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拇指上裂開的傷口
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
剛開始他每天用一張創(chuàng)可貼貼著
后來嫌麻煩就不貼了
痛著痛著就不痛了
他用那只手握住斧頭
一刀劈下去,裂開的柴禾疼了
他用那只手掰玉米
玉米的神經(jīng)也被刺痛
到晚上,他做飯,洗碗,刷鍋
被浸滿油漬的鹽水一泡
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疼痛
他用手捧起泥土
泥土就住進他裂開的傷口
油菜籽住進他的傷口
化肥也趁機住進了他的傷口
我一再地提醒父親
要及時清理并保護好自己的傷口
要不然,一片油菜花
就要從他的身體里長出來
到那個時候我就看不見父親了
秋夜聽雨
此時的父親肯定無眠
他應(yīng)該吃過晚飯了,飽飽的
沒抽煙也沒有喝酒
趕在天黑以前早早地偎在了床上
關(guān)了燈,他覺得他就只剩下一顆心了
他用一顆心聽雨
聽著雨滴是怎樣從瓦檐滑落
然后重重地摔下來
摔進小水渠,被流水帶走
他只能聽到這里
至于那一滴雨水后來怎樣了
父親是聽不出來的
他還可以聽到細細的雨水
落在對面的山坡,落在樹葉上
第二天起床開門樹葉就黃了
大豆也趴在了地上
所有的事物都得了病
這種病名為秋天
父親在巨大的黑暗中裹了裹被子
把自己收攏,蜷縮在一起
他怕稍不留神自己也得了這病
胃的敵人
父親一輩子不與人結(jié)仇
他總是謙讓,習(xí)慣了委屈自己
他委屈心也委屈身體
委屈自己的胃。悶了
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往胃里灌
他的苦楚有多大
他的胃就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忙了一天,晚上餓了
開水泡飯也會是他最美的享受
一個人的生活
懶得劈材懶得生火懶得打起精神
一個男人的生活
屋子里遲早是冰冷冰冷的
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咽進胃里
這些委屈不斷膨脹壯大
成了胃的敵人。太酸太甜的
吃不了,太辣太苦的也吃不了
他小氣的胃替他樹立了這么多敵人
我真擔(dān)心哪一天
父親的胃會被它的敵人消滅
曬谷子
把谷子在院壩鋪開
把谷子一粒挨著一粒擺放規(guī)矩
在父親的心中,每一粒小小的谷子
都有相應(yīng)的位置和座次
每一粒谷子都飽含一粒米
曬谷子,在九月的陽光和清風(fēng)下
在青山與青山捧起的院壩曬干水分
直到谷子變得粒粒金黃
太陽從東山跳到了西山
陽光里不斷蒸發(fā)出淡淡的香
父親一直都守在院壩
他要隨時趕走前來偷食的雞
父親和谷子們一起在院壩里曬著
曬得他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他也不走
一個太陽曬不干,就要多曬幾天
晚上父親把谷子們召集起來
堆成一堆。和谷子們睡在一起
睡不著的時候,父親就像個領(lǐng)袖
給谷子們開會
父親的眼睛
父親的眼睛從三十歲開始
就已經(jīng)大面積的布滿血絲
省略掉愛情,直接進入婚姻
他的一生被生活囚禁
眼睛里的血絲越來越多
死去妻子,斷掉指頭
他整夜整夜地醒著
眼睛里布滿的更多的血絲
像是對生活充滿憤恨
剛五十出頭。父親的視線
就開始變得模糊
他買了老花鏡,穿針時戴上
哥哥發(fā)來短信
他揉了好幾次眼也看不清楚
尷尬的父親,有時候
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再像年輕時那樣
眼里揉不得沙子
畫父親
我想把父親畫在一張紙上
一提筆就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該用怎樣一種堅硬的線條
才能畫出他的肌肉和骨骼
我怕我的筆輕微一抖
瘦弱的父親將更加瘦弱
我也調(diào)試不出任何一種顏料
可以替代父親的膚色
他的皮膚溶有煤塊的黑和黃土的黃
還有這幾十年熾熱的陽光
在上面鍍上的一層又一層的黝黑
我更無法通過一個平面
畫出他皮膚的松軟與褶皺
他滿臉的凝重,我畫不出
他既憂郁又堅毅的目光我也畫不出
我畫不出的還有
他這一輩子注定的命
一個人的爭吵
一向言語不多的父親
突然像變了個人,整天喋喋不休
剛起床推開門
他就念叨著真是一個壞天氣
還沒曬干的谷子都要長芽子了
毛毛蟲從屋梁上栽了個跟頭掉在水缸。
這也讓父親惱怒
他邊拿扁擔(dān)邊詛咒這該死的蟲子
去河里舀回一擔(dān)水
走一路,漾一路
他已經(jīng)很難控制身體的重心
放下扁擔(dān)像牛一樣喘了幾口粗氣
他又開始嘮叨。他說院壩邊上的草
都長到院壩中間了
他順手拿起鋤頭鋤草
沒幾下功夫就累了,他干脆丟了鋤頭
一個人坐在草上抽起煙來
父親像一個愛打架的壞孩子
打不過別人就只能和別人爭吵
喊父親
我喊第一聲他沒答應(yīng)
我喊第二聲他還是沒答應(yīng)
我大聲地喊了第三聲
他才動作笨拙地轉(zhuǎn)過身來
像看著陌生人一樣
他看著我,滿臉驚愕的表情
從小都是父親喊我
他喊我該添衣服了該吃藥了
他喊我放學(xué)了早些回家
只有在我需要的時候
我才喊他,喊他給我零花錢
喊他不要那么嘮叨
喊他,離我遠點
我喊父親,喊到第三聲
才意識到他的聽力出了問題
他身體里的每一個器官
像機器上一個個被磨損的零件
時間久了都會壞的
我開始每天練習(xí)喊父親
用大點的聲音喊他
當(dāng)然也不要太大,不要吵到他
聲音大到讓他覺得和往常一樣
讓他覺得他的聽力還很正常
停電
剛打開燈燈就滅了
父親用手捏著燈泡搖了搖
燈還是沒亮。他又用手扯了扯電線
看是不是哪里接觸不良
這個四十瓦的古董像死了一樣
父親只能判斷是外面的電線有故障
他不會從燈泡聯(lián)想到愛迪生
他更不會想到在山與山的遠方
有一個強大的發(fā)電設(shè)備日夜轟響
停電了就是停電了
他借助手電筒微弱的光
倒水洗腳,關(guān)門就寢
父親漸漸地沒有了想法
和房子周圍的一些植物一樣
在遠離城市的同時
也遠離了科技和文化
終有一天,父親會和那些植物
一起在鄉(xiāng)野腐爛
像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停電
父親手機里的幾條的短信
第一條:圣誕快樂
第二條:春節(jié)好
第三條:國慶節(jié)好好休息
這是一兩年前我群發(fā)的短信
當(dāng)時誤發(fā)給父親了
沒想到父親還把它們保留著
父親是不過圣誕節(jié)的
一個農(nóng)民在國慶又哪來的假期呢
春節(jié)好。也唯獨這一條
不會讓父親感到詫異
讓他覺得我的心里還惦記著他
父親時不時看一眼手機
翻翻里面保留的短信
就像父親時不時朝門外瞟上一眼
要是有風(fēng)吹草動,他就立刻跑出來
臉上掛滿迎接的笑容
我試圖展開對一條蛇的原諒
內(nèi)心最敏感的區(qū)域
一直生長著對一條蛇不死的仇恨
我把這樣的仇恨積累了多年
我懷著這樣的仇恨恨了多年
回到故鄉(xiāng),所有的光芒
不再像年少時那么鋒利。在老屋的墻角
在一片紅薯葉子還十分茂盛的田地
我試圖展開對一條蛇的原諒
每年回到故鄉(xiāng)都會聽到有人
死去的消息。他們的死扯動著我的淚腺
讓我心生憐憫,原諒他們吧
原諒他們曾經(jīng)活著時的斤斤計較
像原諒故鄉(xiāng)狹隘的人們一樣
我試圖去原諒一條蛇
原諒它沾滿毒液的紅紅的信子
原諒它當(dāng)時不假思索地
就狠狠一口咬在了父親的腳踝
父親和故鄉(xiāng)就是我一生的磁場
要是天太熱了,你就回來
這是父親在電話里
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說出這句話是他的一種本能
他彎腰撿起一穗谷子
也是他的一種本能
他收斂了先前的壞脾氣
開始變得溫和起來
時不時關(guān)心一下我的生活
閑著的時候
他就湊在一群老頭身邊
聽別人說一些過時已久的新聞
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
要是天太熱了,你就回來
這句話多么具有磁性
父親和故鄉(xiāng)就是我一生的磁場
生于青山間
每當(dāng)說起我的籍貫,我都無比尷尬
我的故鄉(xiāng)就那么一個小小的
狹隘的村莊。我在那里出生
學(xué)會愛也記住了恨
它用一條溪流給我洗澡
用一座孤獨的青山讓我依靠
它用一條伸出山外的路給我遠方
在別人面前我總是不好意思
說起我的故鄉(xiāng)。我也刻意地
避免說出我的籍貫
那里除了青山還是青山
除了一條溪流就再也沒有別的水源
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連我居住過的土屋
也開始一天天坍塌
我的籍貫不是某鎮(zhèn)某村
更不是我流浪多年的異鄉(xiāng)
它是一個隱蔽的不能再隱蔽的地方
幾乎沒有人知道那里
一個人的籍貫,有時候
可以簡單到一片土地一條溪流
甚至一座巍峨的青山
老屋
人死了就得立碑
我在想要是老屋死了,是不是
也該寫下些什么
人的碑文上會寫下生卒年月
籍貫姓氏。我想就按照這種方式
給老屋寫一篇墓志銘
老屋是父母
用一??黃土壘砌出來的
年代久遠了,我什么時候有的記憶
它就什么時候站在那里
將來肯定是在一場雨水里坍塌
它沒有籍貫沒有姓氏
那就用我們的姓氏好了
在遠方的城市,我住高樓
高樓再高
也不能讓我一眼就望見老屋
回到故鄉(xiāng),我不敢進屋
一推開門就是我的童年少年
他們拉著我一起去山里找竹筍
去春天的田野逮蜜蜂
和他們走著我就會忘記自己
門
門站在門口日曬夜露
原來深綠色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
貼在門扇上的門神也朽了
風(fēng)吹來
紙片在風(fēng)里飄了幾圈
落在門檻
門站在這里看見過小偷
撬開生銹的鎖把屋里的東西偷走
門也看見了主人喝醉酒以后
不管怎樣都無法把鑰匙插入鎖芯
門啥也沒說
門看見閃電落在對面的山尖
門聽見一聲悶雷
打在了攔腰截斷的板栗樹上
一條蛇,硬是從門縫
爬到屋里去了
門在這里站了十年二十年
門還能在這里站十年二十年
門在這里站多久它就孤獨多久
正好趕上一場喪事
幾年不見。山變矮了路變窄了
村莊像一位寡言少語的病人
略微顯得小氣
我回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一場喪事
死者的臉被一張冥幣蓋著
死者的手腳僵硬
死者死了,他沒有任何力氣
勸慰活著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左鄰右舍替他灑下買路錢
用一鏟一鏟的泥土將他埋葬
孝子們個個哭的傷心欲絕
悲憫的哭聲讓整個飄滿冥幣的村莊
都荒涼起來
死者一死,他坐過的椅子就朽了
樹木和野草占據(jù)了他的田地
牽牛花爬到窗前,村莊只剩下村莊
所有的植物立刻圍了過來
過幾年連他的墓地都不見了
冬天一到盡是荒蕪
這肯定是鄉(xiāng)村的十月
最后一點的光澤被大地吸走
太陽薄得像月亮
野菊花把內(nèi)心的苦散播在空氣里
像是一個苦苦的哀愁
菊花落,雁南飛,草也荒蕪
老鼠忙著在山坡上打洞囤積糧草
只有那些茅草
用自己的銳利與秋天對抗
山野深處,茅草們怒吼呻吟
像狼一樣嚎叫著
一場秋雨讓所有的生命
都啞口無言。秋雨是鐵了心的
雨水從早上下到傍晚
直到人們覺得天涼了升起爐火
它才停止攻擊
冬天尾隨秋雨而來
冬天嚴肅地看守著村莊的一切
容不得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在火車上看見村莊
火車穿過天橋和山巒
穿過野菊花陽光般彌漫的秋天
火車像一頭無法被父輩們馴服的家禽
時不時從村莊的另一面,嗷嗷地
叫喚著跑出來
小學(xué)的時候,冬天的天
亮的比平時晚。父親第三次翻身
火車剛好第二次鳴笛
每天的這個時候我就該起床上學(xué)了
火車鳴第三次笛,我已經(jīng)趁黑
走了六七里的山路
這次離開村莊,我特意繞道而行
買了一張途徑村莊的車票
天黑的時候火車經(jīng)過村莊
我還沒有分辨出哪里是稻田
哪里是人家,火車就已經(jīng)駛向別處
對一列火車來說
村莊只是它生命里短暫的一瞬
對我來說村莊卻是我的一生
一條狗的一生
一條狗一生的使命
就是圍著主人轉(zhuǎn)。主人高興時
它欣喜若狂尾隨左右
主人要是有了心事
就狠狠地踢它一腳,它也只好
耷拉著腦袋夾著尾巴離開
狗的一生都忠誠地跟著主人
我們常常對狗有一種誤解
我們罵它狗改不了吃屎的路
狗替主人看家。狗讓那些
起了偷盜之心的人退避三舍
狗真的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復(fù)雜
一條狗的一生就像一個農(nóng)民
忠于土地的一生。它忠于
它內(nèi)心唯一的信念
在村莊聽一個老人
給我講述一條狗死去的經(jīng)過
她說那條狗躺在地上
像睡著了一樣,最后就死了
胖是個危險的詞
二十四歲以前我從來都不會
想到胖這個詞。我和它
井水不犯河水
胖這個危險的詞正慢慢靠近
在我二十四歲時。體重明顯增加
多余的脂肪也一天天凸現(xiàn)出來
啤酒肚像腫瘤一樣長大
我感到自己漸漸身不由己
胖這個危險的詞在慢慢靠近
它將和我的一生長相廝守
我也會一直胖下去
像個做官的一樣胖起來
像個民工一樣胸膛寬闊
甚至還會和一個世俗的男人一樣
肚子里得裝著點陰謀詭計
胖這個詞像一聲警報,突然被拉響
站在二十四歲的風(fēng)口浪尖
我無比惶恐
日租房廣告
日租房廣告被貼在路邊的
電線桿上。貼在教學(xué)樓的男廁所里
有時候在自習(xí)室的座位上
也會貼有一張張小小的廣告
論壇上就更不用說了
第一天被清潔工撕了
第二天在同樣的地方又會出現(xiàn)
一張小紙片
留下一串簡單的號碼
給情侶們留下多少沖動和想往
日租房廣告貼的到處都是
校園里牽手的情侶到處都是
戀愛和同居已經(jīng)
不再是這個時代敏感的詞
某種偏見
第一次點燃一支煙
是在知道我掛科的那天晚上
一盒煙就一支接一支地抽
第一次拿起一瓶二兩的二鍋頭
連喝三口就沒了
是一個信陽的朋友來看我
我們聊詩歌,聊人生
聊到興奮的時候一飲而盡
我一直很排斥抽煙與喝酒的同學(xué)
從小都被教育不抽煙不酗酒
在廁所看見同學(xué)抽煙
一連幾個周我都不和他說話
他是我潛意識里的壞學(xué)生
突然某天不想做好學(xué)生了
我想讓自己變得壞一點
我以為抽煙喝酒就變壞了
完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壞起來
鐵證如山
我的抽屜里有六張準(zhǔn)考證
全都是英語四級的
剛進大學(xué)我就報考四級
第一次成績下來,差16分
我傷心了整整一個下午
第二次差31分第三次差72分
第四次缺考。第五次復(fù)習(xí)一周
我估計這回應(yīng)該過了,沒想到聽力
只得了一半的分。第六次
我拿著準(zhǔn)考證往考場的方向
走了一小段距離又退回去
畢業(yè)的學(xué)長說多拿個證
找工作時多個籌碼也好啊
眼看與四級證書無緣
捧起六張準(zhǔn)考證才覺得
像是捧起虛度光陰的罪證
談到畢業(yè)
和同學(xué)走在一起
平時互不來往的也相互打個招呼
有小恩小怨的都煙消云散了
個個都在感嘆時間是把殺豬刀啊
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計較
都像一夜之間長大的孩子
沒事了,就幾個人坐在一起
抽一包煙,或者玩玩撲克
要不然就文明地聊聊某女生
個個又都如此謙遜
你畢業(yè)了準(zhǔn)備去哪里
同學(xué)與同學(xué)見面了
總會聊起這些話題,也總會
試著去安慰另一顆茫然的心
談到畢業(yè),都傷感,都茫然
像談起經(jīng)歷過的初戀也有苦澀
什么是真的
一個病人將一張假錢給了
藥店的女老板。病人帶著
女老板給他開的藥離開了
藥吃完了病還沒好
一張假錢買了一盒假藥
這個女老板又將這張假錢給了我
作為我給她兒子
補習(xí)兩小時功課的報酬
身無分文的時候我拿出這張
十分親切的鈔票給售票員
卻被趕下車來
在毒毒的太陽下走了一個多小時
透著陽光晃動了幾下
看了老半天,我始終都不相信
連最愛的人民幣也有假的
大學(xué)課堂
理工科專業(yè)的課堂上
座位分布很有規(guī)律
一般地,前幾排坐的大都是女生
中間幾排坐的是想與女生搭訕的男生
最后幾排的男生臭味相投
大一的課堂是從前往后坐
大二大三的課堂是從兩頭往中間坐
到了大四,你要是遲到了
也只能坐第一排
坐前排的是認真聽講的學(xué)生
除過個別裝模作樣的
坐中間的學(xué)生是既不想落后
又沒打算要拿第一的
這類學(xué)生永遠都活得矛盾
坐后排的在桌子底下
用手機看新聞聊QQ斗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