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沒有下雪
散落一地的白鴿子 走過衰老的庭院
走過一九九年的流水
人們蓋房 從井里打撈多年的冰塊
或是騎三輪車去河堤
她們販賣黃豆芽和麥子 換取鐮刀
在冬天走進房屋 她們
在夢里剝玉米 喂養雞群和頭發
女人們談論蔬菜的價格
甚至老照片 在電話機旁背誦號碼
白米在溫熱的流水里膨脹
她打開那房間中的云 將木頭抽離
像往常一樣 她跨過堵錢棍
剝開秋天的棉花,像是剝開云朵
那一年冬天好像還未到來
便已結束 孩子們在水中捉泥鰍和桃花
挑撥那只在土廟里沉睡的長蟲
那一年我的弟弟只有十歲 還不會上墳
我們自中央車站分別
此刻人群被擁擠的雨傘牽引
雨滴如鴿子般墜落
街上偶爾有孩子和玩具手槍
更多的是廣告牌 認不清名字
有人從1024號房間醒來
或是懷抱玻璃走過第七街口
更多的是出租車司機和吉他手
說起去年的大火 以及月亮的灰燼
而患著口吃的乞丐仍在幻想馬匹
而這樣的夜晚總是冷的
此刻人群被擁擠的星群牽引
雨滴如鴿子般散落
鏡中的孔雀
孔雀在騰空
像是一把舊折扇
展開被淋濕的雨滴 和火焰
它在人群中忽然鳴叫
像是命我們轉身
可是沒有人見到過它
或是知曉它的名字
甚至沒有人見到過鏡子
人們記得
當雨水沖刷盡皺紋
他們聽到某種聲音 在鏡中
似乎要抓破這致命的形象
而它一直在背面
不肯松開這精致的鎖
夜歌
當白晝從房屋中褪去
它開始下雪 像是散落的白鴿子
從高聳的森林中飛出
那些忠誠于植物的名字抬著你的姓氏
走在滿是石子的路上
當月亮從木頭中升起
越加清晰的流水綻出蓮花般的云
如那不可知的空房子
蕩起比季節更深的年輪
而十二月的麥垛依舊緊握藍色的火焰
野獸和鳥群開始陷入憂郁
它降落在空的土地上
在點著油燈的房間 它背對斜傾的窗子
收拾往日昏沉的鏡框
這是最后一個冬日 沒有過多的星星
用來剝離堅硬的玉米
它在荒寂的院子里數著空心竹
鴿子最后一次飛下來
吞咽那比日子還多的玉米
而時針已經等待太久
等待那風一般年輕的匕首
刺進加速膨脹的雨水
直到洶涌上岸的魚群傾吐往日的來信
嘲弄這般易碎的珍珠
經年的魚刺在老者體內越加柔軟
白鴿子張開多云的天空
在破碎的鏡片中散落一地
如同往日的形象坐在門前
吞咽那洞穴般的呼吸
這是最后一個冬日 人們說
請高舉這唯一的姓氏
走過高聳著 瀕于絕望的麥田
走過早已廢棄的船尾
春秋手記
吞吃月亮的空房子,也咀嚼瘦弱的燭臺
同樣兇猛的郵筒,也咽下收信者的名字
清晨郵遞員徒步而來,帶著遠處的山川和云朵
販賣故事的人,也偶爾被故事咀嚼半生
吞吃河流的空房子,也會因為拋錨聲而哽咽
她坐在梨花樹下,讀這首《春秋手記》
皺紋因為門外陌生的馬蹄而波瀾不已
我走在不可抑止的河流里
我走在不可抑止的河流里
順手拾起一條夢見海水的魚
這是一座有些冰冷的夜晚
你必須閉上眼睛才能偽裝成敵人
才能潛入那個陌生人的睡眠
有人談論起昨日的葡萄
談論同樣不可抑止的刀刃
看著月亮緩慢地滑入更深的河流
此刻街道上的風警覺地游弋
不可預見的魚腹 深不可測
此刻任何一只貓 或者流浪的狗
都可能是無處可去的遠途客車
因此而喑啞 不忍喊出一聲匆忙的長鳴
他們說不遠處是充滿雜草的荒山
長達半天的黑暗被一顆石頭哽住喉嚨
在沒有鎖的籠子里 野獸沉迷
我打碎一支巨大的碗
或者站立 凝視一顆堅硬的桃子
你的河流
正如你離開時乘坐的河流
樹上枯黃的刀刃尋覓著西風
于是想起房屋里的女人
用面粉和的月亮和石頭
女人在河邊洗著粗布衣服上面
那些被言語摩擦的日子
月亮被塵土沖刷而石頭在天上
嘲笑那唯一幸存的姓氏
正如你離開時飄落的河流
乘坐雙眉抵達遙遠的嘴唇
傍晚時我們撒下濁酒和文字
點燃天邊四處飛翔的魚群
殘月破舊的石碗只需一場大雨
便能盛滿那饑餓的鐮刀
那曾經喂養生殖和愛情的糧食
同樣喂養著殮布和鼾聲
正如你離開時撒下的河流
暮色中螞蟻啃食火把和墓碑
房屋經過火車和中心城市
于是我們只能乘坐石頭散落四方
你走之后大火燒遍北方的草原
點燃黑色和馬匹 以及牛羊
風吹過落滿紅色鳥群的土地
在想起你的時候 吹落我的名字
流向山谷的河流以及大海的河流
沖走流向山頂的河流以及干涸的河流
于是想起女人鍋里的月亮和石頭
快要熟了
甕
此刻 甕蹲在那里 如同
一只野獸 吞咽著我的呼吸
此刻 燈芯如麥粒般飽滿
然而雨仍不來
九月的群鴉飛過夜晚
你的城門緊閉
然而雨仍不來
你的故事仍未講完
如今往事似糧食般粒粒清晰
你手心的石頭如核桃剝開命運
朝圣者
清晨從馬頭琴里
趕來 只是為了見你一面
將去年的鯉魚
重新置于你未曾隱匿的眼前
在第二根弦
斷了的時候 獵人仍然
緊握下弦月 砍草木之上垂落的琴聲
黃昏懷抱石頭
走向干枯的河岸
這是雨霧中雛鷹般閃爍的嘴唇
騰空的熱氣球
升起巨大的弧形雕塑
我如同朝圣的葵花
在你說出玫瑰色的蝴蝶之前
誦讀:你眼中的旋轉木馬
跨過大城
和眾人的火焰
你在城樓上 有些疲憊
夜晚在馬頭琴的腹中
彈奏海水里奔淌的河流
魚群跳躍
不止 琴弦:你命人將酒杯
倒滿 倒映于你眼中的月亮比玫瑰更美
致圣埃克蘇佩里
用天空
灌醉你的肺葉。云呀,請
盛滿我的酒杯
而土地令人不安,你徒步
從集市,回到沒有屋頂的房間
或者乘坐飛行服,俯瞰大地上
奔跑的樓群。心絞痛的夜航船
你收緊:半圓的風箏
巴黎,巴黎,塔尖向上,碾碎機
吞咽月亮,你飛行在故事的結尾
飛過講故事的人
到南方去,請帶上失血的鴿子,到
河流的上空,采摘流過淚的鳶尾花
你飛過不回家的房屋
醒來。開門。將故事的開頭上膛。羽毛填滿頭盔。
醒來。瞄準。開始下雨。劈月桂的螳螂。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去了什么地方
一九八六年
你從學校里逃回一九八六年
剝下年輕的玉米 你決心
接過父親的事業 ——像一個農民
俯下身子 恪守那鐮刀般的
命運
你獨自建造房屋 偶爾眺望黃昏的酒杯
你揭開那已知的蓋頭
在季節的周圍種植棗樹
你目睹祖父的老去 甚于
燈盞的速度
你決定出走 告別父親
和他的親戚們 火車的盡頭比冬天更遠
你在掛著鐘表的房間 繼續鐘愛胃
和它的妻子
你講著鄰居的故事就像真的
在講他們的故事
你在清晨不斷重復那個動作
想要知道它的名字
長達十年的雨水
從十年前的黃昏開始
雨水如奔涌的河流般徹夜不止
漫過幼時的堤岸 和城市
的懷鄉病 漫過指尖的碎葡萄
長達十年的雨水 在不經意間
落下來 從電話聲里 從沒有
關緊的窗戶里 將我淋濕
長達十年的秒針 量取著月亮
的呼吸 在雨水成熟的時候
我仍舊難以寫下 故事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