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經年山水遙,歲月霜花染鬢角。
韶華繡夢許偕老,世事無常知飄渺。
1
南方的小鎮,依舊小橋流水院深花重。
待字深閨的姑娘,坐在樓閣的窗臺前,在熙和的陽光下拿起針線,沐著和風,用巧手精心在錦緞上繡一幅白頭鴛鴦,靜待出嫁那天,贈送給自己的良人。歲歲年年。多少年就這樣如同溪水安逸平緩過去,仿若時光未曾沾染一絲滄桑痕跡。
南方水鄉養育出來的姑娘,從幼時起便會被家中的長輩教習如何刺繡紡織,織紡繡刺出的成品一部分會被送去城里販賣掉,而一部分會被掛在家里的正堂內,供前來做客的客人們觀賞。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年代,看一位女子有無德藝是否惠良,很大一部分取決于她刺繡出的錦緞的美麗與否。
那年,家族里是鎮上有名的大戶,家境富裕。年方十七的祖母不僅擁有一雙巧手,還是鎮上遠近聞名的美人,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不僅是本鎮,甚至連周圍鎮上的人家也拿著厚禮上門來提親,門檻都被踏低了一層。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暖春午后,躲在大堂屏風后面的祖母看到一戶同樣是上門提親的人家,那身形挺拔而清瘦少年就站在他的父母身后,不同于那些在整日田地里勞作的莊稼漢,他的面容白暫而俊秀眉眼也是十分溫和,似乎是注意到了躲匿在屏風后面的祖母,他彎起嘴角朝著她善意的一笑。而祖母面對著他的笑容,卻是紅著臉匆匆跑進了里屋。
后來祖母聽自己的父親說,那少年是鄰近鎮上的一位大戶的小兒子,十九歲的他在鎮上做老師,教習孩子們讀書寫字,并且至今還未婚娶,這次他們一家上門也是提親來的。
低著頭刺繡的祖母輕輕應了一聲,然后此刻她的心思也全然不在手中的繡錦上了。原來是文化人,怪不得看起來和那些莊稼漢完全不同身上也有股書卷氣呢,還有他的笑容真是溫暖好看,她不禁在心里想。
再后來,一切就如同那個年代所有美好的愛情故事般,在那個暖春過去后的初夏季節里,祖母戴上了金銀冠飾穿上一裘大紅的婚袍,在喜慶的禮樂聲中,她坐上了迎親的花轎。當初的那名教書匠少年,就是我后來的祖父。
“說來也覺得很有趣呢,當初你那個平日里嚴厲無比不茍言笑的外曾祖父,可是在我出嫁那天的酒宴上喝了好多酒,最后還抱著我這個即將嫁出去的女兒哭了好久”,祖母躺在搖椅上這樣對我說著。她已經很老了,皮膚上滿是如刀歲月遺留下的皺紋。盡管在說這些話時她的嘴角掛著笑容,可是聲音卻微微的有些哽咽,不復清明的渾濁雙目里不知藏匿著怎樣的未名心事。
可那時的我還太小,根本無法明白祖母說的這些話時內蘊的情愫,也無法去體會那種與愛人分離獨自一人支撐家庭的孤獨和凄傷。
2
有時候我就會在想,人這一生到底需要經歷多少的離別承受多重的悲傷,才能在變遷的歲月里,找到所謂的幸福歸宿。
聽父親說,祖父去世時正值嚴冬,寒風呼嘯,如同柳葉般的雪羽徐徐降落,世界一片銀裝素裹的模樣。
那時正值“文革”時期,在那場十年浩劫里,作為鎮上的大戶,祖父和祖母的雙方的家族被歸類為“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在經歷了抄家等一系列事情后,身為地主富農后代的祖父隔三差五地便會被拉出去游街批斗。精神上的侮辱和繁重的勞作,導致了原本身體就不強健的祖父因為病重而沒能熬過那個寒冷冬季。
那時的父親還只是一個七八歲大的稚幼孩童,當他看到自己的父親穿著一身素白的衣服像在安恬熟睡般躺在正屋里時,還以為父親是睡著了,便伸出手去想要喚醒他陪自己玩耍。可無論怎樣的呼喚,都無法把祖父從永寂的沉睡里喚醒。
最后,還是眼眶紅腫的祖母把父親他拉到一旁,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用已經哭得嘶啞的聲音安慰父親說,你的爸爸他實在太累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祖父去世后,祖母便成了頂梁柱般艱難支撐起了整個家,將五個還年幼的子女艱辛拉扯大。
“你的祖母她這輩子實在過得太辛苦了,在那樣的年代里,為了養活我們兄妹五個,她整日整日地坐在縫紉機前給別人做衣服,有時候我半夜醒來,都能聽到隔壁屋子傳來的縫紉機的聲音,你祖母她就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在那里趕工做衣服”,經常的,父親會對我發出這樣的感嘆。
而那臺縫紉機我是見過的,就放在我家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無比老舊的款式,生銹了的轉輪和木質的案面上經不起時光流逝而遺留下的瘡孔。然而,這臺老舊的縫紉機上是沒有哪怕一絲灰塵的,或許是因為對于過去舊時光的懷念和不舍吧,祖母每天都會用抹布把它仔仔細細地擦上好幾遍。無比專注的神情就像是對待著一件精美絕倫的工藝品。
3
或許是人越年老就越喜歡回憶從前那些美好年華吧。
每天飯后,祖母會把搖椅挪到靠近窗戶有陽光灑進的位置,滿頭花白已然垂暮的她會坐在搖椅上,微閉著雙眼寐上許久亦或是沉默看著窗外的一角蔚藍天幕,從陽光傾城直至日影西斜。單調的生活仿若每一天都是昨日的重復。
有時候,祖母也會拉住放學回家的我,讓我坐在她身旁然后講一些從前的事情給我聽。
“你的祖父年少時的笑起來可是十分溫暖十分好看呢,從前啊,在祖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便對我露出了這樣的笑容。”
“和你祖父結婚后的來年春天,你祖父帶著我外出踏青,在路上我不小心把腳扭傷了,原本我是想回去了,可你的祖父卻死活不同意,硬是背著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看了很多很多的風景,到了最后累得他后背都被汗水濕透了,可他卻一直都不肯將我放下。真是個倔強而溫柔的人呢。當時趴伏在他并不寬廣的后背上時我就在想,如果時間能夠停止,如果這樣的路途能夠永遠沒有盡頭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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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就這樣微閉著雙眼,用蒼老的聲音和我娓娓講述著那些珍藏在她遲暮記憶,發生在許多年前的那些美好事情。
可這樣的回憶聽上一兩次還會覺得新鮮有趣,但是許多次的重復聽著就覺得無比厭煩耳朵都快出老繭來了。那時的我剛上小學五年級,一顆躁動不安的童心哪能長久坐在祖母身旁聽著這些聽厭的陳舊回憶,經常的,我會在祖母說上一兩句后便隨便找個借口離開,然后興沖沖地跑出門去和小伙伴打彈珠兒跳橡皮筋兒。
直到多年以后的后來,那是在祖母去世很長一段時間后,在我嘴角長出青澀胡渣身高已經比我母親還要高出一頭時。
漸漸通曉了人情世故世態滄桑的我在回首前塵往事時才終于明白,那時的祖母會每天不厭其煩地拉著我一次又一次重復去訴說去緬懷她從前的那些美好記憶,只是因為她實在才孤獨太寂寞了。丈夫的過早離世,在多年的辛酸操勞之后終于可以安享晚年,盡管衣食無憂,可子女們都已各自成家有著自己的繁忙工作,身邊卻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傾訴心事的人了。
一位歷經人世滄桑的遲暮老人,每天每日都過著無比單調而枯燥的生活,子女因為工作的緣故都不在身邊,沒有人可以去經常慰問關懷也沒有人可以去聽她傾訴心事,在所剩不多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就那樣日復一日靜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去回想著自己逝去的愛人和早已遠去的青春年華。何等的孤獨、寂寞和凄涼。
追悔莫及。我曾不止一次地妄想過,如果自己能夠帶著這樣的理解重回到童年,作為祖母一直以來都最為疼愛的小孫子,我一定會好好陪伴著她,陪她聊天談心,安靜聽她一次又一次地給我講訴那些久遠的故事。
不止一次幻想過,在陪祖母聊天談心時,會有茜紅色的溫暖夕陽光線透窗照射在祖母和我身上,給屋內的一切都鑲嵌上一層好看的朦朧金邊。那時的祖母的臉上經常會流露出無比安詳而舒心的笑容,那樣的場景肯定會非常非常的美麗。
而這樣美麗得讓人心醉的場景,我從前未曾看到,并且今生今世都也不會看到了。
時光像是一條奔騰往前的洋流,終究不可逆流不可挽回。
4
在祖母生前所居住的房間里,墻壁上掛有著祖父年輕時留下的黑白遺像
猶記得在我很小才剛剛開始記事的時候,每逢有空便會一頭轉進祖母的房間里纏膩在她身邊。盡管和祖父素未蒙面,但是祖母會經常把我抱坐在她膝上,然后指著墻壁上的遺像告訴我,這就是我的祖父。
我的父親是祖母最小的孩子,而我是祖母最為年幼的小孫子,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一直以來祖母對我的寵愛都遠超于其他的孫子孫女。
那時候,每每當我犯錯時,懼怕著父親懲罰的我都會怯生生躲在祖母身后,沒有意外的,每次祖母都會護著我為我講情。
“孩子還這么小,什么都不懂,好好說上一頓就好了,小五子你發這么大的火干嘛喲,今天在我這里,看你這副樣子還想動手打孩子是不是!”說著,祖母便會用那雙滿是褶皺的蒼老雙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腦袋,安慰著瑟瑟發抖的我讓我不用害怕。
祖母生養了五名子女,因為父親在其中排行最小,小五子便是父親的乳名,祖母一直這樣叫我的父親。而聽到祖母這樣維護我,父親也頓時沒了折,只好惡狠狠口頭教育我一頓讓我下次不許再犯。多年以來父親他們兄妹五人一直很敬重只身將他們養育成人的母親,猶若圣旨般,祖母嘴里說的話他們從不敢違背。
而那樣的敬重,是沒有經歷過那段艱苦歲月的年幼的我所不懂的。
每次進到祖母的房間,我都感覺像是進到了一個寶庫般。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熏香味道,家具是那種古式的紅漆木質家具,格式各樣的針線和布料,還有一些類如油燈之類古舊的物件。
曾經不止一次的聽母親說,在祖母還未曾年老時,有著一手精湛的刺繡手藝,錦緞上刺織出的花、鳥、魚之類圖案栩栩如生,甚至就連母親嫁給父親時所穿的婚袍上面,引得滿堂賓客贊嘆的艷紅盛放牡丹和雙飛白頭青鳥圖案就是祖母花費了很長時間親手所繡成。
盡管至今祖母的房間里仍擺放著那些刺繡用的針線,然而,從我開始記事時起,卻從來都沒有見過祖母繡過哪怕一件東西。父親后來告訴我說,那時因為之前祖母她長時間不分晝夜的在縫紉機前伏案工作的緣故,雙目受到了很嚴重的損傷,特別是在年齡漸老后,視物越發模糊,此時的祖母甚至連針線都無法看清了,又怎么能像從前那樣做刺繡那樣的精工呢。
父親還說,母親的那件婚袍是便祖母最后一次繡的物件了,為了完全這件繡品,那時雙目已經不太行的祖母花費了很長很長時間才完成,但是完成后她的手指上也多了許多被尖針刺出的傷口。
聽了父親的話后我不禁在想,那件在母親婚禮上引得滿堂驚嘆的婚袍上的艷紅牡丹,是否其中也摻雜著祖母從手指流淌出的殷紅鮮血,不然哪能那樣的艷麗那樣的引人注目。
5
后來有次,剛剛小學畢業的我在祖母房間里玩耍時,無意間從那老舊木質衣柜的最下方的角落里找到了一片被折疊得無比整齊的方錦。或許是存在了太過于長久時間的緣故,這片方錦顯得蒼白陳破,艷麗不復。打開,上面雋繡著一對正在戲水的白頭鴛鴦。繡功精細,靈動宛若活物。
我想我是見過這片繡錦的,曾有幾次無意間從祖母房門前經過時,就看到祖母她手里拿著這片陳舊的方錦,在祖父的遺像之下對著它發呆,嘴唇微微張合,像是在說著什么。只是那時房間里的光線太過于昏暗,沒有看見那片方錦上有著什么,便也沒有去在意。
因為知道祖母一直很珍視這片繡著白頭鴛鴦的方錦,我也不敢亂動怕不小心損壞了惹祖母生氣,便輕柔把它重新折疊好放回了原處。
那時的我還很是好奇,為什么這樣一塊破舊的繡錦祖母會如同寶物般一直精心珍存到現在。
而之后再次見到這塊繡錦,已是在整整倆年之后,那是在祖母的葬禮上。
在我們南方有這樣的一個習俗,當一位老人去世后,會把她身前的衣物一齊焚燒掉。因為他們相信說,這些焚燒掉的衣物,會被陰間的死者收到從而可以繼續穿著。
而據說是祖母的要求,要求大伯他們把這片繡著白頭鴛鴦,寓意著“白頭偕老”的陳舊方錦跟隨著生前她所使用的衣物一起焚燒掉。
烈火中,我目視著這片繡錦慢慢化成黑色的灰燼。這時身旁的眼眶紅腫的父親哽咽著聲音告訴我,從前我們南方的水鄉有著這樣的習俗,即將出嫁的女子會精心刺繡上一對白頭鴛鴦,當作嫁妝贈送給自己的丈夫,寓取其中美意,讓這對夫婦可 “白頭偕老”。而這塊方錦,就是當初祖母精心繡好了贈送給祖父的。
白頭偕老,多么美好的夢想和愿望。可惜世事總無常,夢愿卻無法隨心。
所以你看,人生其實就是這樣一直紛繁往復。曾經歷過多少的滄桑,最終就會留下多少的凄涼。
那是南方的初夏,陰霾雨季剛剛過去。時光向暖,歲月靜好。
閣樓之上,有陣陣暖風從敞開的窗戶中吹來,偶爾傳來的鳥鳴聲清脆如柳笛。容貌清雋秀麗的女子坐在窗前,纖纖素手里握著針線,蹙著秀眉一針一線在方錦上繡著。那是一對相依相偎在一起的白頭鴛鴦,女子嘴角微微上揚帶著輕淺的甜蜜笑意。
不知在他在看到這幅繡錦時會說些什么話呢,既然是有著文化的教師,那肯定會說出些不同的話出來吧,突然很期待婚禮快些到來呢。并且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好看,溫暖得如同陽光一樣,以后如果能夠每天都能看到他笑那就太好了。
而我們一定能像這刺繡里的鴛鴦一樣白頭偕老吧,一邊繡著一邊她微紅著面頰在心里默念。
那些所有對于未來的美好愿望和夢想,此時都跟隨著這絲絲密密的針線一起,被繡進這片方錦里繡在這對白頭鴛鴦身上。風霜不侵。
時光深重。歲月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