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師傅,要克哪點呢?嘎要坐車?師傅,……”,趙大叔又在喊著了,在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中,就屬他的聲音最為渾厚,略帶蒼涼,像一陣秋風(fēng)掃過古剎的蒼梧,像在車站的鐵門邊喊客的人一樣,他也在工作了。
在我下班去買水時,我看到趙大叔喊到了一個身材胖小的中年乘客,他撇見我,沖著我笑了下,漏出一口很不整齊的黃牙,牙縫夾著綠蔥和肉屑,我猜想他一定又是沒有回家,隨便在這附近吃點米粉又來工作。我才發(fā)現(xiàn)他帶著一頂黃色草帽,灰白的頭發(fā)披在耳際,臉頰有兩條淺淺的汗跡,暗黃的襯衫包住有點彎曲的癯瘦的上身,背脊至腰間都被汗水濡濕了。
我知道自這新東部汽車客運站營運以來,他就一直在這里工作,在這之前,他在老東部客運站已經(jīng)工作了有幾年,隨著客運站的搬遷來到了這里。在這喊客的人很多,大多年紀(jì)輕,而且那些年輕人往往都是夫妻,在過往乘客較少的陽光曄煜的中午,年輕的少婦帶著她剛會走路的小娃來鐵門旁的破舊的崗?fù)だ铮┠切┩赖纳晕⒛觊L的婦人作為休憩閑談的話料。她們的男人則暴曬在強烈的陽光下招攬客人,平時夫婦都有分工,一人十二小時,吃飯則替換著,或者同吃然后再來。在這群拉客的人中最為年長的是趙大叔,但他上班總是整天整天的上,我在鐵門執(zhí)勤期間,上早班的時候見他,上中班的時候我也見他,似乎,他不用休息,也不覺得勞累,不論陰天雨天還是陰雨天,不管頭疼腦熱腳風(fēng)濕,他從不缺席,從不早退,一瓶農(nóng)夫山泉插在他不斷搖晃的臀部的褲包里,開口就喊,就是從早到晚,天天都這樣。
鐵門邊放著一塊“禁止非法喊客拉客,違者重罰”的通告牌,保安就在鐵門邊執(zhí)勤,這塊牌子對趙大叔仿佛是鬼符,保安就如門神,令趙大爺像只規(guī)矩的老鬼總附在鐵門外邊,隔著鐵門對來往的乘客喊著,而那些年輕的厲鬼不怕那門神,鬼符也奈何不了他們,當(dāng)出站的乘客涌出來,他們便沖到鐵門里拉扯著乘客的衣袖各種盤問,大有要知道人家前世今生的來龍去脈和恩怨情仇的意思,看到漂亮的姑娘更像是看到一副好皮囊可以附身,趁機察言觀色賞尤物,舉踵擦胸吃豆腐,并一路跟到公交站才肯罷休,這就是車站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我已見怪不怪,這樣看遍人事乖張,心中自當(dāng)安然無恙。
二
石林火把節(jié)前幾天,城里的人大批大批的趕往石林,車站出站的人數(shù)照例比往常增加一倍,而喊客的司機突然減少三分之一,大部分出站的人肯定是去過火把節(jié)了,據(jù)說石林火把節(jié)很是隆重而且豐富多彩,去玩樂的人是值了,而減少的那些喊客司機呢,一則可能是去過玩樂的,二則可能是送人去看火把節(jié)的,當(dāng)然也有其它可能。趙大叔應(yīng)該是第二種可能,我在執(zhí)勤時沒看到他,他可能是送人去石林,但絕不是去玩。后來我才聽說關(guān)于趙大叔的傳聞,據(jù)說他在送人去石林的路上超載超速被逮到,遭罰款了
受了罰款后,趙大叔跑車跑得更急更勤了,不變的是依然好說話,他要價比同行低一點,而且還可以在相對低的價錢里再講價,但降幅不大。比如從東部客運站到機場,趙大叔只說九十或者是八十五,最低八十,七十五,如果人多的話。而同行一喊就是一百,恨不得喊得乘客當(dāng)場昏倒,然后拖著上車。按理說,買東西的店員應(yīng)把顧客當(dāng)上帝,喊坐車的的司機也應(yīng)把乘客當(dāng)上帝,但那些司機好像不受希伯來文化影響,沒有那么重視人和上帝的關(guān)系,反而像希臘人一樣,對上帝不怎么崇敬,因為他們覺得神的影響沒那么重要。
喊客司機是昆明的活地圖,只要人們說一個地方,哪怕是街道名和大型酒店名,他們都會知道,他們知道往哪條路走最近或最遠,并且根據(jù)事先說好的打表或是定價選擇路線,定價的話他們會選擇最近路線以便節(jié)省時間和油費,打表就會選擇最遠路線,以便得最高價格。趙大叔是個例外,所以他總是遭譖,受同行擠兌,但他并不理會,沒有改變好說話和愛說話的習(xí)慣。
星期五下午我和馬杰等保安人員到螺絲灣國際商貿(mào)城(一期)執(zhí)勤回來就是做他的面包車,起初我們都不知道商城里邊執(zhí)勤是因為什么,只聽從班長吩咐堵在商城的滿是垃圾堆著的樓道口,任由那著商戶謾罵,甚至動手打起我們保安人員來,我們五百多個保安有點壓制不住,現(xiàn)場極度混亂和危險。我們就在里邊,被打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問起都無從答起。趙大叔一路愛說話,有問的他懂的必答,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他都會說那個地方的故事,在途中我才從趙大叔那里得知,原來是管理方和商戶之間的租賃糾紛,那時商戶被迫叫停引發(fā)的暴亂,這在后來的新聞中我才看到,我那時才明白喊客司機每天談?wù)撝侵邪l(fā)生的一切故事,流言蜚語或是故事新聞都可以在這些人中得到聲情并茂地復(fù)述,枝繁葉茂地流傳。因為那次坐車,趙大叔改變了我對多喊客司機的看法,覺得那些人沒有那么討厭,擱以前我都是提防和排斥坐他們車的。
三
可是,有天晚上,我給馬杰送執(zhí)勤袖套,在地鐵站門口竟會看到趙大叔,不知哪來的膽子他竟然到這里來喊客,平時我是很少見到人來這里喊客的。他也看到我,或許是黑夜障眼,他好像認不出我,把我當(dāng)成是乘客,迎面來問我要不要坐車,我心想反正我下班了可以不管,也因為做過他的車,我有一點私心放任他,但轉(zhuǎn)念一想,作為他的對立面,我又不得不站在我的立場說他。我首先掏出了紅色的執(zhí)勤袖套給他看。他看了立刻就明白,也認出我來了,他還是對我笑了一下,從褲包里摸索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根,我看不清他的笑面有沒有奉承的成分,但那根煙就如同情人吵架后的一句帶有撒嬌的話語,絕對讓人心軟下來后來,后面就好說話了,難怪云南煙草產(chǎn)量和銷量那么好,就如同酒一樣,自有其文化內(nèi)涵。跟酒后吐真言有異曲同工的地方,但煙往往是用在交談,而酒除了交談還有窺探的作用。幸好我不抽煙,果斷拒絕了他,他以為我是不好意思和不敢接他的煙,還一再堅持要攻破我的良心防線,點燃我的邪惡之心,最后我說我不會抽煙,他才收回,自己吸著,我跟他說出去外面喊,他掙扎了下也出去了。
晚上乘客很少,有的也是住店的,鐵門邊就又換了那些拿著賓館招牌的房管在喊客,那些喊客司機則退居二線,在鐵門邊的草地坐著,一邊在等待命運,一邊在花費生命。有坐車的就由那些喊賓館的人通報。送了袖套我覺得沒事要做,心想索性就跟趙大叔說說話,趙大叔伶俜地蹲坐在草地上,左顧右盼的像要圖謀不軌。我走過去對他說:“大叔,還不回家,現(xiàn)在沒人了”,趙大叔一聲哀嘆,囁嚅著,說:“哎,又挨罰款了,想多掙點錢彌補哈嘛”,“哎,兒子嘛要開學(xué)咯”,他又弱弱地說了一句,又是發(fā)自肺腑的嘆息,昆明人很奇怪,人家說普通話,他們老愛用昆明話回答,讓人家聽得云山霧罩,半懂不懂的,急死人了,昆明人說話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就是老愛用疊音字,買個蛋糕來吃吃,搞個凳子來坐坐,上你床睡睡………雖然我是文山人,但同屬云南,就跟英語一樣,英式和美式差別不大,所以我能聽懂,不懂也能猜到,我靈敏的耳朵裝下他的嘆息聲和說話聲,頓時憎恨自己的聽覺器官,像偷聽到人家的秘密一樣,要是個聾子,定會少些喧囂啜泣嘆息之聲入耳,心里也好受些。我心想他兒子應(yīng)該差不多跟我一個年紀(jì),因為他也跟我爹差不多老,當(dāng)然也可能如重文輕武的宋朝里的文人熱衷于金榜題名,被科舉誤了結(jié)婚的正常年齡而晚婚晚育,他也可能被其他原因給耽誤了。如果沒有,那么他兒子怎么不接喊客呢?趙大叔見我沉默著,他又說:“看你跟我兒子差不多大,你哪時開學(xué)呀”我沒有回答他,反問他說:“你兒子怎么不來喊客呀?”趙大叔環(huán)視了下,說:“他不好意思啊,拉不下臉來,不是所有都能干這個的”。我覺得他這工作是在這里受風(fēng)吹日曬雨淋,而且有時確實遭人嫌棄,也被人看不起,一看到乘客出來,就得貼上去,一路跟著怕同行搶了去,跟緊了又遭乘客白眼,太難做人了。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我們當(dāng)保安的和趙大叔這類喊客的人就如戰(zhàn)場的敵人,相互刁難辱罵,相抗相殺,就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同樣是為了生活,我的工作是攔住他們進車站喊客,他們的工作卻是要沖進車站里喊客,其實生活就是在相互為難。我說了積攢好久了疑惑:“干嘛不去找一分安穩(wěn)的工作做呢"。他無奈的搖搖頭,像要搖走這黑夜似的,說:“我們這把年紀(jì)了,沒文化沒技術(shù)你要我找哪職業(yè)?你看這社會”,我被他的話給掯住了,像魚刺卡在喉嚨,哼哼唧唧的半天說不出話來,我一直想知道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來喊客,當(dāng)我問起他的媳婦是干什么的時候,那些堵在鐵門邊的人喊著說:“趙大哥,有坐車的”,趙大叔聞聲就跑了,沒有回答我的話,就像半看了一本悲慘的小說試想結(jié)局也應(yīng)該是充滿悲劇的,我往壞處想,趙大叔他媳婦是病了,也許,歿了。
四
進入雨季以來,昆明城會頻降雨,但雨點就像抗站時期的游擊隊一樣,東邊打一點,西邊鬧一下,小打小鬧,不痛不癢,不成氣候,不管敵軍如黑云壓城,城欲摧,反倒沒有國民軍槍林彈雨的也要走正面戰(zhàn)場。下雨天對于我們保安來說無疑是好的,我們保安是巴不得每天都下大雨,這樣我們就可以躲進崗?fù)だ铮挥萌ス苣切┖翱偷牧恕?br />
但早上下雨,仿佛灌醉了睡眠,又多添些困倦,怎么都不想起,下雨天的早上輒適合睡覺,昆明的早上不同于其他城市,早上和中午的溫差是情緒化的大,我上早班往往都是洗了把臉就脫皮,頭發(fā)是到這里習(xí)慣的不洗了,早早的就跑下去接班。
那早上我到監(jiān)控室里找班長,竟然看到一個人裹著一張紅色毛毯橫睡在一排靠椅上,一雙藍色雨鞋在椅角各朝一邊躺著,毛毯一角舔著地,那人裹得很嚴(yán)實,只露頭發(fā),沒看到臉,我看著很熟悉,但我不確定是誰,在這里只要干了一個星期的保安后,那些喊客的人基本都認熟了,無非就那些個人,但就像臨時復(fù)習(xí)老師勾畫的重點,第二天看到試題覺得熟悉但具體卻暫時想不起來,我覺得那人是趙大叔,越想越覺得是,因為最近趙大叔膽子越來越肥了,老是跑到地鐵站門口喊客,難免不會被逮到。當(dāng)然我更不愿意看到的是他,但我又想知道是誰,我跟著班長到門口,指了指里面問他,他使了個眼色,說:“趙老頭,昨天在地鐵站門口喊客,說了好幾遍都不聽,我和你同學(xué)馬杰幾個拖進來了”,“叫他交罰款他死活都不交,只好讓他在這里睡一晚了”,班長一副若是交了罰款就平安無事的表情。我又問他:“那件毛毯?”班長一臉嫌棄說:“還是昨晚他兒子送過來的”。
慥慥的人啊,又被罰款了,我不知道是悲是喜,是是非非無法評定,上了班,我突然不想說話了。
五
在這里工作, 我由路癡變成了指路人,行人總會來問站崗的人包括我,到丘北去哪里買票,到石林去哪里坐車,到地鐵站怎么走………我懂的都給人家說了,在給人指路的時候我感到欣欣然,體會到了存在的價值,深刻理解到不管那一份平凡的工作都有其意思所在,就如那些喊客的司機一樣,其實他們也有他們存在的社會必然性和必要性。在這里最重要的是讓我認識趙大叔那群人,并且從他們那知道關(guān)于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
最近趙大叔可忙活了,每天從東部客運站送學(xué)生到楊林職教園區(qū)和呈貢大學(xué)城上學(xué),經(jīng)常在著這三點跑動,還恨不得校車在多雨的季節(jié)里拋錨,這樣他就可以多拉學(xué)生。
但多雨的季節(jié)往往也是多事的季節(jié),就如農(nóng)忙一樣,這也說明“多事之秋”的“秋”不是指秋天,而是時期的意思,這時期就是多雨多事的夏季,故有南方人常說的“秋后算賬”。趙大爺做夢也沒想到,就在這雨季里,災(zāi)難就降臨到他身上。
我們幾個年輕的保安下班后去打外快,是我提議坐的趙大叔的面包車,去西山區(qū)的滇池保時捷中心執(zhí)勤,原因我們慣常不知道,只聽從班長的安排,估計是有人來砸店什么的,反正沒好事。連續(xù)幾天的大雨把昆明城淹得像海市蜃樓,樓房仿佛是從水面建起的,靠著立交橋通行,橋上又?jǐn)D滿了車輛,堵得水流都不暢快,幸好這幾天退水了,但剛出發(fā)時就下著大雨,下雨天跟節(jié)假日好賺錢,司機可以趁機宰客,但往往就是這種情況最容易堵車。而在城里跑,只要把握好時機,選擇最佳路線,是可以避免堵車的情形,就如趙大叔,選擇的路線暢通,但趟水洼在所難免,所以跑車跑得連車牌都丟了,主要因為還是下雨天,如果被交警和運政的人看到,也可以推脫說剛掉的,他還是堅持冒險拼命的拉客,他也學(xué)會宰客,但不像三亞人賣海鮮是獅子大開口,要的天價像不怕遭天譴似的,他是像剛?cè)胄械男⊥敌⊥敌”I,不敢下大手筆,總是要稍微比平時價格高但卻遠遠少于大部分的同行的價格,這對于他的良心已經(jīng)處于昆明城的深水中了,所以我就提議說坐他的車。
雨還是瓢盆著,如淚水般模糊了人們的視線,趙大叔是有苦不說,有淚不流的,他眼睛還算明亮,開車還算穩(wěn)當(dāng),不太搖晃,涮的路面上的積水溫柔的淌開。過了一條我不知名字的比漢賦鋪排還要靡麗的商業(yè)街,之后上立交橋,再踅轉(zhuǎn)去一條不大不小的雙向車道,車道積水很多,車輛擁堵而且行駛緩慢,趙大叔可能覺得前面出車禍了,怕堵死在這條街出不去,就想轉(zhuǎn)頭走另一條路,于是在一個岔路口轉(zhuǎn)車,轉(zhuǎn)的有點急,或是突然從岔路口進來的白色豪車太快,就在這時撞上了,我們坐在車上感到明顯的震動。趙大叔立刻愬然,他意識到自己撞上的是什么車,立刻為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似的。兩車卡著路,一下子就堵了一長截路,因為下雨,沒有人圍觀,兩車司機各自在車?yán)铮挥邢掠曷暎Q笛聲和人語聲嘈雜地混合起來作哀歌。我們有任務(wù)在身,也知道趙大叔不能送我們了,給了他全部的路費就下車淌水到下個路口再找一輛車坐,當(dāng)時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本來我想給盛一杯薪水給他,他卻不小心沒接到 ,水倒了,杯子壞了,還割傷了手,手指連心,趙大叔已滄桑的心定在隱隱作痛,也許都早已經(jīng)麻木沒感覺了。我痛恨自己做的連杯水車薪都不如,即便如是也無補。
后來我在春城晚報里看到一篇標(biāo)題為“面包車刮蹭瑪莎拉蒂其車主當(dāng)街下跪”的新聞,我只看了標(biāo)題便不忍心看原文,就如看了改編的電視劇,就不想再去看小說,故事我已了然于胸。
六
“師傅,要克哪點呢?要不要坐車?師傅,……”車站的鐵門邊依然有人叫喊著。
曾經(jīng)以為過不去的日子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就如當(dāng)時覺得忘不了的人無聲無息地忘記了。我的暑假工隨著這種叫喊而結(jié)束,正如隨之而開始。回學(xué)校的那天下午,我拖著行李箱經(jīng)過鐵門,舉目俟望,卻再沒看到趙大叔。
回到學(xué)校后,我經(jīng)常在夢里聽見趙大叔的悲涼的喊聲,仿佛也看到他或是像他的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在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