家里。面對家里這種烏煙瘴氣的景象,我顯得有些焦慮和慌亂。屋外的雨牽線地下著,沒有絲毫退卻的跡象,看著掛在屋檐上的水流,我感到了一種少有的孤獨,濃郁的孤獨感一直讓我惶恐不安。因為在核桃樹下打了架,可恨的李發明就不再和我一起玩耍了,更可恨的是他還搶走了金玲,這使我頓時處于了形單影只的境地。最可恨不是三哥李發明,而是金玲。她初來我們家時,他們都不喜歡她,甚至是欺負她,包括李發明,而只有我愿意和她玩,現在她一點都不念及當初我對她的好,整日像尾巴一樣跟在李發明的后面,這讓我格外惱火。遠遠地看著他倆在一起嬉鬧,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三個人的游戲,現在只是他們兩個在玩了,而我卻只能遠遠地看著。金玲不時地看我,我沒有理睬她,心想著看什么看,老子不稀罕;金玲的眼神有些失落,又向我招了招手,我覺得她那招手的動作假惺惺的,然后就用鄙夷眼神輕蔑了他們一番。孤獨的我只能去找大姐玩了。大姐懶洋洋地坐在床邊,用手撐著下巴,毫無精神的目光時而從鏡子和瓦罐上飄過。大姐全然沒有察覺到我,我用手拉著她的衣角,叫了聲姐,大姐驚了一下,說,去和他們玩去吧,姐瞌睡了。然后她的魂魄又迅速飄走了。我沒有走開,靜靜地呆在她的身邊,看著鏡子和瓦罐,想不明白這些東西為什么能將她的魂魄帶走。屋外的雨凄凄地下著,隔壁屋里的吵噪聲依舊,而我和大姐卻像兩個傻子一樣在那靜靜地坐著。打麻將的王順在去茅房的時候,透過門簾看到了傻愣的大姐,他把頭伸進來發出一陣微弱的奸笑,那笑聲令人毛骨悚然。我們被這王順嚇了一跳,還沒緩過神來,聽到王順說,你是想男人了吧,說完又是嘿嘿一笑,那笑聲淫蕩不堪。大姐的臉一下子紅了,她順手從桌上拿起了什么東西想砸王順,還沒出手發現是鏡子,又只好放了下來,嘴上狠狠地說,下午的飯,你就別想在我家吃了。王順嬉皮一笑,說,這可不是你說了算,你得先去問問你們當家的。說完又溜回桌上打牌了。大姐的心思被王順看穿,整個下午都顯得心神不寧,好像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秘密,羞澀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很快我又和三哥及金玲和好如初了,這都緣于那幾只白色的氣球。那幾只氣球是我無意中在父親的房間里發現的,就和大哥二哥曾給我們玩的那只一樣。當我興奮地把氣球放在嘴里大大地吹起來時,三哥和金玲都顯得異常驚訝,他們那羨慕的神情使我頓時得到了極大地滿足。他們懦懦地湊到我身邊,像是犯了重大的錯誤需要被寬恕。三哥用一種近乎的討好的語氣來和我搭訕,我故意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沒怎么理睬他。三哥問我這東西哪來的,我就仰著頭看天,三哥問可不可以借給他一只玩玩,我看著房頂說這雨怎么還不停。三哥有些氣餒了,說,不給就不給,以后我們就真的不理你了。說著拉起金玲就走,好像是真的不再理我了。這時我也覺得自己裝得有點過了,趕忙說,不是我不給你們玩,是你們先不理我的。李發明說,你要是把氣球給我們玩,我們就可以像以前一樣了。我就毫不猶豫地把手上全部的氣球都給了他。他問,你自己怎么不玩。我已經背著他們玩夠了,覺得氣球除了變大變小,再沒有了別的意思,而我卻裝作很豁達的樣子說,你是哥,都給你玩吧。他聽了這話卻非常感動。很快,三哥因為我的豁達而挨了打。在屋里觀牌的一個男人看到三哥吹氣球,他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一樣神情夸張地對父親喊:“喂,李勝利,你的三兒子把套在XX上的東西吃到嘴里去啦?!备赣H當時在麻將桌上連續輸錢,聽到這么一句譏笑的話,心中的惱怒頓時像火一樣竄了出來。父親沖出來一看,李發明的嘴上正掛著一只吹足了氣的避孕套,他怒不可遏地一掌拍去,那避孕套就在三哥的嘴上炸了,接著他又朝三哥的臉上狠狠地甩起了耳光,直到他心里所有的怒氣全部平息。三哥像是被打懵了,連哭的意識都沒有,站在那里看著父親渾身發抖。我們都不知道那東西是避孕套,大哥二哥騙我們說是氣球,我們就信了。宣傳隊走的那天,給了我父親這些東西,說是干那事時戴上可以防止懷孕,只是劉彩云那時已經有喜了,這些東西就擱在抽屜里一直未用。事后我問三哥當時怎么沒把我抖出來,三哥說,被打懵了,沒想起來。他嘿嘿一笑,又用一種成熟的語氣說,怎么都得挨打,況且你對我那么大方,若再把你抖出來就太不仗義了。聽了這話,我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劉彩云的肚子像是發了酵的面團,漸漸地大了。
第二年初夏,她如愿地生下了兒子,取名為李發亮。
劉彩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也是能生兒子的,從此她變得趾高氣揚,像是做出了一番別人無法逾越的成績,在任何時候都不忘將那份兒得意掛在臉上。
她靠在床上,抱著剛剛滿月的兒子,對那些前來恭賀的人說:
“生孩子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兒,尤其是生兒子!”
她說這話的神情像是世上只有她做過母親,而且是生了兒子的母親。這話無疑刺激了在場的每個女人,無論是生了兒子的還是沒生兒子的,無論是做過母親的還是沒做母親的。
關于計劃生育的各種言論就如雨前的烏云一樣越堆越厚,就在李發亮還未出生的時候,村里已經流傳了大量的關于超生戶如何被懲治的說法。那些來自于其它村落的說法,卻像是可怕的瘟疫一樣,讓村里的不少人都誠惶誠恐。
劉彩云生了兒子的興奮勁兒沒持續多久,很快她和李勝利都陷于了極度的恐慌與焦慮之中。村里那些驚慌失措的人都踴躍地走動起來,他們希望村里人能再次結成隊伍,組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來抗衡計劃生育,阻止計生辦的人進村。每個人都對這意見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可每個人又都只是希望自己能夠獲益并做到置身事外。因為這次與上次不同,人們感受到了氣氛的嚴肅性,況且作為村里核心人物的村長,已經堅定地站在了計劃生育的旗下,并成為了計生辦的一員。這股力量無法聚集起來,劉彩云和李勝利整日坐立不安。
人們說,鬼子已經掃蕩到隔壁村了。
這時李勝利和劉彩云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們帶上了被褥之類的東西,抱著只有兩個月大的李發亮藏進了后山里。大哥二哥每天在打柴的時候給他們送去食物和水,然后再將孩子的臟尿布帶回家里,悄悄在夜間洗好晾干后第二天再給他們帶去。
父親得意地說,他們就是再厲害,不信還能找到深山里來。
計生辦的人終于來到了我們村。
這次,山外人來村,氣勢洶洶,很多人見了都不寒而栗。
山外來的幾個,再加上村長,共十多人。村長領著他們來到我們家,家里只有一堆不懂事兒的孩子,然后他們什么都沒說就離開了,接著又去了陳家。陳成的媳婦兒連續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半個月前又生了第四個,終于是個兒子。陳成知道計生辦的人進村了,可媳婦還在坐月子,無法轉移只能等著計生辦的人上門。計生辦的人來到陳家時,陳成和他年邁的老爹正扛著鋤頭橫在門口,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這時村長走上前去大吼了一聲:
“陳成,你要造反?!”陳成和他老爹立馬枯萎了。
計生辦的人說:“事已至此,你們就把社會撫養費交了吧?!?br />
陳成反反復復地說沒錢,計生辦的人說:
“你們每個人都說沒錢,可生起娃來一個比一個厲害,沒錢生什么娃?!”
計生辦的人進了屋,屋里簡陋不堪,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然后又去了豬圈,豬圈里睡著一頭皮包骨頭的小豬。這些山外人同情地說:
“豬都瘦成這樣,看來你是真窮?!?br />
陳成聽到他們這么一說,便以為自己的窮困打動了他們,想著事情差不多就這么過去,心里就有了一絲竊喜。
這時計生辦的人說:“把你孩子抱出來給我們看看。”
陳成猶豫不決,村長吼道:“還不快去,錢又拿不出來,孩子也舍不得讓人家看看?!”
陳成只好把孩子抱了出來,計生辦的人看了看孩子說好可愛的小娃,然后說想抱抱。任何一個做父親或母親的,對這種話都有一種特殊好感,陳成沒有防備,就把孩子遞了過去。
那人接過孩子,孩子就哭了起來,陳成伸手再要抱,那人卻把孩子遞給了他們當中的一個女人,說:“你都窮成這樣了,豬都喂不好還怎么養孩子?!”
陳成一看形勢不對,知道上了當,心里就急了,正要動手,可幾個粗壯的男人很輕易就將他控制住了。陳成的老爹老娘,以及躺在床上坐月子的媳婦都沖了出來,卻一樣都被控制住了,他們動彈不得,只好在嘴上罵。
山外人說:“計生辦有不錯的奶粉,餓不著你的孩子?!?br />
陳成一家仍是罵,罵他們缺心少肺,罵他們斷子絕孫,罵他們祖宗十八代,最后實在是沒什么可罵了,就開始罵天罵地。
計生辦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怎么罵都沒用,有這些力氣還是想辦法去弄錢,社會撫養費交了這娃就還給你們了?!?br />
失去了孩子的陳成一家,湊不齊錢,在家里恍恍惚惚地過了幾天,最后想死的念頭都有了。就在陳成計劃著要掘村長的祖墳時,村長給陳成送來了錢。陳成的兒子被抱走,村長心里也一直過意不去,為了不在村里落個壞名聲,村長把他準備用來修房子的錢借給了陳成。陳成拿著這錢連夜去了鄉上,第二天中午人們見到陳成回來了,懷里抱著孩子,起路來像是喝醉了酒一樣飄著,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在興奮地跳動。
李勝利和劉彩云帶著孩子突然消失了十多天,這讓村里人都非常驚訝,同時不少人都忍不住在心里贊嘆著這一招的高明。而李勝利和劉彩云在山上呆了十多天后,再也忍受不了蚊蟲的叮咬,終于在一個深夜里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家。我們村的房子大多都是由木板隔成上下兩層的,上面一層的空間非常狹小,一般都是用來做存放糧食的。李勝利和劉彩云回來后,飛快地將閣樓收拾了一下,他們決定以后清晨進山,半夜回家,回家后就爬上閣樓睡覺。這晚他們回來后,饑餓難耐,讓大姐燒了飯菜,吃后就爬上了閣樓,我們剛撤掉樓梯還沒來得及滅燈,計生辦的人就來了。計生辦的人問李勝利他們在哪,我們搖頭說不知道,計生辦的人不相信就進屋搜,果真是什么都沒有。他們堅信李勝利和劉彩云回來了,可屋里什么都沒有,他們站在那里一時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離開還是繼續搜查。就在這時,睡在劉彩云懷里的李發亮憋著一泡尿醒來,然后不顧形勢的嚴峻,撕著嗓子哭了起來,同時熱乎乎的尿液就順著樓板的縫隙流了下來,正好落在了山外人的身上。李勝利和劉彩云再也沒辦法躲避了,只好從樓上灰溜溜地下來。
計生辦的人一邊擦著尿液一邊說:
“高明啊,竟然還躲了這么多天,看來還是你那年幼的兒子比你們懂事。要不是這泡尿,不知道你們還要躲多久!”
李勝利在一邊涎著臉說:“你們不是更高明么,大晚上的竟然還能找來。”
計生辦的人說:“深更半夜的還燈火通明,滿村子都飄著飯菜的味道,就是傻子也能想到是你們回來了?”
李勝利聽了頓時腸子都悔青了,想著若再有次機會的話,就是餓死也不在深夜吃飯了。這時李勝利看到他們當中的幾個人上次還來過,其中就有那個瘦高的戴眼鏡兒的男人。李勝利想著上次他曾熱情地款待過他們,現在應該好說話,于是就涎著臉上去套近乎。
那個戴眼鏡兒的男人一臉的無奈,說:“上次就給你說過,這事要認真對待,你怎么就不聽呢,我給你的那些套子你沒用?”
李勝利心里想著,那會兒他們來時,劉彩云早就懷上了,再說戴個套套干那事也不方便,就笑呵呵地說:“那些套子放在那還沒來得及使,就被幾個小崽子拿去當氣球耍了。”
那戴眼鏡的男人唉了聲氣說:“既然事情都已經出了,就把錢交了吧,咱們都是熟人,別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李勝利說沒錢,那戴眼鏡兒的男人說:“聽說你們兩口子還天天打麻將,怎么會沒錢?!”
李勝利還是說沒錢,為了讓人家相信他真的沒錢,就細數打麻將所欠下的賬目。計生辦的人對此毫無興趣,徑直進了屋,他們在屋里掃望了一眼,除了些瓶瓶罐罐等日常生活用的東西外,也不見什么值錢的,然后他們打著手電筒去了豬圈,大姐精心喂養的那兩頭豬長得還算肥實,計生辦的十幾個人立馬進了圈,用繩索將豬套住拉了出來。
“這可是我們年豬?。 崩顒倮泵渖先プ柚?,說:“明年一整年,我們吃油吃肉都得靠這兩頭豬。你們不能搶?!?br />
那個戴眼鏡兒的說:“你有錢嗎?沒錢就只有用這兩頭豬抵了。我們不是搶,上交社會撫養費是上面規定的,我們也沒有辦法。”
李勝利攔著不讓他們把豬拉走,這時劉彩云抱著孩子走了過來,悄聲對李勝利說,豬被拉走了還可以再養,只要孩子沒事,就是把房子給拆了也不怕。李勝利雖不樂意,聽了這話也只好作罷,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豬拉走了。李勝利想起當初熱情地款待過他們,如今他們卻一點都不念及情分,于是忍不住嘴上罵了起來。罵著罵著他又抱怨起劉彩云,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那次吃飯不該把那盤端到了桌上的臘肉又端回了廚房,而且還聳拉著臉,肯定是這樣才惹人家生氣了。計生辦的人走后,李勝利和劉彩云又接著在這個深夜爭里吵起來,我們無心理會他們的爭吵,只是惋惜那兩頭被拉走的肥豬。
計生辦的人這次進村,以極強的威懾力迅速贏得恭維,他們在村子里的這段時間受了村民們極其熱情的款待;他們的工作便是不停地拜訪超生戶,然后又不可推脫地享受大酒大肉。村民們態度的轉變,來自于對權力的認識,他們就像是當初的李勝利一樣,認為與權力搞好關系,有益而無害,即便是沒有好處,無論如何也是沒有害處的。這就像是人們懼怕那些生性狂烈的狗,機靈的人不會拿棍棒去和狗過不去,而是丟給狗幾根骨頭,若有必要再順勢去幫狗撓撓癢。村里人親近計生辦的人,已不是一時的個別現象,而是成了一種風氣,無論是沒超生的,想超生的,還是超生了的,無論是沒被懲治的,將被懲治的,還是被懲治了的,無一不爭著親近計生辦的這些人。就連村里的孤寡老人,也就是為我母親治病的那個挖草藥的五保官,也一直為討好計生辦的人而大費腦筋。他沒有辦法宴請這些人,家里正巧也缺了酒肉,就只好焦急地來到父親幫忙,希望父親能看在他為我母親治病的份上給他幾斤燒酒。我的父親也剛剛宴請了計生辦的人,雖然他因那兩頭豬而對這些人恨之入骨,但在這種風氣下他也不甘落后。父親坐在剛剛散席的桌子旁,正用著一根小木棍剔著牙縫里的殘屑,此時的他還沉浸在酒桌上那種與山外人稱兄道弟的火熱場面之中。他對五保官說,我女人喝著你的藥還是一樣死了,再說當時我也是給了你酒肉的。他連連擺頭,然后又用一種無奈的口氣說,燒酒我也送了他們不少,現在是沒有多的給你了。五保官吃了釘子,怏怏不快地離開了。五保官走時,父親對他說,你不是有草藥么,或許他們會感興趣。五保官回到家后,果真就挑了些草藥送給計生辦的人。這些山外人看了看五保官說,這年頭都用西藥,誰還用草藥,要相信科學。說完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為了不讓這個老人失望,他們還是勉為其難地挑了些野生天麻留下了。
計生辦的人經常用一句話來贊揚我們的村民——
“你們的可貴之處在于思想開放,正因為這樣我們的工作才能順利展開?!?br />
這些山外人在村里呆了二十多天的時間,直到所有的超生戶都如數上交了社會撫養費,他們才離開村子。此后雖然會斷斷續續地來,但次數漸漸就少了,因為村里再沒有誰會超生,要么是不敢,要么是做了絕育手術。
計生辦來村后不幾天,瓦匠也隨之來了。那時人們都因計劃生育而一片沸騰,所以瓦匠的這次到來,并沒有引起注意。他以前的兩個忠誠的追隨者,我的大哥二哥,現在也只是在沒有麻將場可以圍觀的時候才會想起他。瓦匠受到的冷遇,恰恰讓大姐竊喜,那段時間我的大姐因瓦匠的到來而神采飛揚。瓦匠落腳在河西的王家,他做瓦的涼棚就搭在河邊不遠,靠近那片茂密的蘆葦。在這個夏季里,瓦匠和大姐都因那片迷人的蘆葦而神情恍惚。開始,雙方都因時間的隔膜而有些拘謹,有種無話可說的尷尬,相會了幾次之后,兩人又迅速恢復了曾經的熟絡。
大姐走在那條通往河邊的小路上,顯得歡快而急切。一年多的相思,使她有足夠的勇氣來把握眼前的一切,她沒有任何畏懼的了。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瞬時變得親昵起來,馬蜂不蜇人了,淘氣的孩子變得可愛了,就是腳下的泥土也一直在笑著。她每天都要在鏡子前花費很長時間,一遍遍地洗臉,又一遍遍地梳頭,然后穿著她那件最為中意的花襯衫,穿梭在人們的視線里,穿梭在那條通往河邊的小路上,嘴里一遍遍地哼著那首剛剛學會的《山溝溝》。
大姐的這一變化讓人們都很驚奇。
有人說:“李家的那個姑娘怎么突然變漂亮了!”
有人說:“她還學會唱歌了。”
有人說:“還變得喜歡走動了?!?br />
一個剛剛結婚不久的女人笑了笑說:“這姑娘長大咧!”
這時幾個女人圍在一起開始討論起大姐的年齡和八字,覺得有義務拉拉紅線了,于是她們從自己的親人或熟人中羅列出名單來精心挑選,那認真的態度就像是在給她們自己物色對象,只恨自己不能再年輕一回。
夏日的黃昏淡然而寧謐,植物與泥土的氣息夾雜在涼風里,在零落的村子里竄來竄去。西邊山頭上的云霞柔軟地印在大姐的花襯衫上,奇妙的色彩讓大姐情不自禁地飄蕩起來。大姐飄到河邊時瓦匠已經在那坐著了,大姐挨著瓦匠坐了下來,說:“你的錄音機沒帶?”瓦匠說帶了,就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東西遞給大姐,大姐拿在手上摁了一下,那東西就唱了起來。那東西就是錄音機,瓦匠這次來村帶的新玩意兒,大姐唱的那首《山溝溝》就是從這錄音機里學的。大姐跟著錄音機里的聲音哼了起來,聲音很小,但顯得格外投入。
瓦匠側躺在草地上,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目光停滯在大姐的臉上,腦袋隨著歌聲有節奏地晃著。大姐看了看瓦匠,就不唱了,說:
“你怎么不說話?”
瓦匠說:“聽你唱歌!”
“唱的又不好,有什么好聽的!”
“好聽,比那些歌星唱的還要好聽!”
女人都聽不得贊揚的話,即便明知是假話。大姐微微一笑,說:
“那些歌星不用種地吧?!”
“不種地,靠唱歌就可以掙很多錢!”瓦匠嘿嘿地笑著。
“唱歌也可以掙很多錢?!”
“嗯,是啊?!蓖呓秤檬直攘藗€數錢的姿勢,說:“那錢就多得用不完!”
于是瓦匠就說起了外面的世界,說他的家鄉,說他去過的地方,也說城市。雖然他也只是去過一次省城,但說起城市卻滔滔不絕,好像自己就是在城市里長大的一樣。
外面的世界太奇妙了。
我的大姐這么想著,她不唱歌了,腦子開始描繪起了城市的模樣。她癡癡地坐在那里,兩手撐著下巴,目光像獵狗一樣向前奔去,最后又被不遠處的一座山擋住了。太陽的余暉已全部散盡,淡淡的暮色上來了,寂靜的河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蛙聲。大姐的思緒在那些陌生的地域不停地穿梭著,一顆年輕的心再也不能安分了。
“你帶我去外面看看吧,我想知道城市長什么樣子?!?br />
河風微微地吹著,地上的青草止不住地搖曳,錄音機里一個嘶啞的聲音唱著:
喔,走過了山溝溝
別說你心里太難受
我為你唱著歌
唱得白云悠悠
走過了山溝溝
大風它只是吹不夠
……
瓦匠的目光變得炙熱和黏稠了,像是汽油一般粘在了大姐身上燃燒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寂靜是一種難得的美妙。瓦匠伸手拉了大姐的手,大姐的手羞怯地抖了一下,然后被瓦匠緊緊地握住了。瓦匠那炙熱的目光從大姐身上掠過,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挑破了大姐的花襯衫,我的大姐止不住地顫抖著。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片刻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瘋狂起來,草木迅速地拔高,河水在喧囂,一切都好像失去了理智。大姐害怕了,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同時感覺到大地在快速地旋轉著,令她有些眩暈,她情不自禁地依偎到了瓦匠的懷里。瓦匠點了支煙,慢慢悠悠地抽了起來,火紅的煙頭在的暮色里一亮一亮的。瓦匠抽完煙,深深地喘了口氣,然后抱起大姐,抱著她走進了那片蘆葦里。健壯而高大的大姐在瓦匠的懷里竟可以顯得那么嬌小,她有些害怕,但沒有說話,蘆葦紛紛從她臉上劃過,聞著著蘆葦所散發的清新的味道,她有些難以抑制的沉醉。幾只歇息在蘆葦林里的野鳥,噗嗤噗嗤地竄了出來,驚嚇地叫著。錄音機里依然在唱:
山上的花兒不再開
山下的水兒不再流
看一看灰色的天空
那蔚藍能否挽留
……
這個夏天,我的大姐如所有戀愛中的姑娘一樣,癡情得有些犯傻。
她整日不聲不響地悶在屋里,同時又顯得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的大姐就像是天空中的云彩一樣飄走了,她不再關心家里的事情,也沒有心思理會我們,總是靜靜地悶在屋里或是坐在野外,獨自享受著那份戀愛的快樂。大姐不僅變得孤僻了,而且還經常出人意料地說些瘋言瘋語,或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的傻笑,這一直讓我恐惑不已,同時我想到了去世的母親。
大姐病了。
我這么猜測著,于是我問了李發明和金玲,但他們也不明白。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們又去問大哥和二哥,想著他們應該知道。大哥二哥聽了,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脖子都粗了。
二哥說:“姐沒病,姐是想男人了?!?br />
大哥說:“姐病了,姐和我得了一樣的病。”
他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了我們一眼。
說:“知道我是啥病不?相思病。你們快去把大嘴巴的女兒抓來給哥治病吧?!?br />
聽了這話,我和三哥有點傻了。
三哥說:“張春秀可以治病?”
我說:“她太胖,藥爐裝不下?!?br />
這時大哥二哥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整張臉都變形了。
大哥二哥的解答匪夷所思,而大姐的病因更是個折磨人的謎。大姐除了發呆,傻笑和說些瘋話,便是長時間地端詳鏡子和瓦罐,好像是鏡子和瓦罐有著無窮的秘密需要去探究。她不知疲倦地對著鏡子瓦陶罐說話、傻笑,就像是那東西不是器物,而是活潑亂起跳的人。我想病因大概就在這鏡子和瓦罐上,甚至感覺到它們潛藏著巨大的魔力,大姐的魂魄正是被這魔力吸附了。她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將鏡子和瓦罐研究了一番,發現它們平平常常,似乎并沒有什么魔力,而且那只瓦罐一不小心溜到地上,摔成了幾塊。大姐知道我摔碎了她的瓦罐后,表現出了少有的憤怒,她甚至用手掐了我的耳朵。她對我從來沒有這么兇過,在這個龐大的家庭里,她一直是最疼愛我的人,在其他幾個哥哥犯錯的時候,她會像位母親一樣嘮叨和責罵,有時甚至使用暴力,而對我卻格外的寬容,幾乎連語氣重些的批評也沒有。當初,因為我和烏鴉的親近,母親一度不再理我,同時其他幾個哥哥也對我冷漠起來,這就使得我在這個家里陷入了一種可有可無的境地。大姐正是看到了我的可憐無助,于是給了我更多的關懷,而且一直持續至今。大姐把破碎的瓦罐用泥土和布帶重新粘了起來,并在里面填上土,栽了一棵蘭草,此后蘭草又成了她床邊的一件飾物,每天搬進搬出,照料得極為細心。
父親李勝利也注意到了大姐的異常,他富于想象地認為,問題出在那兩頭豬的身上,她精心喂養的那兩條豬被計生辦拉走了,一時傷心過度,就變得精神恍惚了。父親說,人和畜生相處得久了,是會產生感情的。為此,父親去買了兩個豬崽子回來,他認為要不了多久,這兩個豬崽子就會讓他的女兒恢復正常的,而且到過年的時候仍有兩頭不錯的肥豬。而大姐對這兩個豬崽子似乎并沒有多大興趣,有時恍恍惚惚,一整天都沒到豬圈去。一段時間過去,她仍沒像父親所想的那樣恢復正常。這時我的父親顯得極度的氣憤和無奈,他常常向我們抱怨著——“我女兒的腦袋里長蟲子了?!备赣H也認為她的女兒病了,為此他不惜提上了幾斤甘蔗酒去找了五保官,讓五保官配制了些治瘋病的草藥。
隨后,家里接連來了幾個熱心腸的女人,這幾個女人的到來讓父親如釋重負,同時他和劉彩云也得到了少有的尊崇。這幾個女人各自的服務對象不同,而目標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姐。這幾個非專業的媒婆接連光顧我們家,讓父親和劉彩云恍然大悟,他們頓時明白自家的這姑娘沒有病,而是該出嫁了。那些天,父親和劉彩云基本上都在忙著接待這些媒婆,收納禮物,然后聽她們介紹各自代表的男方的情況。父親和劉彩云細心地比較著男方的情況,琢磨著誰的家境更好,誰能出的禮金更多,而嘴上卻說著同樣的話——“現在都提倡晚婚晚育,再說英子的年紀還小?!?br />
這個時候,父親和劉彩云一度在大姐的身上看到了發家的希望。
沒過多久,大姐與瓦匠的事情成為一條爆炸新聞,在村子里迅速傳開了。
大姐和瓦匠在河邊約會,不小心被河西王家的王寶貴的看見了。那天傍晚,吃過晚飯后,瓦匠為了和大姐相會借口說是去河邊洗澡。他剛走不久,王寶貴發現他忘了帶毛巾和香皂,就也去了河邊。在河邊他沒有看到瓦匠,以為瓦匠去了別的地方,正準備離開,卻隱隱聽到了錄音機傳出的歌聲,他迎著這聲音走過去,在那片蘆葦的附近竟看到兩個人正抱在一起親吻,朦朧之中,還是認出了他們。王寶貴看到這一幕時驚訝不已,并在心里嘀咕著,嘴巴又不是糖,有什么好舔的。他沒有出聲,悄悄離開了?;氐郊?,他按耐不住,把這事告訴了他的女人,并讓女人不要聲張。瓦還沒有燒制結束,他不想弄出什么事情。但女人總是擅長抖露秘密的,王寶貴的女人最終還是把這事情泄露了出去。
這件事還沒有在村子里廣泛傳開的時候,就有人先透露給了父親和劉彩云,他們想看看父親的反應,然后等著看一場笑話。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后,差點氣暈了過去,他像是一頭失控的猛獸,對大姐拳打腳踢了一番,然后把大姐關在了屋里,不讓進出。在劉彩云的慫恿下,他又去找了瓦匠,在涼棚里扇了瓦匠幾個耳光,并索要了瓦匠所帶的錢財。
瓦匠在父親找到他的當天深夜,悄無聲息地走了。
瓦匠的離開,丟給了王家一個爛攤子,為此王寶貴和他的女人打了架,在打斗中王寶貴的女人失去了一根手指。
瓦匠的離開以及那個女人的斷指,證明了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并像催化劑一樣,加快了這件事情的傳播。父親和劉彩云一廂情愿地認為,這事情不會有太多人知道,但最終還是傳開了,甚至連臨近的村子也有人議論。
這件事情出來之后,那幾個熱心的媒婆和男方家長就再沒有到我們家來了,他們既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憤惱,曾受到了刁難,現在終于找到了排泄的地方,他們添枝加葉地散布著大姐及我們家的種種劣跡。他們從李勝利與劉彩云說到大姐和瓦匠,從我們已逝世的祖輩說到我們的未來,他們那口氣是,我們李家的血統里就有亂搞的成分。
說就說吧,無所謂。李勝利和劉彩云當初在田地里媾合的時候,我們家的名聲已經敗壞了,家里的大人不在意,我們這些孩子犯不著忌憚??珊薜氖撬麄兛偸菒汉莺莸毓舸蠼悖?br />
他們個個都是先知,說在我大姐還在穿插襠褲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她以后不會是個規矩的女娃。這話太狠毒了,我有些接受不了。
這時我想起了烏鴉,我希望我的朋友都飛到他們的院子上空去嘶叫,并帶給他們無窮盡的厄運。我去道場找了我的朋友。在路上遇見那些面目可憎的人,他們對我指指點點,我并沒有太在意,我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心里想著,你們這些可憐的家伙就要倒霉了。想到這里,心里就有了一絲按耐不住的激動,于是我加快了腳步向道場跑去。道場上空無一人,地上到處都是雞鳥豬狗留下的痕跡,蒼老的核桃樹上長出了稀稀疏疏的葉子,烏鴉窩就正好幾片樹葉遮住,若隱若現。我沒有看到烏鴉,然后又費了很大的力氣爬上樹,窩里也沒有,他們大概是出去找吃的了,沒有見到烏鴉,我很失望。離開時,我對著烏鴉窩訴說了我的需求,希望我的朋友回來時,能夠獲悉我的意思,然后去詛咒那些可惡的人。
父親和劉彩云剛剛萌生的發家的念頭很快就破滅了,這讓他們一直惋惜不已。他們不僅向大姐無休止地發泄怒氣,有時也遷怒于我們,這使得家里的氣氛變得異常的沉重,有時到了讓我們無法喘息的境地。大姐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很多,面對村里空前的輿論壓力,面對李勝利和劉彩云輪番的辱罵和暴力,她沒有掉眼淚,也沒有一絲怯意。她整日被關在屋里,就是吃飯和上茅房的時候,也被李勝利和劉彩云緊緊地盯著,沒有了行動的自由。與辱罵和暴力相比起來,失去自由對大姐來說是最為要命的。她在屋里坐立不安,常常趴在那扇被釘死的窗子上,像個被囚禁多年的犯人一樣向外面眺望。順著那個方向,穿過一片起起伏伏的土地,就是那條她與瓦匠相會的小河了,而那塊起伏的土地披著茂盛的玉米林,玉米林隱藏了小路,也遮擋了大姐的視線。她無法走出屋外,目光也無法在屋外暢游,于是顯得焦躁起來,后來她漸漸就沉靜了,注意力轉移到了鏡子和那個栽著蘭草瓦罐上,她常常對著鏡子和瓦罐自言自語。瓦匠離開的第四天,她偷偷向我問起瓦匠的狀況,我告訴她瓦匠走了。我說瓦匠翻過了山,再也不會來了。她懵了,像是塊石頭一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在我一籌莫展地看著她,以為她會像雕塑一樣在那坐一輩子時,她突然又回過神來,然后一頭扎進了被窩里。看著她抽搐的肩膀和脖子,我知道她在偷偷地哭泣。她哭過之后,就把自己捂在被窩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門。先前是李勝利和劉彩云把她關在屋里,不讓她出門,現在是她自己不愿出門了。李勝利和劉彩云能夠接受她不吃不喝,卻不能容忍她整日躺在被窩里而不干活。他們商量著要盡快將她嫁出去,可是現在沒有任何人愿意幫忙撮合這事,就焦急地在屋里轉來轉去,整日長吁短嘆。
吃飯的時候,李勝利拿起了一個饅頭,他沒有喂進嘴里,而狠狠地“唉”了一聲,說:
“這白白嫩嫩、干干凈凈的饅頭多誘惑人??!”
說著他將一根手指伸進鼻孔里挖了一下,然后又在白白的饅頭上蹭了蹭,說:
“可是現在呢,就這么一下,僅僅就這么一下,誰還會要呢?!”
說完他就順手將饅頭扔進了豬食桶里。他站起來,一腳踹開了大姐的房門,將大姐地從床上拉起來,說:
“你給我吃飯,不吃飯哪有力氣干活!”
村里關于這件事情的言論,經過一次高潮后,漸漸就平息了,而大姐的肚子卻不知不覺地大了起來。
大姐懷孕了。
就在這時,父親告訴我們說,這個冤孽再也不會讓我操心了。
大姐的婚事是在麻將桌上談成的。出了這件事后,村里人都不怎么搭理李勝利和劉彩云,只有王順愿意和他們親近,超乎尋常的親近。那時王順總是殷勤地到我們家來串門,來時還總不忘帶上點酒肉,整個人熱情得令人感到陌生。不僅如此,就算是在麻將桌上酣戰時,王順也不忘了討好李劉二人,千方百計地給他們放水,這讓他們樂得有些忘乎所以了。當王順表達了想娶大姐的意愿時,李勝利恨不得一拍桌子說,她就是你的了。
差不多兩個月后,他們結婚了。
王家和我們家一樣,不僅沒錢,在村里的人緣也不怎么好,而且他們覺得在目前尷尬的情形下沒有必要請客,所以結婚那天只是兩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并放了一掛鞭炮。那掛鞭炮噼噼啪啪地在門口炸著,我們就坐在屋里吃飯。飯是在王家吃的,王家只有王順和他爹兩人,他們說不會做這么多人的飯菜,于是就由大姐和劉彩云做。那天大姐沒有像其他女孩子出嫁時披紅蓋頭穿紅衣服,她做好了飯又坐下了和大家一起吃著,她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然后又把飯菜豪放地送進嘴里,看起來像是有點亢奮,但我卻看到了她眼里涌動著淚水。吃完了飯,他們收拾了桌子準備打麻將,在這種三缺一的情況下,大哥二哥激動了起來,為了這個空位他們二人爭執不下,最后竟然到了拳腳相向的地步。這時大姐走了過來,一下將桌子掀了,說,要打麻將回去打,別在我家里鬧。李劉二人正想發火,突然又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姑娘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只好作罷。他們一時覺得無趣,坐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說了些閑話,就回家了。
大姐沒有跟我們回家,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新家。
我們準備離開時,大姐一直呆在新房里沒有出來,然后我就進去看她了。她坐在床邊偷偷地哭著,看見我進來她就不哭了,擦干了眼淚,笑著問我:
“今天的飯菜還可以吧?!”
我沒有答話,走過去靠著她,靜靜地坐著。
最近這段時間,她該說話時說話,該笑時笑,裝做是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心里卻一直承受著我們難以想象的疼痛。記得當初,父親和劉彩云打完麻將回來,說要讓她嫁給王順時,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說嫁就嫁吧。當時我也在一旁,看到她那奇怪的笑容,竟感到有些可怕。
知道她心里難受,想陪著她說說話,可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陪著她一起沉默。
家里沒有了大姐的身影,我總覺得心里空空的,對一切都沒有了興趣。
除了我之外,似乎再沒有人因大姐的離開而有任何不適。該干活時干活,想打麻將時打麻將,一切依舊。只有當劉彩云悻悻不快地走進廚房的時候,才會想起大姐,同時不厭其煩地對著我們抱怨——每天伺候你們吃喝拉撒,真不是件舒心的事情。這時李勝利總會擺出一副大大咧咧的姿態說,女人生來就是伺候人的。于是家里的兩個權力人物免不了要為女人是否天生就應該伺候男人的問題展開一番激烈的爭論,而就這種毫無意義的爭論又常常演化成暴力沖突。從某個時候起,他們在麻將桌上的那種親密無間已經一去不再,取而代之的便是互相厭惡的爭論與打斗。
大哥二哥自從結束了漫長的發育過程之后,一直都是游離家庭之外的,除了不可避免地為家里的幾畝田地賣力氣外,便是整天和村里的一群同齡人混搭在一起。這兩個已經顯露出成熟特征的少年,在生理上日益困惑,并對異性萌生了特殊的好感。大量刺激的幻想與意念充斥了他們的頭腦,他們顯得有些驚異,同時又無比的興奮和好奇,感覺體內有千萬只柔嫩的手在不停地騷動,這種可怕的騷動很快就讓他們迷失在了現實的世界里。在他們忍受著強烈的生理折磨時,最為有效的解決辦法是無休止地談論女人,然后將自己欠缺柔和的手伸入褲襠內,按照瓦匠教給他們的“不求人”的方法,不斷地撫弄著那個最為躁動的部位。他倆談論最多的女人當屬大嘴巴的女兒張春秀。他們對春秀的迷戀,主要源于瓦匠和村里其他幾個青年的一個共識——女人嘴巴大,下面就不會小。大嘴巴之所以被稱為大嘴巴,不僅是她口無遮攔,而且也確實有著一張名副其實的大嘴巴,無論是開合度還是厚度,都是別人無法挑戰的。當瓦匠和那幾個青年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大嘴巴,并猜測著她下面會怎樣輕易地吞沒雞蛋,甚至是如何能塞進拳頭時,大哥二哥卻想到了大嘴巴的女兒春秀。他們對大嘴巴那散發著衰落氣息的身體毫無興趣,并從遺傳的角度分析認為春秀也有著寬大的私密,且她那飽滿而充滿活力的身體更具有誘惑力。
親密無間的兄弟倆,一度因為共同的女人產生敵意。那段時間,他倆暗地里較勁兒,各自使用著不同的技法接近春秀。大哥長時間地埋伏在河邊,在春秀常路過的地方,等待她的到來??吹酱盒阕邅頃r,他迅速脫下衣褲,一頭扎進了河里,借此向春秀展示自己健壯的體魄及高超的水下憋氣的功夫。當他從水里冒出來時,再向岸邊看去,春秀卻羞羞答答地已經走遠了。與大哥相比,二哥顯得聰明許多。比如春秀去山里打柴,二哥會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看到春秀扛著一捆柴火搖搖晃晃時,他會裝作是碰巧路過,然后理所當然地提供幫助。再比如二哥經常會采一些野花或果子送給春秀,然后再對她說些“你真漂亮”之類的話??傊?,他懂得女人對感動和浪漫的需求,也懂得如何俘獲女人。
很快,二哥博得了春秀的好感,而大哥卻為此痛苦不已。
與大哥二哥相比,三哥李發明顯得稚嫩許多。他和我一樣既沒有大哥二哥那樣的力氣來從事田間勞動,也沒有發現女人身上的任何魅力,除了做些簡單的家務活外,他便是想著約我和金玲一起玩“爸媽兒子 ”的游戲??墒墙鹆嵋呀洓]什么空閑和我們玩游戲了,她離開院子不到幾分鐘,整個村子都能聽到她娘歇斯底里的吼叫。李發亮出生之后,劉彩云終于證明了自己也是能生兒子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從此整個人也變得更為慵懶了,就像一個人突然間實現了終極目標,在享受成績的時候,整個人就萎靡不振了。她除了打麻將,就是無休止地睡覺,將孩子丟給金玲照看,不聞不顧,像給嬰兒喂奶這種事有時也恨不得讓金玲代替。年幼的金玲缺乏帶孩子的經驗,因此時常被她不懂事的弟弟弄得滿身都是屎尿,比這更糟糕的是她的弟弟還總喜歡毫無理由地哭叫,每當弟弟的哭聲被劉彩云聽見,她都要經受一頓暴風雨般的咆哮。金玲抱著弟弟或清洗著又臭又臟的尿布的時候,都會在臉上做出一副極其可憐的表情,以此來緬懷失去的自由與快樂,同時也是向我和三哥傳遞求助的信號。對這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嬰兒,我和三哥缺乏足夠的耐心,最多只是洗洗那些污跡斑斑的布片。
一個悶熱的下午,我蹲在院子里給李發亮清洗尿布的時候,突然發現了大姐栽種的蘭草。它正孤獨地呆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散發著一股落魄的氣息。當初大姐知道了瓦匠離開的消息后,她一度失控,并摔爛了房間里一切能摔爛的東西,包括母親送給她的那面鏡子。這盆她親自栽種并視為珍寶的蘭草,當時正被放在院子里曬太陽,所以才逃過一劫??吹教m草,我想起了大姐。大姐嫁到王家后,一直都沒有回來過,她走的那天除了她的幾件衣服,再沒有帶其他東西。
我想我應該去看看大姐了,洗好了尿布我就抱著蘭草去了王家。
在去王家的路上,遇見了王順年邁的老爹。他背著滿滿一背簍豬草搖搖晃晃地向家走去,在重量的壓迫下,他像疲憊的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吹轿視r他顯得格外興奮,甚至完全不顧咽氣的風險,一個勁兒地和我說話。
他說:“我家王順有福啊,眼看著要像五保官一樣打光棍了,卻又意外娶了你姐,你姐是個好人??!”
他說:“這不僅是王順的福氣,也是我們王家祖祖輩輩的福氣,我們得感激你姐,感激你們李家!”
他說:“也得感激瓦匠,若是沒有瓦匠,你姐就不會嫁給我們王順!”
他說:“說到底還得感激王寶貴,是他請了瓦匠做瓦,然后……”
這個老頭沒完沒了,在他感激連篇的廢話中看不到盡頭,我心里有些毛躁了,恨不得一下子跳到背簍上,將他壓趴在地上。若我真的這么做了的話,他也許就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我咬了咬牙,只能想法打斷他的話,我說:
“你的頭發白了,胡子也白了,眉毛也快白了?!?br />
他似乎已忽視了我的存在,在一種忘我的境界里,繼續自說自話。
他說:“世上的事情哪說得清,當初給王順說媳婦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力氣,媳婦是沒說下,家里的東西倒是耗費了不少,現在都沒這個打算了,你姐卻又掉到了我們家里,你說這世上的事情哪能琢磨!”
他說:“我們王順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有了媳婦,而且很快就要當爹啦!”
他說:“雖然不是自己的種,可娃生下來還是姓王……”
對這個多嘴的老頭,我徹底失去了耐心,趁他停下來喘氣的工夫,我搶先一步,將他遠遠丟在了后面。在這個悶熱的下午,我抱著委屈的蘭草疾步如飛,看著眼前逐漸清晰的王家茅屋,我隱隱看到了大姐與蘭草重逢后的激動。王家的院子里一片寂靜,我走進院子,躲在旮旯里打瞌睡的雞群驚慌四散。我正懷疑屋里是否有人時,卻聽到從殘破的木窗內傳出模模糊糊的說話聲。我叫了聲姐,姐沒有說話,我徑直進了堂屋,發現里屋的門關著,輕輕一推,門開了,屋里霉餿的味道夾雜著濃郁的肉體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眼前糜爛景象讓人難以置信,赤裸裸的兩具肉體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一個是王順,另一個是劉彩云。我推門而入的剎那,兩張興猶未盡的面孔驚異地回頭,從他們驚慌失措的臉上,我感覺自己在瞬間已被咒怨千萬次。就在我驚愕萬分的時候,慌張的劉彩云迅速恢復常態,并安慰仍在恐懼中掙扎的王順,說,他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沒事。她的意思大概是說,眼前的這個傻子在面對兩具糾纏在一起的肉體時,除了驚愕與好奇,不會再有其它理解。她錯了,早在大哥二哥為春秀傷透腦筋的時候,在大姐與瓦匠頻繁地奔赴河邊密會的時候,我已漸漸清楚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情。這是無需教導的,是不知不覺的,就像蘋果樹到了季節就會自然而然地開花結果一樣,雖然我還沒到能對異性產生感覺的年齡。王順顯然是從劉彩云的話中得到了極大的寬慰,他緩過神來,對我說:
“你娘是在幫我找虱子,你看我的衣服上有好多虱子?!?br />
他順手捻起一個什么東西向我展示,卻發現是一條丑陋的內褲,然后丟掉又找了一件汗褂舉了起來。
“她不是我娘?!?br />
我想我得立馬離開這個丑陋的地方。雙腳邁出房門的時候,我對劉彩云說:“你的兒子要吃奶了,一直在哭,金玲可沒有奶水喂她?!?br />
我抱著可憐的蘭草,慌亂地離開了王家。不知道大姐在哪,落魄的蘭草仍將繼續忍受孤獨。我原路返回,再一次遇見了氣息衰微的王家老頭。他看到了我,努力地克服著喘息的困難,重新說起先前還未說完的鬼話。在他無休無止的廢話面前,我不是一個好聽眾。
“我姐去哪了?”我急躁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姐?”他艱難地回過身,用手指向河邊,說:“要是沒在家,她就是在河邊?!?br />
“你姐常常一個人坐在河邊,什么都不做。”他說:“她現在懷著孕,我也舍不得讓她干活。嘿嘿,我馬上就能抱孫子了,雖然不是我的親孫子……”
“你的兒子餓了,你該回去給他準備晚飯了。”
我在河邊找到了大姐,她坐在蒼綠的蘆葦叢邊,西邊斜過來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她坐在那里像塊石頭一動不動,目光漂浮在水面上,似乎已在記憶世界里迷失。她看到了我,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表現出應有的驚訝,只是冷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讓我在她的身邊坐下。她的肚子已經勢不可擋地凸顯出來,以至于她的坐姿都有些變型。她隨意地問了問家里的近況,然后就不說話了。她將我擁入懷,像小時候哄我睡覺一樣用手輕輕地在我身上拍著,這個時候我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過去,想起了母親。我們努力地在記憶里搜索,尋找曾經的樂趣,可記憶卻是難以想象的蒼白和單調,以至于我們不得不停下來,用無言的沉默面對混沌的余暉。在空氣停滯地片刻,我終于想起了栽在陶罐里的蘭草。我將蘭草遞給大姐,大姐幾乎看都沒看一眼,順手扔進了河里,蘭草在河面上激起了一個漂亮的水花,然后迅速墜入了河底。大姐的這一舉動讓我非常意外,曾經她精心呵護的蘭草,為何現在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很快我便明白,蘭草的命運與那面鏡子一樣,早在瓦匠離開的那個清晨,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注定——它們終將被一個遭受遺棄的孤寂者遺棄。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大姐扔了蘭草,然后說了這么一句女人常說的話。她說起父親,瓦匠,王順,甚至還有村里其他一些沒什么交涉的男人,羅列出他們一大堆事實,以此證明自己的感慨是個真理。
在這種深奧且跨越了我的年齡的話題面前,我沒有說話,只能用一種似懂非懂的眼神看著大姐。
“你以后長大了,可得做個好男人?!?br />
“嗯?!蔽也⒉恢朗裁礃拥哪腥耸呛媚腥耍腿缥也恢朗裁礃拥哪腥耸菈哪腥艘粯?,但我還是配合地點了點頭。
大姐低下了頭,用手捂著的肚子,沉默了片刻說:
“但愿生個女娃?!彼D了頓,又立馬糾正道:“生女娃不行,女人沒一個命好的,還是生個男娃吧。”
我們在河邊坐了很久,就在她為生男娃還是生女娃糾結的時候,我注意到太陽已經被不遠處的群山收納,天色也暗了下來。
日子就像是河里的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流過秋冬,轉眼又到了一年的春天。在這個生命蕩漾的季節里,誰都不曾意料到我的大姐會匆匆告別人世。
大姐去世了,我們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就連接生的楊婆也無法相信。楊婆說:
“我接生了半輩子,從來沒見過這種怪事?!?br />
王順的爹也無法相信這是事實,他似乎瞬間衰老了幾十年:
“這就是命,我們王家注定是要絕后了?!?br />
臨盆的那天,頭發斑白的楊婆早早就來到了王家,她憑借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接生經驗,信心滿滿地認為將嬰兒與母體分離,只不過是件像喝水一樣簡單的事情。我們也對楊婆的本事深信不疑,除了劉彩云陪著她在產房里忙活,其他人都安心地守在院子里等待嬰兒的降臨。我們都守在王家,還在吃早飯的時候,大姐就已經表現出了臨產的征兆,楊婆和劉彩云放下飯碗,從容不迫地走進產房,同時告訴我們,不必收掉碗筷,片刻后她們將會返回飯桌。可是我們一直等到快吃午飯的時候,她們依然沒有出來,而大姐痛苦的哭叫聲卻逐漸沙啞。過了很久,終于看到劉彩云出來了,她端著一盆嚇人的血水倒在了院門前的空地上。當王順爹急不可耐地問怎么沒聽到嬰兒的哭聲時,劉彩云一臉的緊張,說:“還卡著沒出來呢?”她沒有多說,盛滿熱水,又急匆匆地進了屋。這個時候我們都不由得緊張起來。王順、李勝利還有王順爹,他們像是覓食的母雞一樣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在焦急之余,就反復談論著楊婆輝煌的接生史,以此獲得寬慰。缺乏耐心的大哥二哥,早已從院子里消失,此時正徜徉在春秀常走的小路上。我和三哥幫著金玲照顧年幼的李發亮。李發亮突然莫名其妙地嚎哭起來,怕驚擾了屋里的人,我們只好抱著他離開院子。來到院子外,我們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甚至連李發亮也一時忘記了哭泣——就在劉彩云剛剛潑水的空地上,匍匐了無數只烏鴉,我們一走出院門,這些烏鴉蜂擁而起,眼前頓時黑鴉鴉一片。
三哥和金玲顯得格外激動,一邊跺腳,一邊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激動之余,三哥竟誤以為自己是條獵狗,飛快地向烏鴉撲去。他追了幾圈,仍不服氣,還回過頭來呼喚我去幫他。我沒理理他。在那瞬間,就像三哥變成了獵狗一樣,我也不再是我了。非常奇怪??粗^頂上盤旋的烏鴉,我如同一粒埋在地里的種子,迅速發芽、長大,在摻合著陽光的空氣里,我走進了多年前的那個中午。就像當初我毫無知覺地來到這個世上一樣,我又不可抗拒地走入了過去。母親曾經多次向我講述過那個中午,在她幽怨的回憶中,除了反復提起麥田與烏鴉,似乎再也講不出其它內容;在她看來,世上再沒有比烏鴉更邪惡的東西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憑借這兩種事物還原了當時的情景,后來當我多次孤獨地坐在野外注視藍天時,總是情不自禁地走進那幅畫面里,并甘愿迷失其中。當時,我就游蕩在那個中午,像是金黃的麥穗在微風里晃動,又像是興奮的烏鴉在搶食麥粒,后來麥田里出現一個瘦弱的男孩,那是我,就在我茫然四顧時,隱隱聽見有人在呼喚著我的名字,
大姐出事了。
我們回到院子,看到楊婆與劉彩云已走出產房,她們驚慌失措地站在院子里,身上沾滿了可怕的血跡。沒有人說話,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表現出了一副極其沉痛的神情。最傷心的是王順爹,他用那老牛一般的哭聲向所有人哭泣著香火不能延續的不幸命運。
“世上哪有這種怪事!”過了很久,楊婆終于擺脫了驚慌,她說:“這村里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都是經過我的手來到世上的,一直沒出過這種怪事。別人都是頭先出來,這次卻是腳先出來,還只是出來一只腳,另一只腳就卡在里面了。你們說這種事情我能有什么辦法!”
楊婆接生的手藝,在這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一直沒有出過任何差錯,現在當她準備要為自己的接生史畫上句號時,卻出了這種事情,這對她來說絕對是個打擊。此時的她,一掃往日的精神勁兒,在哀戚的空氣里,無比沮喪地離開了院子。
大姐走了,連同未曾見過的孩子。
大姐的不幸令人痛惜,但很快又被人們遺忘,就像當初與瓦匠的那場風波一樣。幾個月以后,當我還未從失去大姐的悲痛中走出來時,又不得不去面對自己被遺棄的事實。早在大姐還未去世的時候,我就已經無數次聽到劉彩云向父親說起要將我送給別人。她說,家里的嘴巴太多了,要想讓大家吃得好,這個為家里出不了力氣的家伙必須的另找吃飯的地方。自從我在王家遇見那一幕丑陋的情景之后,劉彩云總是看我百般的不順眼,好像我就是一根卡在她咽喉里的魚刺,讓她寢食難安。前不久,當年幼的李發亮不小心從我的手里滑落,并磕掉了一顆剛剛長出的牙齒時,劉彩云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向李勝利抱怨,鋪天蓋地的抱怨已經讓我們家的破茅草房搖搖欲墜了。當然,她也巧妙地夸大并利用了當時的一個傳言,最終讓我的父親無法再保持沉默。
這個傳言像沉睡的火山瞬間爆發,一時間,寂寞的人們議論紛紛,最后竟然連我自己都相信了。
大姐去世的那天,楊婆無比沮喪地站在王家的院子里,當她看到盤旋在院子上空的烏鴉時,說了一句讓我們膽戰心驚的話。
“回家多給先人燒點紙錢吧!那些死人說不定會寬恕你們的!”
當李勝利詢問是怎么回事時,楊婆不容置疑地說道:“你們李家被詛咒了!”
楊婆充分挖掘了還殘留在頭腦里的最為古老的記憶,她對李勝利說,你們李家自從來到我們村子后,連續兩代都是獨苗,差點就斷了香火,這應了那句古話——“樹動了根不壯,人挪了窩不旺?!睊佔跅壸媸菚米锢舷热说?。到了你這,雖然生了一大堆子女,可誰能說你們就躲過了先人的埋怨呢。楊婆又說起了多年前的那個中午,她說,你女人生小兒子發光的時候,當時就和這一樣,圍著一大群烏鴉。那個時候我就算到她的命運不會太好,果不其然,發光和她命相相克,很快她就病了,最后在病床上去世了?,F在你的大女兒又是同樣的命運,在產房里就走了。看來老先人對你們的怨氣還沒有散去,他們是在用另一只方式懲治你們。
“回去多給先人燒點紙錢吧,同時也祈禱神靈,讓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幫你們化解以往的罪過!”
楊婆的話令李勝利不安了很一陣子,這種不安甚至壓過了失去女兒的傷痛。但是在一大堆的日?,嵤轮校顒倮苡挚鞂⒋耸逻z忘,就像遺忘已經去世了的女人與女兒一樣。就在我們一如既往地消耗在蒼白的時間里時,那個說法卻似乎不甘被人們遺忘,它溜出了王家的院子,開始在村里傳播開來。越傳越廣,越說越奇,那種火熱毫不亞于當年關于宣傳隊的議論。
最后傳言:“李家出了個災星李發光,李發光的前世是烏鴉?!?br />
劉彩云充分利用了這個傳言,她不厭其煩地對李勝利說:
“瞧瞧你的這個寶貝兒子吧——整天與烏鴉混在一起的災星,克死了親娘,又克死了親姐,誰與他親近,誰對他好,他就要誰的命。我可憐的發亮才這么大,就被他弄掉了牙齒,以后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情!”
她說:“不要以為是我和他過不去,這些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有他在,咱們這個家里誰都別想安生?!?br />
她說:“只要有他在,我遲早要搬出這個家,金玲和發亮都還小,我可不想他們出什么事情?!?br />
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李勝利本想拋于腦后,不再觸及。經過劉彩云反反復復地說,他也有些恐懼了,開始為這件棘手的事情頭疼。
劉彩云說:“要不將他送人吧,這樣對他沒什么壞處,而且我們也能安心?!?br />
幾天以后的一個早上,我看見李勝利在追趕一只年邁的母雞。早在母親還未去世時,這只母雞就已經開始為我們家下蛋了,因為它總是格外慷慨地下蛋,所以在我們家里活了一大把年紀。李勝利抓住母雞,將它裝進一只蛇皮袋子,他一手提著袋子,一手拉著我,在早上朦朧的陽光里,我們走出了院子。我問要去哪里,他沒回答,只說讓我跟著他走。這就樣,我們來到了河對面的余家,他指著一個正在院子里劈柴的男人對我說,以后他就是你爹了。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袋子,轉身就走。我一時有些懵了,等我回過神來,父親已經走遠了。我像發瘋了一樣,追上去,他說:
“我現不是你爹了,以后你得在余家吃飯了?!?br />
“我們家已經容不下你了,你沒聽別人說嗎,你會給我們家帶來災禍的。”
李勝利在前面走,我在后跟著。
“我已經把你給了余光榮了,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沒有辦法?!?br />
“我連家里的老母雞都給了他,他會給你飯吃的。”
他沒有耐心再說了,在前面走得飛快。我在后面緊緊地跟著,過了河,眼看就要到家了,李勝利停了下來,他極不耐煩地從地上撿了堅硬的泥塊向我扔來。他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堅硬的泥塊砸在我的額頭上,頓時眼睛里火光四濺,我痛得縮在了地上。這時李勝利大步走進院子,并緊緊關上了院門。我的額頭破了,黏稠的血液順著鼻梁流了下來,我抹掉血液,捻起一撮泥土敷在了傷口上。
就這樣,我懵懵懂懂地有了新爹。
新爹的名字叫余光榮。
三十多歲的余光榮單身一人,住在一所和李家差不多的茅草房里。聽說他曾經有個女人,名字叫黃春花,只是在很多年前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說他的女人在后山打柴的時候掉到狼窩里去了;有人說他的女人順著河道去了山外;有人說他的女人遇到了鬼,然后就被鬼搶去做老婆了。關于他的女人,眾說紛紜,但都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總之就是消失了。我的新爹就是這個失去了女人的男人,他不能接受無子而終的命運,即便我身上有各種可怕的傳言,他還是勉強容納了我。
他的性情如泥土一樣粗糙,無論是語言還是肢體,都充滿了暴力的意味,這一點與李勝利非常相似。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看他的臉,他的臉陰冷得可怕,從不帶一絲溫暖的成分,若稍不留意,目光從他臉上掠過,我都會止不住戰栗。他習慣用猙冷的面部表情向我發布種種命令,每當他一扭曲臉上的皮肉我就得趕快找事情做,喂豬洗衣做飯,只要是他認為我能做的,我都得立馬去做。在余家生活的這漫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巴掌總是毫無規律地在我的臉上抽打,他的巴掌打在我的臉上就像是鐵錘敲在石頭上一樣實在。每次打了我之后他還要對著我不厭其煩地表達他的感受,他說,你的臉怎么就比城墻還要結實呢!我就這么一抽,不見你怎么著,反而我自己的巴掌麻了胳膊也酸了,你他媽的簡直就是一怪種!他在說這些話的同時還總要搭配著一些肢體語言來使自己的表達繪聲繪色。
太陽東升西落,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漸漸接受了自己被遺棄的事實。
在如石頭一般堅硬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到一種無助的驚慌,就好像是在黑夜里被置于荒野,找不到歸宿,并時刻受到鬼怪的恐嚇。好在金玲和三哥沒有忘記我,他們經常偷跑出來找我玩。我們躲在茂密的叢林里玩耍,玩“爸媽兒子”的游戲。玩著游戲的時候很容易忘了時間,我們總是在感到肚子饑餓的時候才想起回家。每次游戲后的分別,都讓我十分難受,看著他們說說笑笑地向家走去,我卻只能孤獨地從另一條路到另一個地方去。就因這點,我矛盾著,甚至希望他們不要再來找我。后來,他們來找我玩的次數真的就少了。我們都漸漸的大了,長大了就有很多事情要做。“干的活要對得起消耗的糧食?!蔽疫€沒有被遺棄時,就常聽李勝利這么說,先是對大姐說,再是對大哥二哥說,現在也一定對三哥和金玲說了。
他們不再怎么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就只好去找住在核桃樹上的那兩只烏鴉了。余家離村里的那個道場很近,過了河不遠處就是。那棵曾經沉默在道場上的核桃樹,現在正威風凜凜地聳立在神秘的空氣里,樹枝上掛滿了紅色的幔帳。自從醉酒的五保官在樹下拉了一泡屎后,那棵核桃樹就注定不再是不結果子的核桃樹了,人們稱它為“樹仙”。這是差不多在半年前的事情了,據說,一天深夜,五保官在誰家喝醉了酒,路過這里時,一泡屎憋不住就拉在了樹下,拉完屎就隨手從地上揪了一把草擦了屁眼兒,但是屁眼兒從此好多天都奇癢難忍,最后竟開始腐爛了。他自己配了多種草藥熬湯清洗,仍然無濟于事,后來他懷疑核桃樹已經成仙,自己的行為有可能是冒犯了神靈,于是就跪在曾經拉屎的地方燒香祈禱,請求這棵老樹的寬恕,果然屁眼兒很快就健好如初了。五保官擺脫傷痛之后,買來大量的香和鞭炮,在樹下大張旗鼓地敬拜了一番,并向所有前來看熱鬧的人夸贊這棵老樹的神奇。后來,陳成的兒子,也就是那個曾被計生辦抱走過的孩子,滿周歲的時候,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進行抓周,小孩兒連抓了兩次,第一次是拿了饅頭,陳成不甘心,就把饅頭藏了起來要再來一次,第二次又抓了泥巴疙瘩,這讓陳家人非常沮喪。于是,他們將信將疑地來到核桃樹下,抱著兒子向核桃樹磕了頭,然后就在樹下對兒子的未來做最后一次補救。他們藏起了饅頭和泥巴疙瘩,只放了些象征權力與金錢之類的東西,并用細長的線繩將一張人民幣吊在樹枝上,果然孩子就如他們所愿地伸手拿了錢,這讓他們欣喜不已,并深深地相信了核桃樹的神力。從此,這棵樹仙就被更多的人相信,就連外村人都來樹下敬拜,沒過多久樹枝上就掛滿了寺院常用的那種幔帳。核桃樹成了仙樹,烏鴉卻沒有成為神鳥,人們給仙樹敬獻幔帳的時候,隨手就拆掉了烏鴉窩。后來,烏鴉又重新在樹上搭了窩,新窩隱藏在幔帳里,很不容易發現。
空閑的時候,我經常來道場閑逛,若看到烏鴉,我就從口袋里掏出預備好的麥子撒在地上給它們吃。它們吃著麥子的時候,我就和它們說話,問它們山外是什么樣子,山外有沒有瓦匠所說的汽車、電視,我想它們是知道的,它們只需拍拍翅膀就能飛到山那邊去;可是它們都不說話,要么就是哇哇哇地叫。不過沒關系,我一點都不怪它們,只要它們愿意聽我說就行。后來不光是我去找它們,它們也常常來家里找我,它們只要在草房上拍拍翅膀,我就知道它們來了,然后我就會撒給它們麥子吃。一次,我撒給它們麥子的時候被余光榮看到了,他一巴掌扇過來,說:“你這個白癡,麥子不用來喂雞卻給烏鴉吃,你是傻得分不清雞和烏鴉了嗎?”從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怎么給它們麥子吃了,不過它們還是常常來院子找我,聽我說話,這讓我非常的難過。
我病了,一種極為可怕的病。
最初是不想吃飯,晚上睡覺時磨牙,余光榮說我是想吃肉了,我不是想吃肉,甚至是不想吃任何東西,看到別人吃飯都想吐。后來肚子痛,一種奇怪的痛。再后來我就感覺肚子不僅痛,里面還有什么東西在動,癢癢的。那種痛痛的,癢癢的感覺在向屁眼兒移動,接著就有什么東西從屁眼兒里出來了,那不是糞便,是蟲子。那蟲子長得像蚯蚓一樣,只是比蚯蚓大多了很多,扭來扭去,看著極其嚇人。最要命的是還不止一條,是一條接一條的出來,好像肚子里除了這些蟲子,就沒有別的東西的了。我十分驚慌,卻又不敢給余光榮說,我想他要是知道了會不給我飯吃的,說不定還會把我趕走。我只好裝作根本不存在這些蟲子一樣,并盡量地掩飾著內心的恐懼。可恨的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它們也會鉆出來,在被窩里到處跑動,余光榮就睡在我旁邊,所以整晚都不敢合眼,屁眼兒一癢就趕快跑去廁所。余光榮看到我無數次地上廁所,以為我吃壞了肚子,然后就埋怨我吃得太多。有一晚上我實在是太困了,一覺就睡到了天亮,然后余光榮就發現了,還好沒有打罵我,他說這是草蟲,小孩子都會長的,然后弄了什么藥湯給我喝,說喝了就沒事了。連續幾天,我喝了不少藥湯,拉出了一大堆惡心的蟲子。病依然沒好,總是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蟲子在肚子里蠕動。直到幾年以后,從城里回來的黃春花看到我面黃肌瘦,就知道我病了,說我這是蛔蟲病,會傳染的,怕我傳染給她兒子,就給了我一粒像糖一樣的東西,她說是藥,我喝了下去,痛快地拉了泡屎后,果真就好了,從此肚子就再也沒長過蟲子。
在這些蟲子的折磨下,我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一天天的瘦了下去。看著蟲子不斷地從我的身體里出來,我非常的痛苦,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就快死了。就在我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時,大哥李發財出了事情。
我好像已經說過,大哥二哥一直在為一個名叫春秀姑娘瘋狂,整日魂不守舍、浮想聯翩。現在,我的大哥就因瘋狂而出了事情。
那是一個深秋的中午,大哥一如既往地守在那條路上,等待春秀走過。在這個萎靡的季節里,涼颼颼的水溫已經不適合他再跳進河里賣弄肌肉和蹩腳的狗刨式了,春秀走過來時,笨拙的大哥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情急之下他只好攔住了春秀的去路,亮出自己的胳膊讓春秀捏,他說,在我們村,沒幾個小伙子有我這樣的力氣。春秀伸出了手,卻沒去捏她的胳膊,而是打了他個耳光,并罵了句,你這個神經病。大哥有些傻了,他完全沒有料到春秀的反應會是這樣,就問她說什么,她就又說了句,你這個變態。春秀在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受到玷污一般,既惱怒又羞愧,胸脯也被氣得在快速地鼓動著。大哥徹底懵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受到這般侮辱,頓時感覺天昏地暗,腦袋像充了氣的皮球一樣變大了,全身的力氣都涌到了手上,等看到春秀跳動的胸脯時,更是感覺身體要炸裂了一般難受。在春秀欲奪路而去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春秀讓他放開,他沒放,春秀就罵他是神經病、變態。這時他再也控制不住,伸手將春秀橫腰抱起,任憑肥胖的春秀如何掙扎,他還是牢牢地將她抱住了,一直抱到了路邊不遠處的叢林里。他將春秀壓在了草窩里,開始脫她的褲子。春秀無淚地干嚎了一陣,然后罵他是流氓,畜牲,神經病,罵他祖宗十八代,罵了一陣子后,似乎是自覺無趣就索性不再出聲了,只是象征性地掙扎著??蓱z的大哥沒能順利將她的褲子脫掉,慌亂之中就把春秀的腰帶弄成了死結。這時,春秀突然變得溫順起來,說,你把我壓痛了。大哥沒有聽見。過了會兒春秀又說,這樣會懷孕的。大哥還是沒有理她。然后春秀既不出聲也不掙扎,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那里,在大哥如愿地脫掉她的褲子時,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春秀還是春秀,大哥還是大哥,沒有任何交織,春秀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是死人啊!”大哥沒有說話,此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癡呆。以前,他經常聽到瓦匠及村里的一些年輕人,在一起談論女人,他們總說女人的下面如何的漂亮,如何的甜蜜,如何的銷魂,聽得多了便以為女人的下面不是肉長的,而是花或蜜之類的;現在他親自看見了,才明白人的身上長不出花來,更是流不出蜜的,即便是女人。春秀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一腳踢開大哥,一邊穿褲子一邊憤憤地罵了起來。大哥伸手去幫她重新系好腰帶,并問道:“你這下面怎么全是毛啊!”春秀頓時氣得發狂,又開始罵他是畜生,是王八蛋,罵他祖宗十八代,那惱怒的樣子像是恨不得拿起刀子將大哥給劈了。
大哥無比失落地回到家里,吃了午飯便又去田里翻地,就在翻地的時候,他看到大嘴巴帶著春秀正氣勢洶洶地向他走來。他并沒有意識到任何不妙,只是再次看到春秀,籠罩在心里的失落感就變得更加濃郁了,他想不明白為什么那個曾經有著無窮魅力的女人會讓自己突然沒有了興趣,而且下體會長那么多枯毛。我的大哥,這個可憐的傻蛋一時因為女人而迷失了,而且是迷失在了一個荒誕的黑洞里。他想說,春秀你不要過來,我已經厭惡你了。他憋了很久,話沒說出來,春秀和她娘卻已來到眼前了。春秀低著頭,蓬亂的頭發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一起翻地的李勝利,笑瞇瞇地看著眼前這兩個不知來意的女人,正想調侃了幾句,卻看到大嘴巴直接向他的兒子撲了過去。兇猛的大嘴巴沒能將大哥撲倒,就撲在他懷里像狗一樣撕扯著,嘴里嗚嗚哇哇地嚷著什么,沒人能聽得清楚。一旁的李勝利和李發福都驚愕地愣住了,以至于忘了眼前的纏斗需要勸阻。大嘴巴被拉開之后,依然怒氣難消,還順手打了李勝利一個耳光。李勝利捂著臉,不知緣由。
“你那挨千刀的兒子把我家春秀給糟蹋啦!”大嘴巴說。
“大白天的,你怎么說胡話呢?!”李勝利顯得非常吃驚。
大嘴巴把春秀拉了過來,指著她的褲襠說:“你自己看,看看你那畜牲兒子造了什么孽!”
在場的李勝利,李發財,還有李發福順著大嘴巴的手勢看去,就看到了春秀的褲襠上有著一塊紅得發黑的血跡,看著就像是一朵綻放已久、即將凋謝的紅牡丹。如果李發財知道那是大嘴巴后來滴上去的雞血,就不會那么恐慌了,他說:
“我只是脫了她的褲子……”
這時,李勝利和李發福都不能不相信大嘴巴所說的是事實。李勝利如同先前的大嘴巴一樣,沖到他的兒子面前,拳打腳踢了一番,嘴里不停地嚷著,我打死你這個混球。一旁的二哥也是恨得咬牙切齒,只恨自己不能替代父親揮灑拳腳。過了好一陣子,李勝利感覺是腳酸手痛,大哥也被打得不成人形了。
“你們父子倆別再演戲了?!贝笞彀驼f:“快說這事怎么辦吧?”
見大嘴巴開了口,李勝利就順勢停了手,他可不想真的將自己的兒子打死。他喘著粗氣說:
“事情都已經這個樣子了,要不就讓春秀嫁給這個畜生得了!”
傷痕累累的李發財聽到父親說要讓春秀嫁給自己,頓時覺得比挨打還要難受。在他感到眼前昏暗的時候,大嘴巴及時地“呸”了一聲。
“呸!”
大嘴巴說:“自己都說他是畜生了,還想讓我閨女嫁給他?!”
大嘴巴說:“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我家春秀,我都沒答應,就你們家這畜生也想有份兒?”
大嘴巴說:“老子厚顏無恥,女兒夾不住腿,兒子又做出這種事情,可見你們李家都是些什么貨色!”
大嘴巴說:“誰要是把姑娘嫁給你們李家,那真是瞎了眼睛!”
她像是潰壩的洪水一瀉千里,說得李家父子三人頭不敢抬,只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她咆哮了一陣之后,李勝利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
他說:“那你說怎么辦吧?”
“我要讓你兒子吃官糧,住官房?!?br />
李勝利知道大嘴巴不會這么做,不然就不會來地頭撒潑。他裝作沒聽懂,笑呵呵地說:
“這畜生哪有這個命!我們李家是被祖宗埋怨過的,估計李家的后代都沒做官的命?!?br />
“別跟我逗樂,就等著讓你兒子去牢房吧!”
大嘴巴說完就拉著春秀氣沖沖的走了,父子三人也無心再繼續翻地,像三個落水的老鼠一樣溜回了家。李勝利除了無休止地打罵李發財,便是想著各種補救措施,就如當初處理大姐與瓦匠的事情一樣。父親和劉彩云在家里唧唧歪歪了一個下午,然后在吃晚飯之前去了大嘴巴家,雙方談了很久都沒結果,直到大家都已經餓的耐不住了,大嘴巴便直接挑明,這事情除了錢就沒法商量??吹酱盒闵裆惓5幕氐郊遥斂絾栔蟮弥难澴颖焕畎l財扒了時,大嘴巴憤怒之余就已想到了這事該如何結果。如果李家不能拿出了結此事的誠意,大嘴巴絕不罷休,至少她覺得對不起那只因貢獻雞血而失掉性命的公雞。最后談妥的結果是李勝利給了大嘴巴點錢,并寫了一張欠條,另外還得送出一頭豬和四只雞。大嘴巴甚至還說可以讓春秀嫁給大哥,如果李家能夠表現得更有誠意的話。
第二天大早,李勝利便和李發財便趕著豬提著雞去了大嘴巴家,村里不少人看到這一情景都驚訝不已,問道:
“李勝利,你老了還能整出崽子?”
李勝利笑呵呵地說:“現在是真的老了,那地方不管用了?!?br />
“那你怎么又給計生辦的你送東西了?!”
“狗屁計生辦,我這是送給親家送去的?!崩顒倮缘玫卣f:“我家大兒子和大嘴巴的女兒好上了?!?br />
他趕著豬在前面走著,大哥提著雞跟在后面。為了能表現出像大嘴巴所說的誠意,李勝利一狠心,就將兩頭豬都給她送了過去。他一路上哼哼唧唧,像女人一樣,屁股一抖一抖的,差點沒抖出了屁來。
李發財知道自己要和春秀結婚了,整日萎靡不振。后來他鼓起勇氣告訴父親他討厭春秀,李勝利差點氣出病來。李勝利說,你討厭她,那干嘛還要睡她。李發財無數次解釋,只是脫了她的褲子,沒有別的。但李勝利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傻得已經脫了女人褲子還能不干別的。父子兩人因此爭執起來,一氣之下,父親抄起鋤頭將他暴打了一頓,卻失手將他的腿打折了。李發財一連幾天都不能正常走動,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父親李勝利也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重,心里內疚不已,決定更是要好好操辦兒子的婚事。就在李勝利整日為兒子的婚事忙碌時,李發財突然消失了。
大哥李發財真的就從此消失了,就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
人們都猜測,這個年輕人是到山外去了,沿著河道一直走去,然后就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大哥消失之后,李勝利一直難以接受既失兒子又失財物的事實,精神恍惚了很久。最后在劉彩云的唆使下,他去大嘴巴家索要先前送去的財物,最后沒能要回任何東西卻遭到了大嘴巴的一頓臭罵。不久后,李發財強奸春秀的事情迅速在村里傳開,作為村史上的第一起強奸奇聞,自然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趣,人們以各種輕蔑的姿態紛紛議論此事,同時說起了大姐和瓦匠的事情,說起李勝利與劉彩云的舊事,甚至也提到了我這個邪惡的災星。
這時大嘴巴也跑到了李家撒潑,罵李家的人不是東西,不僅糟蹋了她的女兒,還要敗壞她女兒的名聲。她在李家院子一連叫罵了幾天,直到李勝利又給了她一只公雞,她才離開。李家一時成了輿論的焦點,人們在談論著李家的這些“歪貨”的同時,又從歷史中需找導致“歪貨”頻出的原因。
“李家已經被他們的祖先詛咒了?!?br />
先是香火不旺,現在香火旺了,卻又一個個都是“歪貨”,這一連串看似強大的事實讓人們都堅信了這一說法。鋪天蓋地的輿論,使得李家陷入了尷尬而孤獨的境地,全家上下都被浸泡在無比悲戚的氛圍當中。就連無所畏懼的李勝利,也被擊倒了,他整日麻醉在酒精里,不省人事。直到幾個月后,隨著幾個外地人進村,河道邊熱火朝天的場面和轟轟的炮聲,才使得人們漸漸失去了對李家的興趣,同時也使得李家漸漸從那種萎靡的狀態里緩過神來。
就在人們仍沉浸在李家的笑話中時,五六個戴著頭盔,扛著儀器的外地人進了村。他們沿著河道走來,一邊走一邊測量,然后栽上了一根根紅色的標桿。他們在村里沒做過多停留,直接沿著河道又去了上游的村子。隨后不久,村長召集大家在道場開了次動員大會,他說我們這里要修公路了,公路通了后我們這個閉塞的村子就不再閉塞了。人們對修公路這事立馬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倒不是覺得公路對自己有多大用途,而是認為有了公路就會有汽車來了,這對那些從沒見過汽車的人來說,絕對是個誘惑。村長挑選了幾個壯年隨他一起翻過山去扛炸藥,回來后又將本村的路段分派到每家,于是村里的公路就正式開始修筑了。那段時間,人們極度熱情地聚集在河邊,按照那幾個外地人留下的標桿,用盡全身的力氣揮動鋤頭鐵鎬等一切農用工具。他們一邊嬉笑罵俏一邊激動地揮灑力氣,據村里年長的人說,這種熱火朝天的場面,只有在公社初期才見過。每天下午到了收工的時間,人們就在那些靠力氣難以撬動的地方埋上炸藥,等待爆破。這個時候,那些膽大的年輕人便有了表演的機會,他們踴躍地攬下了所有需要引爆的炮位,等著人們全部撤離,他們逐一點燃導火索,然后總是在最為緊急的時刻逃離現場,這樣他們便能從別人擔驚受怕的神情中獲得滿足。接下來,幾乎全村人都縮在房子里或某個隱蔽的角落,欣賞那壯觀的場面。轟轟的炮聲,鋪天蓋地的塵土以及呼嘯的飛石,讓人們驚訝地張大了嘴吧,他們總是情不自禁地發出各種激動的感嘆,但很快又開始抱怨飛石砸爛了房頂,墻面被震出了裂縫。在整個村子都激動地喧騰起來時,鳥卻不能適應這一變化,它們呆在搖搖晃晃的樹上,跳來跳去,顯得非常的焦慮。它們被轟轟的炮聲嚇壞了,看到滿天的塵土與飛石,嚇得縮在窩里,瑟瑟發抖。后來,這些膽小的鳥,就全部沒了蹤影。
村里的烏鴉就像其它的鳥一樣,突然消失了。住在樹仙上的那兩只烏鴉也消失了,一連幾天都沒見著它們。那天路過道場,我習慣地朝烏鴉窩叫喊了幾聲,沒有回應,正當我要離開時,隱隱聽到烏鴉窩里有響動。我好奇地爬上樹,發現它們果真在窩里,似乎餓得已經站不起來了。我趕忙跑回家弄了些麥粒來,它們吃了我扔在窩里的麥子,很快又恢復了活力,只是依然恐懼,不敢飛出去。我連續幾次把它們抓出來扔到空中,它們的膽子才漸漸大了起來,但也只敢在道場附近活動,出來不久又很快飛回窩里。我在河邊跟著余光榮揮動鋤頭時,心里總擔心著我的朋友,每到休息的時候我就飛快地跑到道場送給它們麥子。如果肚子里有蟲子的話,而且是恰好從屁眼兒里爬出來,我就會拿去給它們吃,最初我擔心它們會害怕,就用細繩拴在烏鴉窩前的樹枝上,其實它們一點都不怕,只要一看到我手上拿有蟲子,就會向我撲來。
那個時候,我的肚子經常長那種惡心的蟲子,到后來我已經習慣地把它們當成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如果一段時間沒有蟲子從屁眼兒里爬出來,我竟還有些不舒服。只是我越來越瘦了,差不多比金玲還要瘦,而且全身沒有力氣。在河邊揮動鋤頭的時候,我常常覺得心慌氣短,身體快散架了。于是我就故意用鋤頭挖了自己的腳背,當然,力氣并不大,只是挖出了一道能夠流血的口子,傷口看似很嚇人其實并沒有損壞骨頭。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了。那幾天,我雖然行動不太方便,得依靠一根老人常用的拐棍,但卻不用再跟著余光榮去河邊了,只需每天喂好豬和雞,然后再準備好飯,剩下的時間就無事可做了。有了空閑的時間,我就可以去道場看我的朋友,也可以去河邊看熱鬧。那時候河邊真的是很熱鬧,不僅人多,而且大家都有說有笑,不少男女混在一起打情罵俏。三哥和金玲也在河邊,金玲照管她的弟弟,三哥則跟著李勝利他們干活。遠遠地看著他們,我沒有走近,害怕見到李勝利。自從離開那個家,我們只見過一次,那是大哥消失之后的事情了,我大概是去道場看烏鴉還是什么的,然后就在路上和他碰上了,他問我現在過得怎么樣時,我把頭扭向了一邊,沒有理他,當時我的身上起滿雞皮疙瘩,頓時感覺肚子里的蟲子在不停地扭動著,這讓我很難受。不過我還是注意到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精神,頭上有了白頭發。金玲看到我時,就向我招手,那意思是要讓我過去。我沒過去,然后她就帶著她的弟弟過來了。她的弟弟李發亮已經能肆意走動了,在他張嘴說話的時候,我沒看到那顆曾經被我摔掉的牙齒,金玲說他已經換了新牙了。金玲也長高了不少,看起更加標致,就像三哥李發明也不知不覺地變得魁梧了一樣。金玲,三哥還有我,我們已經不再玩那個“爸媽兒子”的游戲了,因為我們漸漸都長大了,長大了似乎都覺得“爸媽兒子”的游戲有些幼稚。尤其是三哥,雖然年齡沒多大,胳膊上卻長滿了肌肉,看著已經像個大小伙子了,每天除了干活就似乎沒有了其他興趣,見到我時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不過金玲還是偶爾會來找我玩,我們雖不再玩那個顯得幼稚的游戲,卻可以坐在一起說話,我們一起聊著家里的瑣碎,談論山外的世界,也猜測著未來的情形。在我們稚氣的話語中,總是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意味。
幾個月之后,村里的公路修好了,上下游村子也幾乎同時修好了本村的路段。又過了一段時間,就有一輛白色的中巴車在這條路上行駛。這輛車早上從上游村子來,下午又從下游村子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要到什么地方去。起初幾天,每天早上和下午,都有不少人擠在公路邊看稀奇,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汽車,最多也只是從瓦匠的嘴中了解到汽車是什么樣子。他們看到汽車時都驚奇不已,這么大個東西竟然還能跑得飛快。后來人們發現,只要站在路邊招招手,車就會停下來。車一停下來,人們都一涌而上,圍著汽車東摸西摸。司機開了車門,發現沒有人需要坐車,就憤憤地罵了幾句,按了幾聲喇叭嚇走人群,然后又轟轟地開走了。再后來,人們又知道這車是在鄉鎮與縣城之間往返的,只要掏錢,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鄉鎮上或縣城。隨后,這輛車就有了乘客,早上有人上車,晚上有人下車。這時人們對這輛汽車也不再新奇,只在需要乘坐的時候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
兩年多以后的一個下午,汽車一如往常地開來,停定之后,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帶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從車上下來,他們茫然地在路上四處張望,然后向路人詢問起余光榮的住處。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余光榮失蹤了多年的女人黃春花。那天我和余光榮正在院子里用竹條編織籮筐,看到這個時髦的女人帶著小孩兒走進院子時,我們都驚訝地愣住了。那個女人,像打量著外星人一樣,將余光榮仔細打量了一番,認出這個人就是她男人后,就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并鬼聲鬼氣地叫著,你這個死沒良心的。當時,余光榮竟以為大白天的遇到了鬼,嚇得直叫,當黃春花露出手臂上的疤痕時,他才認出這就是他失蹤了多年的女人。
黃春花當年因為不能忍受余光榮的暴力而離家出走,不知道現在又因為什么而突然回村,但她回來之后余光榮就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余光榮了。面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女人,余光榮一改往常的粗暴,并對黃春花言聽計從。當黃春花告訴他那個小孩兒就是他的兒子時,他雖不相信,卻依然承諾要將這孩子當自己的親生兒子對待。他說,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兒子,但畢竟是自己的女人生的,這怎么說都要比領養的親。黃春花不高興了,說,這孩子在我走時就已懷下了,要不是你整天打罵我,這孩子就不會生在外面了。余光榮將信將疑,怕女人再次消失,便不再糾結此事,并一個勁兒地保證以后不會再打罵她了。
余光榮有了女人和兒子后,就徹底忽視了我的存在。一次,他對我說:“你回家去吧,你的大姐死了,你的大哥走了,你爹會舍不得你的?!秉S春花比余光榮更討厭我,她總是喜歡當著我的面說:“這是誰家的野孩子,長得這么干巴巴的?!蔽乙膊幌腴L得干巴巴的,可是肚子里長蟲子了,我能有什么辦法。雖然傷心,但我還是憋著沒說話。以前家里只有一張床,我和余光榮睡在一起,現在他們回來了,又搭了一張床,我和那個孩子睡在一起。當黃春花知道我的肚子里有蟲子后,就不讓我和她的兒子睡了,她說我會把蟲子傳染給她兒子的。她給我了幾粒藥,我吃了后肚子里就再沒長過蟲子,可是他們還是不讓在床上睡。他們在地上鋪了幾塊木板,再給了兩床破舊的被褥,從此我就一直睡到地上了。這些我都不在意,只要不露宿野外,只要有飯吃,什么都能忍受。
幾天以后的一個早上,他們三人坐上中巴車去了縣城,過了四五天才回來,只是沒有再坐中巴車,而是開著一輛拖拉機回來的。拖拉機看起來挺新,只是被擦得傷痕累累。余光榮對著所有圍觀的人說,這玩意兒開起來真他媽的舒服。然后滔滔不絕地告訴人們,自己如何聰明地買到了最好的拖拉機,及如何在最短的時間里學會了駕駛。有了拖拉機后,余光榮一連幾天都在公路上風光,拖拉機嘟嘟嘟的聲響讓整個村子再次躁動起來。
村里人開始議論起黃春花。有人說她從家里跑后,就去了縣城,然后又去了省城。有人說她在城里當小姐,掙了不少錢,余光榮買拖拉機的錢就是她給的。有人就問什么是小姐。有人說小姐就是岔開兩條腿,靠男人掙錢的。有人就懷疑了,說城里的男人刁鉆,看不上她。有人就說,城里也有窮人的,而且有些上了年紀的人喜歡胡搞,黃春花就是專門服侍他們的。人們越說越起勁,也越說越嫉妒,有的恨自己不能像黃春花一樣靠男人掙錢,有的恨自己不能像余光榮一樣買拖拉機。
余光榮和黃春花當然也聽到了這些議論,卻都裝作像沒聽見一樣,依然和人們有說有笑。黃春花覺得自己的兒子該上學了,就跑去問村長,村里為什么沒有學校。村長一時驚訝,就問什么是學校,但很快反應過來,又說,學校很快就會有了。村長頓時覺得這從城里回來的女人果真有覺悟,但隨后又想到在這個長久閉塞的村子里,就算建起了學校,除了她也就沒有幾個人會送孩子來上學。
黃春花的兒子還沒有正式的名字,她一直叫他大寶,后余光榮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余小寶。最初我很不喜歡余小寶,自從他回來之后我就只能睡地上了,而且他好像是什么都不懂,總是纏著我問這問那,只要黃春花一看到我和他在一起就要罵我。最讓我受不了得是,有一天他竟然對我說:“你比我大好幾歲,長得還沒有我壯。”后來,我漸漸的就不再怎么討厭他,因為他是這個家里唯一愿意搭理我的人。
不久之后,余光榮用拖拉機拉回來了兩只小羊,從此我每天吃了飯就去放羊了。放羊的這段日子,我感到無比的快樂和自在。每天可以拉著小羊在村里肆意穿梭,想去哪就去哪,沒有人管我。我每天都去道場,若是那兩只烏鴉不在,我就四處游蕩,然后總能碰見更多的烏鴉。有時候,我跟著烏鴉,拉著小羊一直走到很遠的荒地里,在那些無人的地方我躺在地上看天,看飛動的烏鴉,然后對著空氣叫喊。那兩只小羊也很聽話,和我熟絡之后,我走到哪,它們就跟到哪,就算不用繩子拴著,它也不會趁我不注意時跑到其它地方去。我也經常去找金玲玩,李發亮已經長大,再也不需要金玲整天陪著他了,金玲也就有了很多空閑。她總是提前和我約好什么時候要去什么地方割豬草,然后我就拉著小羊早早去那等著,金玲來后我幫她一起割豬草,裝滿了背簍,我們就坐在一起聊天,有時候我們聊得很久,有時候我們覺得無話可說,只是坐上一會兒就各自回家了。
有一次我們無意中說起過去,說起了那個記憶已經模糊的時期。金玲看著蒼茫的天空,說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長什么樣子。我說,我也記不得娘的模樣。娘在生下我后的不久就病臥在床了,并很快在命運的掙扎中陷入了一個無法挽救的漩渦里,她的精神日益坍塌,留給我的記憶多半都與怪異、瘋癲、甚至是恐懼有關。那天我和金玲坐在一起說了很久,后來又說到了她娘帶著她搬到李家來時的情景。那天的情景我也記不太清了,只能想起那時候家里剛剛辦完母親的喪事,未經整理的院子一片狼藉。金玲說那天她來到我們家時,看到大大小小五六個人,除了李勝利在見到她們時表現得很熱情,其他的人全都聳拉著臉,她當時害怕極了,第二天一早就拉著她娘要回去,卻被她娘打罵了一頓。她說那時候她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和一群陌生的人住在一起,感覺很別扭,也很孤獨。我相信那是真的,因為后來我被遺棄時也是這種感覺,甚至覺得自己住在余家時的那種孤苦比她還要豐富。
“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喜歡和你在一起玩嗎?”金玲問我。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br />
“我才來你們家時,你們家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歡我,也不搭理我,只有你愿意親近我,愿意和我說話。”金玲說:“從那時候我就把你當成了最親的人,一直到現在?!?br />
金玲的話竟讓我的眼睛有些潮濕了。我沒有說話,一直看著那兩只羊。
那兩只羊正在不遠處悠閑地吃著青草,我發現它們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一直在莫名其妙地笑。我就跑去拉住它們,不讓它們吃草,想著它們不能吃草了,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吧,令人意外的是它們還是在笑。我將繩子拉得更緊了,能夠明顯看到它們的脖子被勒出了一道很可怕的痕跡,可它們在掙扎的同時仍是笑。我繼續用力,直到它們已無法喘息、眼睛紅紅的,快流出淚來了,卻依然是副微笑的模樣。我不得不停手,坐回原處,好奇地問金玲,羊為什么一直在笑。
金玲說:“羊一生下來,就是笑著的。它們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微笑,即便是被屠宰,它們也是笑著死去的?!?br />
金玲的話讓我疑惑了,后來我觀察了很久,發現它們真的是時時刻刻都在微笑。
我就想不明白,這些吃生草的畜牲怎么會一直有這么好的心情。
就在我費神于羊的微笑時,余小寶也在好奇羊的糞便,后來竟然將羊屎當成了我們當地的豆食吃進了肚子里。不知道他吃了多少羊屎,反正等我發現時,他已經蹲在地上嘔吐不止了。那天余光榮和黃春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放羊回來就看到余小寶蹲在地上嘔吐。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不出話,只是伸開手,一顆顆羊屎就掉在了地上。我立即明白這個傻蛋是吃了羊屎,他的牙齒上還殘留著羊屎的殘跡。我就去舀了瓢水給他喝,想著喝點水就沒事了,可他喝了水還是吐,吐不出什么東西,只是干吐。后來余光榮和黃春花回來了,看到他們的寶貝兒子成了這副模樣,急得直跺腳,并狠狠地罵了我一頓。然后他們抱著余小寶去找了五保官,五保官弄了點什么草藥熬成水給他喝了,果然就不吐了。可是,很快他的肚子就像懷孕的女人一樣鼓了起來,最后竟像要炸裂了一般可怕。面對這種情況,五保官已無計可施,他們只好用拖拉機拉著余小寶去了鄉上的衛生院。他們臨走時無比憤怒地對我說:
“你這個雜種給我等著,回來再收拾你?!?br />
當時我怕得要命,倒不是怕他們打罵我,挨打對我來說已經不算什么了,我只是擔心余小寶,害怕他會死去。母親與大姐的死,讓我意識到了死亡的可怕,我無法接受一個活鮮鮮的人變成雜草叢生的土堆。以前我經常想象自己死亡,想著想著就會把自己嚇著。死了就一直睡在冰冷的土里,黑乎乎的看不見,也沒有飯吃,身上會長滿蟲子,而且會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會感到像被人拋棄在了無邊的黑夜里一般,有種難以言說的恐慌。
再說余小寶還那么小。
我惶恐地在家里等著,直到太陽再次照亮村莊,他們還是沒有回來。那兩只小羊一直咩咩地叫著,似乎是在抱怨我對它們的遺忘。我確實沒有心思再理會它們,就像驚慌的余光榮和黃春花沒有心思理會我一樣。站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我向路的兩端望去,沒有見到拖拉機,只看到凹凸不平的路面消失在了茂密的叢林里。我沿著公路走了好久,發現路面始終在自己的前方躲藏,看不到盡頭。我不想再在公路上耗費力氣了,因為我已經沒有了力氣,肚子餓得難受。這時我看到了一塊蘿卜地,拔了兩個蘿卜吃了,總算舒服了些。后來不知怎么就來到了道場上,我對著樹上的烏鴉窩叫了兩聲,它們好像沒在,以前只要我站在樹下一說話,它們就會從窩里竄出來。這時候我注意到核桃樹上紅色的幔帳,我想起這棵核桃樹不是普通的樹,而是深不可測的仙樹。我跪在了樹下,開始向樹仙祈禱著,我希望余小寶快點好起來,只要他能夠完好地回來,我就是被打得吐血,也心甘情愿。我對著這棵毫無知覺的核桃樹,一遍遍地祈禱著,不知道祈禱了多久,如果它要真是樹仙的話,肯定會煩起來的。我準備離開時,看到烏鴉從遠處飛了回來。它們繞著我飛來飛去,那樣子是出去沒找到吃的,或者是又想吃我肚子里的蟲子了。我已經很久沒生蟲子了,而且也沒帶麥子,出門的時候根本沒想著來道場。面對烏鴉那興奮勁兒,我有些愧疚,然后頭也不抬,迅速離開了。我感覺到剛吃的蘿卜正在胃里發酵,熱辣辣,還有一股猛烈的熱氣在往出沖,那感覺很不好受。剛好離河不遠,我跑到河邊喝了滿滿一肚子水,頓時打了幾個蘿卜味兒的嗝,總算是舒服了些。我在河邊躺了會兒,等著余光榮的拖拉機從這里經過,可是太陽都把我烤糊了,還是沒聽到拖拉機的聲音。看著清澈的河水,我突然想游泳了,可等我脫掉了衣服褲子準備下水時,又有些害怕,只恨當初太小,沒能跟著瓦匠學習游泳。我就只好在河邊淺水處洗澡,我很少洗澡的,所以用水輕輕一撮,就有一卷卷的垢痂掉在了水里,越搓越多,水面就很快就漂起厚厚一層惡心的物質。洗了澡,全身懶洋洋的,我不想在河邊呆了,就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著,我竟來到了李家——那個我出生并生活了多年的院子。自從離開,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看著我曾無比熟悉的院落,心里各種滋味都涌了上來。我像個小偷一樣,心里跳動的厲害。正想逃離,卻發現院門關著卻沒有上鎖,里面靜悄悄的,似乎沒人,我突然就冒出了要進院子看看的想法,這想法真是來得莫名其妙。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走進了院子,就在推門而入的瞬間,突然就后悔了,我看到了李勝利,看到他像只衰老的母雞正蜷縮在陽光里打瞌睡。我想離開,腳卻沒動,發現他睡得很死,即便有幾只蒼蠅在臉上跳來跳去,都毫無反應。我以為他死了,真的,最近我總是很容易想到死,就像我老是擔心余小寶會死一樣。我在他面前站了很久,他都全然不知,我用手推了推他的頭,他的頭晃了晃然后像南瓜一樣掛在了脖子上。他似乎連睜一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聽到他極不耐煩地說了句,他們都不在。他說這話的語氣讓人感覺,他不是這個家里的人,而僅僅是一條看門的狗。他沒死,只是沉浸在睡夢中不愿醒來。這時我放心了,輕輕地走進了屋里。屋里沒多大變化,只看更加破舊了些。幾束細小的陽光透過了殘缺的窗紙,星星點點地落在滿是污垢的器具上。幾只老鼠在陰暗的角落里活動著,使得那些瓶瓶罐罐不停地響動。濃郁的霉味充斥了整個屋子,似乎有無數的微粒在空氣里漂浮,讓人感到有種窒息的沉悶。站在屋里,我又想起了母親,也想起了大姐。離開院子,我又去了竹園。以前,竹園里有七個奇怪的土堆,母親說那是我們的哥姐,后來母親去世了,這里就增加了個土堆,再后來大姐也去世了,這里就又增加了一個土堆。當初劉彩云一直不同意將大姐葬在這里,她說將別人家的尸體,弄回自己家里,是不吉利的。但李勝利不顧一切,還是將大姐葬在了這里。“我們李家的人死了,都要葬在這里,我死了也要葬在這里。要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成為我們李家新的祖墳。”李勝利說:“等我死了,我們的后人就可以擺脫詛咒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穿過竹林,飄得到了一個模糊不定的地方。不大的一塊竹林,里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墳堆。母親與大姐的墳要正規得多,土堆的四周用鑿好的石頭圍著,看起來有模有樣。只是墳土上長滿了草,我想她們睡在里面會不高興的,于是我就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打理這些雜草。我一邊打理,一邊和她們說話,無論我說什么,她們都無反應。我不知道在這里呆了多久,后來竟靠在墳堆上睡過去了。就睡著的這會兒,我做了個夢。夢境毫無條理,一會兒看到母親躺在床上咳嗽,一會兒又是鮮血淋淋的大姐在哭泣,后來竟看到自己在瘋狂地奔跑,跑著跑著就突然閃出來一片廣闊的麥田……醒過來的時候,正好聽到了拖拉機嘟嘟嘟的聲音,我想是余光榮他們回來了。
余小寶已經安然無事了,我回到家時,他正躺在了床上,似乎還有些虛弱。余光榮和黃春花就守在床邊。我以為他們會沖過來按住我痛打一頓,但是沒有,他們毫無表情地坐在那里,一句話不說。這完全和我預料的不一樣,要是他們打我打罵,我都不怕,可就這么定定地坐在那里看著我,我就有些慌了。頓時,冷汗像是微小的蟲子一樣不斷地穿透我的皮膚,一陣難以忍受的瘙癢幾乎讓我崩潰。
過了很久他們才說話。
“現在我們不得不說說你的事情了?!秉S春花的語氣出乎意料的溫和,她說:“本來我們也不忍心,可實在是沒有辦法……”
余光榮接過了她的話,語氣更加溫和,甚至溫和得有些異常。
他說:“知道李勝利為啥把你扔給我們家嗎?因為你讓他們害怕了。”
他說:“你可能聽說過,很多人都說你不是個正常的人,要么是命太硬,和身邊的人犯沖,要么……要么就是……你應該像烏鴉什么之類的,是天上飛的或者是樹林里跑的,只是投錯了胎,反正……反正就是……別人都說你是災星。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我的話或許說的有些直接,但也是沒有辦法才說,可能你自己不這么認為,但我們整村的人都這么說。”
他說:“你剛一出生你娘就病了,后來就再沒好過,直到在病床上去世。再后來你大姐在生孩子的時候出了意外,也去世了了。楊婆說她一輩子都沒遇見過這種怪事,先出來一條腿,然后就卡著再也出不來了,更奇怪的是那天突然跑來那么多烏鴉在那里怪叫。據說你出生的時候也有一群烏鴉在叫。哦,說起烏鴉,你和烏鴉的關系很不尋常,這我是知道的,我經??吹侥阃低档啬弥溩尤ソo那些該死的烏鴉吃……咱就不說這些……后來你大哥也出事了,糟蹋了人家的姑娘,自己也不得不躲起來。強奸這種事在我們村是從來沒有過的,在以往也是不可能發生的,這只能說是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控制他。這種神秘的東西是誰都沒法弄清的,也是沒辦法擺脫的。也許你會說他出事的時候你都已經不是他們家的人了,但不可否認的是,自從你一出生,你們李家就不斷地出事?!?br />
他說:“現在我們家小寶好端端的也出了這樣的怪事,要是我們沒有拖拉機,沒能及時地送到醫院去,說不定我們小寶……”
他說:“當然,這不能說是你的錯,你生來命運就是這樣。誰都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命運,這事不能怨你,只能說你的命不好?!?br />
他說:“我和小寶他娘都上了年紀,倒是不怕什么,只是小寶還小,我們可不能讓他有什么事情。”
他說:“我們這個家你是沒辦法再呆下去了,你還是回你以前的那個家去吧,你爹會給你飯吃的?!?br />
……
不太清楚余光榮還說了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出這個家的,我背著一個裝著幾件破衣服的包裹,站在空曠的院門外,茫然中找不到去處。當我再次被遺棄時,心里并不怎么難受,只是為沒有去處而恐慌。我不可能再回李家了,那天,當那個堅硬的泥塊向我飛來,并砸破了我的額頭時,我就再沒想過回去。現在,我的額頭上仍然留著疤痕,用手輕輕一碰,它還會隱隱作痛。這次我是徹底的無家可歸了,以前我還以為自己像只烏鴉,現在連烏鴉也比不上了,烏鴉還有自己的窩,我卻沒有。我突然覺得像烏鴉一樣在樹上做個窩,或許是個不錯的辦法。曾經,當大姐憂心忡忡地對我說這個家快散了的時候,我似乎說過家散了可以像烏鴉一樣住在樹上的話,沒想到現在我真的要住在樹上了。
那天下午,我找來不少樹枝,準備在道場的那棵核桃樹上安家了,之所以選在這里,是因為這棵樹是我們村最大的,而且還有兩只烏鴉住在這??墒俏一撕荛L時間都沒能搭出一個像樣的窩,要么是太小,要么是我一坐進去它就塌了。后來我又意識到,就算能搭出一個像樣的窩,到了刮風下雨下雪的時候,也是沒辦法住的。我怎么突然就糊涂了,一時竟有這么可笑的想法。這時我莫名其妙地想哭,記憶里,我是很少哭的,當時我就坐在樹丫上,默默地哭起來了。那兩只烏鴉就在旁邊傻乎乎地看著,要是在以往,或許會和它們說話,現在我卻沒有心思理會它們,我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哭著??蘖艘粫?,有些困,然后我就靠在樹干上睡著了。似乎剛睡著不久,在夢中我正向一個白饅頭伸出手,就被可恨的五保官叫醒了。五保官站在樹下嚷個不停,還向我扔泥塊。他說我膽子太大了,坐在仙樹上,會冒犯了神靈的。
我一點都不生氣,立馬從樹上跳了下來,拉住五保官說:
“你給我點東西吃吧,我餓了?!?br />
“我自己都快沒吃的了,哪有給你的!”五保官說:“你怎么不回家去,回家去就有吃的了。”
然后我就給他說我沒地方去了,他們不要我了。他說讓我去找李勝利,我說我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去找他的。這時五保官似乎已忘了我對神靈的冒犯,竟有些同情我了,可是我討厭被人同情,我只是想吃點東西。五保官說他沒什么吃的給我,然后想走,我就一直黏在他身后,說要跟著他回去。五保官沒辦法,只好帶著我回去了。
五保官的真名怕是沒多少人知道,他是我們村唯一的五保戶,每年村長都會給他送來糧油等,說是國家給的,按我們那習慣,凡是吃公糧的都是官,所以他就一直被人們稱作五保官。五保官起初住在祖傳的老房子里,后來修公路的時候,經常放炮,老房子的位置不好,就被飛石打得稀爛,最后竟倒在了轟轟的炮聲中。沒了住處,五保官就跑去找村長,村長說這事村里會解決,只是村里一時沒錢,沒錢就沒辦法修房子,讓他再等等。五保官就只好等著,他將河西王寶貴家廢棄的瓦窯收拾了一下,臨時就在瓦窯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兩年多,村長答應給他的新房子仍沒有出現,但他卻已經喜歡上了瓦窯。瓦窯不大,置一張床,搭一個小灶臺,再堆放點零碎,就沒有多大空地了,但冬暖夏涼,住著很舒服。
我跟著五保官來到瓦窯,他煮了碗面條給我吃了。我吃完面條,他問我吃飽沒有,我說飽了,他就接過我手里的碗筷,說:
“吃飽了,就趕快回家去吧?!?br />
“我沒地方可去了,就讓我和你一起住吧。”
“我這里就這個樣子,你怎么能住呢,再說我又沒多少吃的給你。”
“你看我長得這么瘦,是吃不了多少東西的?!蔽艺f:“我不會白吃白住,我會做飯,我會陪你說話,什么我都可以干。”
他沒有再說什么。
從此,我就跟著他在瓦窯里住了下來。他叫我小子,我稱他五爺。年老的五爺沒有田地,政府發放的糧食足夠他填飽肚子。偶爾還有人來找他看病,他看病是不收錢的,只需要人家拿點酒肉給他。他依靠蹩腳的醫術和草藥以及政府給的糧食,可以整天大酒大肉,且什么都不用做。我從此也過上了極其悠閑的日子,每天除了燒火做飯外,再也沒了別的事情可做。沒事可做,我就去道場,去村子的各個角落,尋覓烏鴉的蹤跡。它們總在窩里呆不住,即便是給它們吃再多麥子,仍是四處亂飛。有時候不去找烏鴉,我就坐在瓦窯頂上看天,天真的很好看,藍藍的,再飄上幾朵白云,看著格外愜意。如果是下午太陽落山的那會兒,余暉從山邊斜過來,黃燦燦的,有時還會出現霞光,各種鮮艷的色彩堆在山頭,并使得整個村子都浸沒在了一種瑰麗的色調里。坐在瓦窯上的時候,我總在內心深處感激余小寶,要不是他誤食了羊屎,我就沒有現在的這般閑適。有時我一激動就想唱歌,但我有些笨拙,大姐曾經多次教我唱歌都沒學會,唱出來的調子都能把自己嚇著。不會唱歌,我就大聲叫喊,我發現叫喊比唱歌更來勁兒,每當我一張嘴嘶吼,都感到身體像是歡呼的火苗一般難以抑制。五爺常常在我正叫喊得興奮時跑出來,揉著睡眼朦朧的眼睛說:
“小子,你吃飽了,怎么還不回家???”
我知道他并不想讓我走,甚至還有些擔心我一時興起就離他而去,他這么說只是想和我說說話。他和我說話的時候,就像活潑淘氣的孩子一樣手舞足蹈,臉上還洋溢著自得的笑意。
我坐在瓦窯上,快樂地晃動著腳,說:
“我走了你會難過的,再說你死了我還得給你送終呢!”
“你這小子,長著一張嘴,不僅要吃我的糧食,還說些混賬話。就憑你這張破嘴,我不會讓你再呆了?!?br />
他假裝生氣地鉆進瓦窯,然后狠狠地關上了那扇用樹枝編織的門。我沒有理他,仍繼續坐在瓦窯頂上。到了該吃飯的時候,他又在瓦窯里喊:
“小子,你是想把我餓死??!”
他喜歡喝酒,每頓吃飯,他都要喝上幾口。他也讓我喝,他說酒是神仙喝的水,人喝了酒就會像神仙一樣飄起來。我們兩個經常喝得爛醉,然后像死人一樣橫躺在瓦窯里。有時沒有喝得太醉,我們就坐在那里說酒話。
他說:“小子,怎么還不走???!”
我說:“我不走了?!?br />
他說:“這瓦窯是我收拾出來的,又不是你的?!?br />
我說:“現在不是我的,等你死了,它就是我的了?!?br />
他就笑嘿嘿地罵我沒安好心。
有時他說:“小子,你不能再住這里了!”
我問為什么,他沉默了會兒說:
“你馬上就長大了,長大了就得娶媳婦生孩子,你住在這瓦窯里,是沒有姑娘會嫁你的。你應該去找你爹。”
“我沒有爹,也不想要媳婦兒,只要有飯吃就行了?!?br />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要是我現在還年輕,就不會讓你住瓦窯了。我可以像過去的走醫的郎中一樣四處去給人看病,說不定還能掙到給你說媳婦兒的錢?!?br />
我笑嘿嘿地說:“就你蹩腳的醫術,沒多少人會找你看病的。”
有時候,我們也會說道不愉快的話題。
我問他:“你給我娘治病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沒給你錢啊?”
他說:“我看病從來不收錢的,只要酒和肉。”
我問:“那他們是不是也沒給你酒肉?”
他說:“給是給了點兒,但不多?!?br />
我拉長調子說了句:“那怪不得……”
他就有些不高興了,問:“咋?!”
我說:“怪不得我娘吃了你的草藥,最后還是去世了?!?br />
他立即生氣了,狠狠地罵了我幾句。不論我怎么逗他,他都不理我,一連幾天都不再和我說話。后來我就故意不做飯吃,一直坐在瓦窯上看天。他憋不住了,就在瓦窯里喊:
“小子,你還真想把我餓死???!”
我不理他,他又說:
“餓死我,你娘也回不來了,再說當初我也盡了力,你對我能有什么怨氣!”
我悠哉悠哉地說:“反正我現在不餓,你要是餓了,就自己做飯吃吧!”
于是他就不說話了,真的就做起飯來。過了會兒,就聽到他在下面故意大著嗓子說香。
一天下午,五爺去了找了村長,他說突然覺得瓦窯住不習慣了,還是得要所像樣的房子。村長說房子一時建不出來,就算建出來估計他已經住不上了,可以給他點錢或是糧食。但他還是要房子,而且態度異常堅決。村長沒辦法,只好答應盡快把房子建好。我也覺得奇怪,他早就放棄了那所房子的,怎么突然又要。他說:“以前只是我一個老頭子,只要有吃有喝,住在這瓦窯里也就罷了,可現在我有了你,沒個正經的住處不行,況且你以后還得娶媳婦生娃,房子是必須要有的?!贝彘L很快就召集了一批人,在五爺曾經的房基上夯墻。那些天,五爺吃了飯,就去那里守著,還一個勁兒地催促,有時就索性自己上陣。
五爺在為房子的事情忙碌時,我卻一直閑著無事可做。就在我閑得無聊時,金玲來瓦窯找我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在瓦窯頂上,悠哉地東張西望,然后就看到金玲出現在視線里。她來到瓦窯前,叫了我幾聲,我沒有答應,她又到門口向里看了看,就在她轉身離開時,我就從瓦窯上跳了下來,嚇了她一大跳。她假裝生氣抱怨了幾句,還輕輕推了我一把,說不理我了,我卻哈哈地笑著,問她來干什么。
她說:“沒事就不能來么?!”
我也裝作生氣地說:“當然能來,只是你好久沒來了?!?br />
“最近有點忙,一直沒空來看你。前些天,爹去給五爺夯墻,才聽說你沒在余家了?!?br />
我說:“是他讓你來看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來的,我想看看你現在什么樣子了!”
“不是就好。”我嘿嘿地笑著,說:“就這樣,挺好。五爺對我也不錯。”
我帶著金玲進瓦窯里看了看,然后就來到了瓦窯前的蘆葦叢邊。天氣已經涼了,又吹著河風,坐在那里竟有些冷。但我顧不得冷,我已經很久沒有和金玲說話了,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我隨口問了下家里的情況,金玲卻低下了頭。
金玲說:“家里還就和往常一樣,只是爹老是喝酒,還喝得爛醉,娘天天打麻將,而且他們還經常吵架。”
看著金玲,突然覺得她很像大姐。
金玲問我:“那你現在什么打算?”
我說:“沒什么打算,現在這樣挺好?!?br />
金玲說:“你不可能一直住在瓦窯吧?要不就回來,他們會答應的。”
我有些急躁了,說:“傻子才會回去呢。”
金玲看我態度堅決,不好再勸。又說:“你若實在是不想回來,就去我們家的舊屋住吧,自從搬走后,那屋一直空著?!?br />
金玲說的舊屋就在道場的東頭不遠。在她和她娘還沒搬到我們家時,就住在那里。后來就成了李家放雜物的倉庫,現在已經破舊不堪了。
“那屋都破成什么樣了,沒法住。再說,就是新的我也不會去住。”
金玲就不高興了,說:“你還賭氣呢,那房子修補一下就可以住的,你不可能一直住瓦窯里吧?!”
見她生氣了,我朝她做了個鬼臉,湊到她耳邊說:“我快有房子住了,五爺的那房子就是給我修的,他說修房子給我娶媳婦兒。”
金玲說:“你想娶媳婦兒了?”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現在還小,要什么媳婦兒,再說也沒誰會嫁給我這樣沒有好名聲的人?!?br />
金玲說:“胡說,你名聲怎么了?!別人嫌棄你,難道你也嫌棄自己么!”
這次金玲真的有些急了,怕我自棄,又說起了羊,讓我要像羊一樣笑著活著。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這很容易讓我覺得她是在同情我,我是討厭被人同情的。我就拉著她去蘆葦叢里找鳥蛋,可是蘆葦叢都翻遍了,什么都沒有。天氣涼了,鳥也少了。我們只好在河邊打水漂,玩累了卻都不想走,就又坐在那里看天。天是看不厭的,如果能靜下心來看的話。我們像傻子一樣坐在那里看著天,不知道看了多久,最后脖子都酸了。
我問金玲:“三哥現在都干些什么呢,怎么很久沒見到他了?”
金玲說:“他可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不怎么說話,也閑不住,喜歡悶著頭干活,沒事干也要找事干?!?br />
“是啊,老早以前,我們碰到過一次,也沒怎么說話,只是打了個招呼,他就急匆匆地走了。比起以前,他變得更加壯實了,一看就知道是個種田的好手。要不了多久,他就該操心娶媳婦兒的事兒了?!?br />
“他也許還早,不過二哥倒是快成家了。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二哥和春秀好上了!”
我一時驚愕了,說:“怎么可能?!就是他們愿意,大嘴巴也不會答應吧!”
“有什么不能答應的,那事情鬧出來后,村里炒得沸沸揚揚,春秀想要找個好人家也難。大嘴巴已經放出話了,只要我們家能拿出誠意來,春秀就是二哥的了。她不就是惦記著咱家的豬唄,爹已經答應要把豬給她家送去了?!?br />
“二哥成了家,接下來你也就快嫁出去了!”
金玲的臉紅了,說:“誰要嫁?現在還小,我可不想那么早早的嫁出去受罪。”
“等他們決定下來,嫁不嫁就由不得你了!”
她急了,說:“怎么就由不得我,腿是長在我身上的。前久,他們倒是說過這事,也只是隨口說說,當時我就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誰也甭操心。要是逼我,我就去找計生辦?!?br />
李勝利和劉彩云竟然已經在考慮她的婚事了,這讓我感到意外,同時也感到不安。她要是嫁了人,就沒有誰會來找我說話,陪我玩兒了。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看著流淌的河水和悠悠的白云,心思飄忽起來。我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懵懂無知的時期。我想起了母親、大姐,以及曾經玩過的“爸媽兒子”的游戲。當我情不自禁地提出,要再玩一次“爸媽兒子”的游戲時,金玲有些驚異和羞澀,但沒有拒絕。因為沒有三哥李發明的參入,所以就沒有“爸爸”的角色。我像從前一樣,將頭放在了她懷里,然后就撒起嬌來。我讓她唱歌給我聽,她不會唱,我就一直撒嬌,最后她就哼起了搖籃曲。小時候,娘和大姐也給我哼過那首曲子。聽著那調子我不可抗拒地融入到了一縷溫柔的陽光里,沉溺在了那個意識模糊的過去。
在凍土期到來之前,房墻就差不多有兩米高了,看著漸漸成型的房子,五爺高興地說:“來年春天,再加一把勁兒,這房子就起來了!”凍土后,五爺仍沒有閑下來,他拿出了自己不多的積蓄,找人進山弄了木料,然后請木匠做箱柜桌椅,他說:“房子有了,沒幾樣家具是不行的?!彼诿χ@些事情的時候,我就去準備過冬柴火。近處的柴山是別人家的,不能隨便動,我只能去深山里一點點的往回扛。打柴的那幾天很累,但是我卻異常的有勁兒,而且是精力越來越充沛,沒過多久,瓦窯前就堆滿了柴火。一天我,打柴的時候,竟意外地收獲了一頭不小的野豬,那頭野豬陷在了別人的設的套里,最后就餓死了。第二天清早我和五爺悄悄進山,把這頭野豬抬回來,我們飽餐了一頓,剩下的肉就用鹽腌制了一下,然后掛在火爐上熏著。看著那些肥美的野豬肉,我想讓金玲一起分享,可是她老是不來找我,我就悄悄地去李家附近溜達了幾圈,仍是沒有見著她。
隨后不久,大雪下起來了。下雪之后,無事可做,我們就呆在瓦窯里哪也不去,將火爐燒得旺旺的,烤著野豬肉,再煨壺小酒,吃吃喝喝,舒坦極了。五爺喝了酒后,就滔滔不絕地講起歷史。“記得那時我還小,有一天晚上,去茅房,就看到了一個黑色的東西蹲在門前,像是個高大的胖子坐在那。我當時嚇了一跳,就問是誰,那東西沒有說話,只是嗚嗚地哼了幾聲,然后就動了起來,一看那樣子就不像是人。果真就聽到它狠狠地叫了一聲,抖了幾下,想朝我撲來。我嚇壞了,就趕忙縮回屋里,關上門,然后點上油燈,卻發現那竟然是只狗熊。”五爺一邊說還一邊比劃著手勢,他說:“腿就有這么粗,一圈圈的疊著肥肉,那嘴巴也老大,張開都能塞進一只海碗,你說嚇不嚇人。當時要不是我跑的快,肯定就被它叼住了?!薄澳枪沸芫吞е鴥芍磺罢撇煌5赝崎T,那時候我爹娘都還在,看到狗熊一直撞門,也嚇得要命,眼看門就要被狗熊撞開,我爹就將一塊臘肉從窗子扔了出去,狗熊聞到了臘肉的氣味果真就不撞門了。過了一會兒,它吃完了臘肉盡然不走,又繼續撞,我爹又只得再扔一塊臘肉。就這樣,只要狗熊一開始撞門,我們就扔臘肉,那時我們都已經來不及心疼臘肉了。后來臘肉也扔沒了,正焦急的時候,天就亮了,天一亮狗熊就走了。”“那時我娘的身體不好,被狗熊這么一嚇,就嚇出了問題,看到豬狗之類的也會像看到了狗熊一樣害怕,就是大白天的也不敢出門?!彼f:“我爹娘的命都不好,娘被狗熊嚇著之后,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差不多七八年后,我爹也得了什么怪病,最后也去世了。”“后來我就去了隔壁村子跟著一個老中醫學醫,沒學到一年,又出了怪事。那個老中醫有個女兒,長得像狗熊一樣高大,而且先天癡傻,像吃喝拉撒這些事情都不能自己解決,已過了年紀,卻仍是嫁不出去。師傅除了那個傻子就沒有別的子女了,媳婦兒也死的早。我在他們家住著,學醫的時間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給他家干農活,還有就是照顧那個傻子。媽的,后來那個傻子竟然肚子大了。你說怪不怪!”聽到這時,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他見我笑就急了,說:“笑什么笑,我可什么都沒做,就是給她洗澡時我都是閉著眼睛的??伤趺炊亲泳痛罅四?。師傅就說是我弄大的,他說,你急什么呢,我收你做徒弟,就是看到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以后可以招進門的,那時候什么不是你的,可你怎么就這么急呢。他真的是這么說的,冤枉死我了。他狠狠地罵了我一頓,然后就準備辦喜事了。那時候把我嚇壞了,我不愿意娶他的女兒,她不僅傻,還比我大好幾歲,況且當時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后來我就跑回來了,醫也沒學成。”他笑了笑,一臉得意地說:“你知道我喜歡的那個人是誰不?就是陳成他娘。我喜歡她,可她看不上我,后來就嫁給陳成他爹了。當時我不知怎么就執拗得很,一直不甘心,跑到陳家胡鬧,還和陳成他爹打了一架。過了幾年,見了面還不好意思。后來他們家有誰生病,都還是找我看的,我也沒要他們的酒肉?!薄耙俏艺嫒⒘四巧底樱羁隙ú畈涣?,至少不會絕后。我跑回來后,師傅還來找過我,他說只要我肯回去,他的家就是我的了,當時我沒答應,主要是我沒料到自己會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講著他的事情時,也總喜歡問一些我不喜歡的問題,比如他問我喜歡村里的哪個姑娘,我的臉都羞紅了,他還是要問。我說,我不喜歡哪個姑娘,我現在還小。他說,你不小了,放在以往,像你那么大都該結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哪個姑娘,除了金玲,幾乎沒有接觸過其他女孩子。說起金玲,我想起一件難堪的事情。一次,我和金玲正說著話的時候,目光卻情不自禁地被她的胸部吸引了。以前她的胸脯和我一樣平平的,但那次我竟無意中發現,她的胸部明顯地突了出來,這讓我困惑不已。當時我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沖動,目光停滯在她的胸上,心里怦怦直跳,后來她說什么我就完全聽不見了??珊薜氖?,她竟發現了我在盯著她的胸部,頓時,她臉色緋紅,我也羞愧難當。后來,我們也在一起玩過幾次,可是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覺了,多看上對方一眼,都會覺得別扭。再后來,她就不怎么來找我玩了,直到我住到瓦窯來后,她才來看過我一次。奇怪得很,見了面感覺別扭,可過一陣不見,卻又憋得難受。
就在我一直想著金玲的時候,金玲沒來找我,李勝利卻來了。那天當他跌跌撞撞地推門而入時,我和五爺正坐在火爐旁打瞌睡,突然一陣刺骨的冷風吹了進來,讓我們忍不住瑟瑟發抖。李勝利已經老了,他那已經蜷縮的體型,讓我一時不敢相信曾經的李勝利會老成這個樣子。比起他的體型,他說話的語氣帶著更加濃郁的衰老的氣息。他已經喝得爛醉了,坐在火爐旁和五爺說話的時候,一直都是晃來晃去的,要是五爺沒用手護著他,說不定他都撲到火爐上了。開始我還以為家里是誰又病了,他是來找五爺去看病的,結果他只是和五爺一邊抽煙,一邊不咸不淡地說著廢話,這令我十分意外。五爺顯然也感到意外,他不相信這個和自己有著年齡差距的、不曾有過什么交情的男人,來瓦窯里沒有事情而只是說幾句廢話。在他和五爺說話的時候,我發現他總是在偷偷地看我,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就一直低著頭,盯著火爐,從火爐里冒出的青煙在我眼前繞來繞去,眼睛澀澀的,用手揉了揉,竟揉出了眼水。李勝利大概是察覺到五爺并沒和他說話的興趣,坐了會兒,覺得無趣就起身走了。他要走出門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當時我正看著他那弧形的脊背。他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后來什么沒說又走了。
他走后,過了很久,我去小便的時候,竟看到他滑倒在了瓦窯前不遠處的雪窩里,縮在雪窩里睡著了。我本不想理他,可雪正下著,他睡在雪窩里不被凍死,也會雪埋掉,就只好將他弄醒。他好不容易才睜開醉意朦朧的眼睛,看了看我,一股酒氣就冒了出來。
說:“我是不是喝醉了?!”
“你不是喝醉了,是老了!”
他扭動著,想要爬起來,可剛要站起來,又一下摔下去了。
“我最近老是夢見你娘,夢見你娘在哭,你說她是不是沒錢花了?!”他說:“她死的時候,我可是燒了不少錢給她的,怎么就沒錢花了呢?”
我不想和他說話,只希望他早點離開。我把他攙扶起來,他就像跳秧歌一樣在路上扭來扭去,他一邊向前扭去還一邊回過頭來說:
“你娘大概是想我啦,想我了,哈哈,我要帶點錢給她?!?br />
他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去,嘴里還不停地說著話,一邊說一邊哈哈地笑。金玲曾告訴我,她的爹就是喝醉酒后,從橋上掉了下去,淹死的。想著李勝利要跌跌撞撞地過橋,我就有點兒不安了,只好扶著他,一直扶到河的對岸。
他突然停了下來,問我:“我是不是老了?”
我說:“你不是老了,是很老了?!?br />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脖子,說:“發光,你回來住吧,趁我還在,搬回家來吧?!?br />
“那不是我的家,我有自己的地方?!?br />
他沒有說話了,只感覺呼吸的熱氣全撲在了我的脖子上。雪花慷慨地飄著,沒過多久,我們的衣服和頭發就成了白色的。他那么緊緊地抱著,讓我很不舒服,我從他的懷里掙了出來,說:
“馬上就到家了,你趕快回去吧。”
“兒子,爹對不起你!”
我說:“我不是你兒子?!?br />
說著,我轉身就走了,只聽到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那響聲極其清脆,像是在嚼爆米花一樣。走著走著,我就跑了起來,直到我累得喘不過起來時,就隨地一趟,痛快地打了個滾。好久沒有出來走走了,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我竟有一點莫名其妙的興奮。我沖著空曠的大地嘶吼了幾聲,然后又開始瘋狂地奔跑起來,好像有無窮的力氣憋在身體里,憋的難受。我一直跑著,后來就跑到了道場上。那棵仙樹上也積了雪,白花花的,和整個大地一樣。樹上的烏鴉窩也被白雪裹實了,看起來就是個巨大的雞蛋。烏鴉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道場上四處張望,都沒見到它們蹤跡。
這場雪斷斷續續,一直持續了半個多月。整個村子被捂得嚴嚴實實,幾乎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半個多月的時間里,除了進山打獵的,就很少有人出門。人們要么圍著火爐烤火,要么是睡覺,要么就是圍在一起打麻將。整個村子寂靜得有點可怕。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王順爹正坐在陳成家的火爐旁,一邊喝酒一邊向陳成的爹哭訴著王家絕后的不幸命運時,他被一聲巨響嚇得差點窒息。那響聲正是來自他家的方向,當他氣喘吁吁地趕回家時,他家的房子已經成了一堆廢墟。眼前的情景令他難以置信,他像冬季的野草一樣枯萎在了地上,甚至連哭叫的機會都沒有,當時就昏厥了。聽到響聲,從四面趕來的人們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們將各種驚愕與疑惑都刻在臉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在猜測是王家遭了天怨,神靈一個噴嚏就將房子毀了。很快就有人否定了這一說法,認為眼前的廢墟及那聲巨響與炸藥有關。在修公路時人們對炸藥已經有了足夠的了解,看著眼前的廢墟,不少人都相信,除了炸藥再沒有什么能夠有這么大的力氣。他們緊張地清理著廢墟,同時思忖著是誰和王家有這么大仇恨。幾個小時過去之后,人們從廢墟里扒出了兩具赤裸裸的尸體,一個是王順,一個是他的丈母娘劉彩云。就在第二天早上,人們又在道場上發現了李勝利。就像當年陳成的兒子抓周時,在那棵仙樹上吊人民幣一樣,李勝利將自己吊在了樹上。
那天晚上,我和五爺都喝醉了酒,后來就相互靠在一起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門口放著個口袋,打開一看,里面裝著臘肉,幾瓶酒還有一些大米。晚上沒怎么下雪,地上還隱隱留著腳印,我跟著腳印,就來到了道場。道場上是一片凌亂,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腳印。我茫然地站在核桃樹下,正習慣性地抬頭向樹上的烏鴉窩張望時,就看到了不遠處飛動著幾只烏鴉。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它們了,下雪之后,它們都躲了起來。我有些激動,正想走過去時,它們卻向遠處飛去,漸漸地變成了幾個黑色的斑點,最后完全消失了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這時我模模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喊:
“李發光,你怎么還不回家去?!”
那聲音飄渺而又冰冷,我站在空寂的雪地里,又情不自禁地走進了多年前的那個中午,看到一個男孩兒,正站在金黃的麥田里茫然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