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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第三屆小說一等獎)

  日子總不過一身白衣裳一身黑衣裳輪換著穿,不急不慢,一年一年就讓它穿舊了,扔棄了。男人在這輪換中活了近四十年,才算理清了一點悲涼的頭緒:這世界就是強的欺負弱的,螞蟻小心翼翼地呼吸還得被人踩在腳底下。男人原來也不這樣想,開著雜貨店的時候,看著女兒的粉撲撲的笑臉,男人覺得滿世界都是明媚燦爛,都是春天……可那是以前。也并不遙遠,兩年前。
  街邊的商店音響里撕裂地唱著: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春天里……男人在心底冷笑一聲,春天會來,當然也會過去,但春天沒有功夫收藏你。男人沿著街一邊走一邊抱搓著兩手在嘴邊哈氣,哈,哈,一口一口的冒白氣,卻始終無法溫暖自己。
  預報的說今夜有雪,大約下半夜才會路過這個小城市。
  男人使勁搓了幾把冷木木的臉,把凍扁的五官恢復原位,惡狠狠的罵了一句,這狗日的天!縮縮膀子裹緊粗劣的破棉衣,繼續沿街往前走。男人想是真沒有辦法了,就干它一票吧,真他媽沒有辦法了啊。男人的眼淚竟差一點掉下來,男人恨不得照自己臉上扇幾個耳刮子,罵,你個慫貨真他媽活該受欺負,活該!這點事兒你都沒膽子,你叫人踩捏死算了!
  男人想流淚是因為,也只會因為,女兒微微笑的小臉蛋兒又浮現在他心上,那笑臉在他心里汪汪地彌漫成一片,他的心就猛然地一個柔軟,水就要溢出來……他想女兒。
  兩年多了,真不知道她現在胖了還是瘦了,還是那么喜歡對著電視機聽歌嗎……以往,每當看見電視節目里宋祖英彭麗媛等歌唱家出現,女兒就指著屏幕仰著臉如葵花,跟他說,爸爸,小雪兒長大了也要當歌唱家。女兒是雪天生的,就叫小雪。小雪說的時候還帶著手勢比劃著,使勁的伸開手臂似乎把整個世界就抱在懷里了,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清澈的小臉望著他,像極了雨后一朵新開的花。她還說,她要讓滿世界都充滿歌聲,就像天上的星星閃爍……男人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男人仰面去看那黑??的天幕,陰沉沉的混沌一片,低低地壓在眼睛上,大面積的冷也源源不斷地從烏黑的云團中投放下來。男人吐一口痰,再一次止不住地哆嗦,想,干就干了,反正又不是沒有進去過,進去正好,倒省得受這份割刀子似的冷了。這樣狠下決心轉念想完,男人走路的時候四處瞅看的神態就略微兇狠、從容了一點。
  不遠處的路燈昏黃,一個老乞丐瑟瑟地蜷縮在椅子上,守著那片二十五瓦的稀薄溫暖,旁邊一只破碗忠實地蹲在腳邊。路過的時候,男人想,也真是,活得還不如這位呢,自己腿腳健全,連個乞討的資格都沒有。男人不斷地咒罵著這冷的不近情理的破天氣,不停的晃蕩著身子,好像一旦靜止就會生生凍在那里。這時候肚子也開始持續“咕咕”地叫,男人搓著手“嘻哈”著又抽了一支煙,連煙頭上最后一口煙也吸進鼻腔里,可那些云彩煙不是糧食,喂不飽空蕩蕩的肚子。男人摸摸兜里,掏出來數了數,還有二三十塊錢的樣子,還是問工友老趙借的。男人看了看,邁步走進一家超市入口處那種常見的快餐店,進了里面,發現早就沒有飯了,也是的,都將近八點了。只有一些粥,冒著有氣無力的蒸汽,服務員們還正在準備收拾店面打烊。他問了價格,買了一份海帶蘿卜鴨肉湯,一紙碗,好歹還是熱的,又在超市里幾塊錢買了一小瓶那種最便宜而烈性的二鍋頭,坐在角落里抱著紙碗交叉著暖他那兩只皴裂的大手,迫不及待的喝上一口,大口往嘴里灌一口酒,把那幾塊僅有的骨頭也狠勁的嚼碎盡量咽進肚里。
  正在他喉結翻卷的時候,一只穿著棉夾克的雪絨絨薩摩狗嗅著跑到他跟前,還沒看他一眼,后面的女主人就柔聲喊,寶寶,快過來,臟,那邊多臟!
  他沒嚼碎的骨頭噎在嘴里,聞聲愣了一下,“噗”的一口都吐在雪白的寵物狗身上。女人一見就炸了,抖著皮草大氅跳著腳唇紅齒白的罵了個抑揚頓挫,你什么人弄臟了我家寶寶你怎么這么惡心人你什么素質,等等。女人正罵到即興處,他“嚯”地一聲站起來,盯住她看,把女人倒嚇得往后一個趔趄,罵罵咧咧的牽著薩摩走了。
  男人坐下來,繼續呼啦呼啦地喝湯。男人對狗向來沒有什么好感,想,三年前要不是前面鄰居陳家的那塊骨頭惹了他家的狗,他的女人也不會陡然間就感到和他過的日子是多么的寒酸,可能也就不會和劉二這個狗日的好上,那他也就不至于被弄到監獄里蹲了一年又六個月,現在也不會落到這個局面,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有臉再回去看上一眼。
  說實話,他在小鎮子上開著一爿小雜貨店,指著賣個鍋碗瓢盆,確實也掙不了幾個大錢,但是他也沒有太虧著女人和孩子,別人有的他也盡量往家里買。可女人老是嘟囔嫌他沒有本事,說她穿來穿去還是陪嫁的那幾件衣服,說到現在還騎著一個破破爛爛的二手摩托車,說吃的沒有吃的喝的沒有喝的,說女兒想買個玩具都買不上……女人本來挺漂亮的一張臉對著他嘮叨時,耷拉著眼瞼,不看他,總像是不營業的門面,說不出的淤積的怨氣。他一天到晚埋在店里,是不想看見那張怨毒的臉。
  女人的嘟囔讓他有一種受傷的挫敗感。女人總讓他覺得,他虧欠她。
  其實女人也是閑得找氣,凡事都要和前邊陳家相比,陳家做生意發了財,蓋的是三層的仿歐式小樓,直接遮住他家的一部分光線,他女人吵不過財大氣粗的陳家婆娘。陳家女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抖著上面批準的宅基證說,看見沒小騷娘們兒,這是經過批準的,老娘想蓋多高蓋多高,老娘愿意!陳家女人長得三角眼辣椒臉,和他家這個陳家女人罵她長得“狐貍臉桃花眼”的勻稱女人向來弄不到一起。他女人斗不過陳家,只有轉過來罵他沒有本事,住的還是漏雨的平旁,撲在他身上,聲嚷著讓他去打陳家那囂張的小婆娘……
  那一天,陳家女人拎著一塊骨頭和他家幾個月大的小毛狗,來到他院子里,扔下狗,說,我這骨頭可是燉給我兒子考試吃的,你最好看住你家的饞嘴貨,下一次可就不這么客氣了!說完,骨頭扔在地上,就叩著高跟鞋亦步亦趨地走了。小狗娃子也真不懂事,女人前腳剛走,它就趕緊上去再一嘴撲咬住骨頭埋在桌子底下嗚嗚地吃,一臉的窮酸相。他女人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依然紋絲不動的吃著咸菜就飯,陳家女人走了之后,女人放下碗,環顧一周屋子里陳舊的擺設,又看看衣衫寒酸的女兒,女人抬頭漫不經心地乜了他一眼進了臥室。女人這一眼像是泰山,又像是鋒利的箭,把所有的重量和芒刺劈頭蓋臉地都甩在他身上。他一腳把桌子底下的小狗踹出去老遠。……
  這會兒男人終于把紙碗里的湯一滴不剩地喝完,瓶里的酒也拿開水涮了一遍都倒進嘴里,方才抹抹嘴,出了店門又來到街上。
  風一吹,當然更冷,但總算身上有了些熱量,男人大步的往前走。借著酒勁,男人想,干它一票要么弄點錢給小雪買把琴,要么再被抓住關回監獄,不過是如此了。男人心里涌上一點飄渺地豪氣,隔著衣服彈了彈腰間的水果刀,似乎那鋒芒也在想象中鮮活地跳躍。
  他的小雪,是同他一起到城里進貨時,經過琴行,隔著玻璃看見人家墻上的大屏幕上莎拉·張在演奏柴可夫斯基《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他也不懂,都是后來小雪給他說的。只看見一個有點胖胖的紅裙子小女孩站在那里拿琴弓拉動著弦,就有山澗自琴弦間流淌,并且這水面上還有花瓣流轉……他雖然聽不懂,但也覺得美,他是讀過一點書的人,知道柴米油鹽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個遼闊和美的世界在。小雪當時睜大眼睛,在外面早已經聽得呆立不動,他看著華麗雅靜的琴行,再看看他的小雪,他的眼淚就發了芽,長出一股心酸的花。他知道小雪從小對音符是多么的敏感,對著樹上的鳥聲也能仰著小臉研究半天……可他給了她什么呢?他能給她什么呢?
  他當下決定,這回貨不進了,給她買一把!
  但他進去問了問琴師價格,伸在口袋里的手就沒有好意思掏出來,可他看著小雪還在那里舉著小手,好奇而虔誠的撫摸著琴身,輕輕地,柔柔地,像撫摸一只白鴿……
  還沒來得及攢錢再買,他就出事了。
  再接著就兩年多沒有再見小雪了,兩年了……半年前,他被放了出來,沒有臉也不愿意回家,就在附近的這個城市郊外找一份建筑工的活,每天拼死拼活地干,還是夏天,毒辣辣的太陽底下,扛著一袋一袋蝕骨肉的水泥他也覺得心里美氣,心里琢磨著,一天天熬下去,熬過這幾個月,到年底的時候,就可以拿到一萬多塊錢,有了這些錢,不但可以給小雪買把琴,完成這個積在心里幾年的心愿,還可以回家過個年,和女人能過不能過再另說,但至少可以再重新經營他的雜貨店,和以前一樣,天天能看著他的小雪,他的乖女兒。
  可誰料到到了年底,當初許諾好的臨近發工資的時候,工頭卻撂下一句話說過了年再發就跑得沒影兒了呢。他是欲哭無淚了呵。殺人的心都有,可他去殺誰呢……
  雪到這時候,還沒有下。
  說是下了這場雪過幾天就要立春了。但是眼前只見寒冷肆虐,陰霾的天氣,風漫天的刮,仿佛春天就是個遙遙無期的謊言。
  在西城的小廣場上,他停了下來,翻出口袋尋出一根變形的紙煙,點燃,架在兩片凍裂的嘴唇中間,深吸一口,吐出一大片湛藍。吐納之間才想起今天都是臘月二十三了,小年了,他想怪不得今天一路上看見這么多人吃餃子呢。
  唉,可又是一年了。男人沉沉嘆一口氣,把煙蒂狠狠在鞋底碾滅。起身,還往西走。
  這時候街上已經很少有人了。這么冷的天,有家有室的誰不在家里呆著,陪著家人,享受著融融的天倫之樂。男人看著不遠處人家窗口里橘黃色的燈光,他可以想象那窗臺后面一家人在一起的溫馨景象,可他也只能是想象。他低下頭,不去看那些燈光,使勁咳嗽了一聲,鼻音里帶著濃重的水分,眼淚幾乎又要控制不住的滾落。
  ……
  過了小廣場,是幾個小街巷。男人放眼瞅瞅,站在路燈下,任虛黃的燈光斜打過來,把他的孤單的影子掛在路邊低矮的電話線上。這里便是這個城市的“紅燈區”。是男人今夜此行的目的。
  所謂的“紅燈區”不過是這小城里的下等煙花之地,暗娼集散的地方。有一些女人開著有篷的電動三輪車,在路邊佯裝載人,談好價格,拉到她們的出租屋里進行另外的交易。底層生存如此的艱難,就算是這樣如女人們自嘲所說的“局部開發一下”,也沒有什么可笑話的。
  男人翹著脖頸凍的在原地打轉,看了一圈,路燈的小巷口下有一個,洗頭足療的招牌后面有一個,挨著廣場的那條路有幾輛三輪車,看不清車篷下的人臉。男人再看看,沉吟一下,又折回廣場邊的路上。要擱在平時,早就有女人體香撲面的追上來了,還往往一把攥住男人的關鍵部位,職業性的媚笑著拿眼神邀請男人,大哥,洗個頭吧,住個宿吧。都是聽工友老趙說的,老趙說的時候還模仿著,繪聲繪色。
  真是要過年的樣子了,能回家的差不多都該回家了,不能回家的這么冷的天也不會出來受這份罪。看著遠遠近近幾個零散分布的女人,男人在心里也想他家里的女人。他近三十歲上才娶進門的女人,一笑眼睛有著漣漪般紋路、柔軟多汁的女人,讓人又念又恨。可就算斷了骨頭可還連著筋,他再恨,那也是他的女人。
  這兩年男人算是用勁的恨他的女人了,每天都在心里更新嶄新的仇恨,他怕哪一天醒來忘了恨了就再恨不起來了,就只有咬牙切齒的提醒自己,這樣的女人,得恨!恨到一定程度上,男人靜下來夜里想想,其實也不能都怪女人,有這個念頭的時候他恨不得再抽自己一巴掌,罵自己,女人都叫人翻來覆去白花花的睡了還給她開脫!
  但設身處地的想想,男人覺得還是自己的責任,女人罵的對,誰叫他沒有本事呢。女人很美,更想美,他總無法翻新她的美。……
  我說大哥,去哪兒,住店么?
  猛不怔地,嚇了他一跳,把他從紛亂的思緒里拉了回來,男人沒好氣地說,不住!
  女人停下三輪車,咋,大哥,我會吃了你不成?
  那女人自顧自地笑,見他不言語,便發動著三輪車跟著,湊上來說,這么冷的天兒,要不你再多轉兩圈兒。
  男人也停住腳,回身打量這個女人。
  女人三十多點,一張瘦小皎潔的臉,眼睛半瞇著,柔軟又執著,望著他,睫毛略長,就顯得毛毛地很有些媚相了。
  男人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好吧,既然是你找上門來的,那這就是天意,怪不得我了!心底暗自說,就是她了。她這瘦弱的體型,萬一反抗起來也好對付。
  男人穩住心氣,語氣沉甸甸地說,一宿多少錢?說的中氣十足,好像他腰纏萬貫的樣子。
  女人沒想到他一開口就直奔主題,一看就是個“生瓜兒”,眼風一帶,遞上一個婉轉流盼的笑臉,大哥你看呢?這就有些撒嬌使媚了。
  男人一麻,眨眨眼,想,小婊子獲。不知道他是在心里罵眼前的女人還是連家里的也一起罵了。下意識食指并中指摸了摸刀子,有呼之欲出的鋒刃。兩年前他就是這樣在劉二肩上扎下去的。
  一百萬!男人憤憤然地說,眼神明顯的是陷入某一個回憶片段,心說,錢,錢,看你可值不值!
  女人無聲的笑了,點了一支煙,熟稔的放至青紫的唇間,吐出一股飄渺的幽藍,煙氣盤旋在男人臉上,氤氳后面女人一張淡淡的笑臉,彈一下煙灰,把手里的煙棵掉過頭插進男人嘴里,那可就是這個價了啊,哥。
  男人噙著煙蒂,表情有些僵硬,沒愣怔過來。他除了在家的女人,哪有之外的歷練,男人就有些氣縮。
  女人一努嘴,上車。
  男人就暈乎乎的上車了。
  女人開車前走。
  一上車男人就后悔了。
  風掠過女人的頭發,從前面的擋板玻璃口往里頭呼呼地吹。男人想起老趙曾說的,有一類女人把男人拉到車里,到僻靜處被預先就埋伏好的姘夫狠狠宰一頓,剝扒得到最后只剩個褲頭。稀里糊涂就上了車,男人想莫不是真是這樣,心里就一顫。男人于是就在風聲中沖著窗口對女人喊,哎,我說,你那離這有多遠?
  逆著風,女人沒聽見。
  男人在狹窄的車篷里如坐針氈,一遍一遍隔著衣服摸著刀柄,心里的豆腐般顫顫的軟才逐漸感覺有些硬,就又橫下心來,盤算著這女人穿的得體、收拾的也干凈,應該會攢下些錢,這樣說來,看來這一票沒有看走眼。男人這樣想的時候,反而慢慢不再有懼意,到后來倒覺得刀子都躍躍欲試的樣子,像掂著把鐮刀對著一地金黃的麥子。男人想,雪兒,爸爸總算能給你買一把琴了,今年年下說什么爸爸也要回家抱抱你啊。想到這,男人才意識到他的懷抱是多么的荒涼,兩年來,除了在牢里、工地抱磚頭、石頭,他什么也抱不住。男人把右手貼在最里面貼著胸口的口袋里,左手覆蓋在上面,拍一拍,默念著,雪兒乖,來,爸爸抱抱……
  這時車子猛地一個震蕩,把他顛簸的劇烈一晃,他看看路面,過了一個下坡,再往前面就是立交橋那里了。立交橋下的道路就像是一段幽暗的隧道,里面的面積很大,行人荒蕪,犯罪便如細菌一樣在這里扎根繁殖,諸如搶劫、打架、強奸之類,屢發不止。
  這真是天公助人哪,男人眼里掠過一絲有把握的興奮。拍車擋板,停車,我說停車!
  這回女人聽見了,轉過頭,但沒有熄火,問,怎么了,大哥?還是那種嬌小的笑臉,毛茸茸的望著他看。倒和他剛結婚時候的女人有些相像。
  男人看著她的笑臉,女人把她的弱不設防地給他看,男人的腦子里空白了一陣,心立刻有些怯、有些軟,拿不準到底出手還是不出手。在車里男人心勁鼓動的好像不小,可真到跟前,真動刀子搶劫,男人腦子里閃過仍然是猶豫、慌亂。
  說到底男人從來也不是狠硬的人。
  男人的手慌張了一下,手背抵在衣兜的硬柄上,一咬牙,一旋腿下了車,動作很猛,好像一下子下不來就不敢再下來了似的。
  下來了,男人一大步再一大步走到車前面,四處灑望一眼,手抄進兜里,剛要出手,左眼邊似乎掃過一個人影,定睛看看,什么也沒有,再一次想拔刀,倒又覺得有個影子在右眼邊一閃。
  女人又對他一笑,問他,大哥讓停車,有啥事?
  男人看著女人,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上廁所,要……尿。
  男人的手終于從兜里出來了,掏出的卻是一個空癟的煙盒,男人錯錯哆嗦的雙唇,是個笑笑的樣子,喝多了,攢,攢不住了。嘿嘿笑笑。男人倉皇地吞吐著解釋了一句,心底幾乎是長出一口氣。男人自始至終兩個手抖得不成個樣子。
  女人笑一笑,看看車篷,擋風玻璃爛了一個大窟窿,車行時冷風一個勁的往里灌,女人拍拍擋板,有些歉然的手指著前面,說,對不住啊大哥,到前面這就到了。女人把護在膝蓋上的破舊軍大衣掀下來,要不這大衣你披身上,看你嘴唇紫的。
  男人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男人幾乎是小跑著到大石柱子后面,解開皮帶,拉開拉鏈,抓摸了好久才把那個廢棄般的東西拽了出來,抖了半天,也尿不出來,男人心里的懊悔啊,恨不得掏刀子捅自己幾刀,你個慫貨,兩年前那一刀你咋能扎進去呢?!男人惡狠狠的罵自己,閉著眼睛努力想尿出來。都忘了時間,男人忽然感覺有水珠子滴在手背上,男人愕然看看,發現竟然是自己的眼淚,男人用大巴掌使勁拍自己不爭氣的眉眼,一拳砸在石柱子上,男人幾乎是帶著哭腔破口罵:
  X他媽誰叫你問我冷不冷啊?!
  男人涌出了滿臉的淚。
  多少年都沒有人關問過男人的死活了,仿佛有幾百年那樣的漫長,男人這一瞬間委屈的倒像個孩子。……
  再回到車上,女人笑他,哥,你這一泡可還真足分量。男人也對應的笑笑,喝多了。
  上車啊。女人催他。
  男人抬起頭,說,我……不去了,你走吧。
  女人困惑,咋,妹子不值你說的那個價了?
  男人尷尬地笑,把頭搖搖。
  那就上車啊,妹子還等著回家吃飯呢。說著把大衣扔給他,走吧。
  男人鬼使神差的就又坐車廂里了。
  真如女人所說,大約半支煙的時間,就到了。是常見的那種外來務工人群集聚的城中村,灰黑色的老房子多打著一個醒目的“拆”字。推開破鐵門,進了院子,是二樓一間靠里面的屋子。
  出乎男人意料到的是,女人的屋里格外的整潔,如白雪。墻上的裂縫和污痕都用白紙貼上,陳設雖然簡單,但居家的物件都還俱全,并且收拾的有條不紊,床上靠墻貼的是幾張剪紙,剪的大紅喜字和一個胖胖的大娃娃,平添了許多可愛和情致。很溫馨,到底是女人。
  男人在旁邊小凳子上坐下,沒敢坐床上,也不知是不是怕弄臟了床單。在那里側著頭抽煙。看女人在屋子里忙活。
  小方桌的案板上有餃子餡,也有和好的面,看來是沒來得及做。女人在電飯煲里倒水煮面條,煮好了,盛在碗里吃。問男人,要不要來點?
  男人夾煙的手擺擺,可抑制不住喉結的翻動。女人就笑,給他也盛了一碗,吃點,暖暖。又說,這天,可真夠冷的。
  女人問他幾句話,諸如家是哪兒的什么工作之類,見他也不熱情,虛虛掩掩的,也就不再多問。男人也真是餓了,呼嚕呼嚕連湯帶面就倒進了肚里,一股暖流隨即自胃部向周身綿綿擴散,那真是一種無比美好的感覺,特別是這樣的大冷天里。
  身上有了一點暖意,趁女人收拾鍋碗的間隙,男人開始思量自己的處境,看形勢這院子里大多數的人都回家了,如果他此刻下手,萬一女人喊起來,會不會有人聽見?男人再迅速而細致的打量屋子,錢,錢,會藏在什么地方,床頭的盒子里,對面的柜子里,床底下的鞋里?像,又都不像。看來只有先控制住女人才能知道了。看著女人背著身在水龍頭下洗刷,男人又不忍了,剛吃了人家的熱飯啊,這個念頭剛一想發芽,男人立馬像掐煙一樣把它掐滅了,在想象中摑自己的臉,狠狠地想,就他媽是這樣一次一次的臨時變軟才弄到這個局面,待會你拿什么給人家?!再鼓動自己——動手吧,快,趁她還沒轉過身,快!
  男人猛地站起來,心說,真的,大妹子,好人哪,是真沒辦法了啊,我真不多要,一千多塊錢就足夠了!
  男人迅速撲過去,抱住女人!情急之下,倒把自己逼出了翻卷的淚意,但是終于抱住了,剛要伸手女人脖子上掐——
  大哥,你看你,急什么呀!
  ——女人以為他急赤赤的想要她。
  女人轉過身,手里的碗掉落在地下,聲音很脆,啪,碎了。女人口說著,“碎碎”平安,收拾碎片。嗔他,洗腳去,熱水在壺里,給我也倒上。
  男人愕然,青筋暴漲的手終于沮喪的垂下來,女人的笑臉,女人的溫暖和風情,再一次讓他柔軟起來。男人幾乎是奪門而出,不干了,老子不干了!男人在心里絕望地喊。
  剛一開門,“呼”一陣冷風伴著未成形的雪粒子堅硬的撲過來,圍剿男人身上那點兒可憐的暖,男人渾身打一個寒顫。
  預報的雪,終于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女人在屋里叱,你個傻大個,快關上門啊,冷死了!
  男人邁出去的右腳又沉重地收回來。這樣的天氣,他要是再去街上溜達,根本都不用想,就知道凍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男人關了門,男人轉過身,“撲通”一聲就給女人跪下了,眼淚也隨之滾落而下。因男人身形高大,這膝蓋同時著地之聲近于天崩地裂一般巨大,震得屋子似乎都為之一顫。
  女人張著嘴巴,顯然是被他突兀的舉動嚇住了。連忙奔過來拉男人,拽著男人的胳膊往上提,但她拉不動。
  男人跪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往外掏他屈指可數的幾個口袋,兩個褲子口袋,一個上衣口袋,另一個爛個洞,里面一個內衣口袋,都翻過來,所有的東西共計一個打火機,一包所剩不多的劣質煙,一張包了幾層塑料紙的照片,半個撿到的已經像磚頭一樣的饅頭,零零散散的一些錢,有硬幣有紙票。唯一不見的是那把未曾見人的刀子。——開門的瞬息男人已把它扔在樓下的雪地里了。
  男人開始去數那些皺巴巴的錢,再清楚不過,一共是二十七塊五毛錢,再也不會多一點了。
  就這些,都收下吧,男人把錢都遞給女人,不敢看她,白讓你跑這一趟。男人癱坐在地上,要罵你就罵吧。
  男人抹了一把臉,慨然的長嘆,妹子,我……你……是好人哪!……
  女人開始是被戲耍了的惱怒,柳眉凝重,這會兒倒撒手負氣地笑了,點一根煙,也扔給男人一支。大哥,這大冷天的,你可真有你的。
  看了他有一會,女人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口蒼蘭的嘆息,起來吧,地上涼,看你一個大男人也是不得已。女人望望一閃一閃的蒼白燈光,算了,算我倒霉,都不容易。
  男人扶著小凳子,頹頹然坐上面,默默抽煙,抽到后來,看著女人說一句,來年掙了錢俺一定給你。
  女人不置可否的笑一笑。隨手撥弄那張相片,拿在手里,仔細看,挑眉問,你閨女?
  男人點頭,嗯,女兒。
  丫頭好看,比你好看。
  男人其實也很好看,眉眼都濃,線條分明,只眼角有一深深的疤,是監獄里留下的。
  男人露出一絲笑意,嗯,隨她媽。不經意的一句話,讓男人一時又想起他的家,曾經是多么溫馨的地方,有女兒的笑聲,有熱乎乎的飯,有女人……她媽,死了。男人又追加了一句。
  男人還是恨她,他所恨的是,一個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打開心門的時候,總得有一句話讓她即時一個柔軟,半推半就間就打開了門栓……這兩年來男人日思夜想就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句話,他的女人就愿意了!劉二那個狗日的矮墩墩的像個冬瓜,一副黃中帶白的淫褻的眼,不過是開這個磚廠壓榨了一些工人的血汗錢,她的女人,也跟他過過一段風調雨順日子的女人,怎么就會變心,怎么就甘心跟了劉二那樣的人?!
  這真他媽的讓人想想就頭疼欲裂!可是男人又太愛想了。
  男人欲言又止了幾次,結結巴巴,還是跟眼前的女人說了,他太想找個人說說了,這個結打在他心里,他就是固執的解不開。
  女人聽完,你真捅了那男人一刀子?往盆里倒熱水,不信。看看他的眼神,得到了確認,便說,這女人,一輩子也算活值了。說這話,像是嘆息。罵一句臟話,女人心想,我咋沒攤上像這么個男人,窮死,不也甘心。
  接著,女人又說起自己,隨便念叨了幾句。女人老家的男人是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禍害,包工程掙了一點小錢,找了個相好就不想要她了,動輒打罵,受了幾年,女人受夠了,就一個人跑了出來。白天在酒店里做保潔,老是感覺胸口絞疼,到醫院一查,是乳腺增生。
  得自己尋活路哪,女人說得輕描淡寫,像說別人的事兒。
  男人默默的聽著,聽完了,把小板凳往前挪挪,手伸進塑料盆里,試試水溫,再續點熱水,看看女人,不由分說就抄起女人的腳,脫鞋,脫襪子,放進熱水里,埋頭慢慢地洗。
  女人也沒有拒絕。
  只是,到后來,眼角慢慢有了細微的淚。望著窗外。
  隔著窗玻璃,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男人把女人抱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掖好,說,妹子,你睡吧,今兒個的錢我會給你的。
  女人止住他,算了,別說了。拍拍旁邊,你也睡吧,床大,睡得開。
  男人的臉,慢慢紅了。
  女人就笑。
  女人一笑可真是好看。
  男人挨著床,用大衣包著腳,羞愧地說,妹子,就這就夠對不住你的了,咱還說說話吧。
  女人也不勉強他,展開另一個厚被子,只要求他也坐床上,暖和點。說了一會話,女人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多了。女人問,大哥,困嗎?
  男人說不困。
  女人就吩咐男人把小方桌搬放到床上,包餃子吧咱,好歹也是過個年。
  男人連聲答應,哎哎。眼里噙著暖的淚。連忙把餃子餡和面隔著盆都用熱水燙開,連同桌子,小心放到床上,又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床頭,給女人暖手用。
  女人就在被窩里坐著身子,搟皮兒,男人包。男人包餃子做飯都在行,餃子能包出好幾種花樣,元寶狀、柳葉狀,都好看。
  女人贊嘆。
  兩年多了,男人心里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和甜,這甜里有有一份傷感和懷念,他和家里的女人過年時也有過這樣的場景,還有女兒在身邊鬧著,叮鈴叮鈴笑。
  女人說,傻大個,說你一句,舊事就忘了吧,別提它,你是男人哪。
  男人對妻子每天強打起精神的恨,本來地基就不穩,因女人這一句話,就都崩塌了。兩年了,也算是對她懲罰的夠了。女人說的對,他是男人啊。劉二沒過半年就對他的女人沒興致了。人說他的女人,整天在家,也不出來,醒悟過來還是知道臉皮的。
  說話間,男人也試探的說了一句,妹子,晚上,就別出車了。說完了就定定的看著她,想起自己的動機,又不敢看,反復幾次,有點祈求的意思。女人明白這份心思,點點頭,說,嗯。
  不知不覺間,餃子已緊緊地排滿了一案板,中間女人靠床上瞇了一會,看看時間,五點多點,就下了床,披上棉襖,男人也要下來,被女人制止了,你也瞇會兒吧。
  男人側著身子,不讓女人看見他在流淚。
  餃子不大會兒就煮好了,香味“咕嘟咕嘟”飄散過來,彌漫在房子里。女人打好熱水,招呼男人洗臉。盛了滿滿一碗,趁熱,趕快吃吧。
  男人答應,嗯。
  女人也吃,盛飯的時候,掏出一百塊錢,妹子也不能多給你,算是路費,回家吧。女人說,外頭怎么也不比家里吶。女人咽下一個餃子,說,香啊!
  男人的眼淚滴在熱氣騰騰的碗里,頭埋進蒸汽的氤氳里,遞過來一句話,來年還你。
  女人笑出聲,可是一百萬哪。
  之前是他說的她值一百萬。男人也笑了,說,嗯,一百萬。
  窗外,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著。天,慢慢地被雪花鍍亮了。天和地被雪連接著,潔白而柔和。
  女人把吃剩下的餃子都用塑料袋給男人包好,放在一個飯盒里,帶著吧,路上吃。
  男人不說話,猶豫了一會,過來抱抱她,說,我走了,會再來的。
  雪化了就立春了,女人看著窗外,說,到家過年叫小雪兒幫我燒炷香啊,小孩子,心誠。女人按按左乳,來年三月的手術。
  男人說,嗯,俺記得。看著女人,開春了,來看你。
  女人看著男人一點點走遠。心想雪下之前還是陌生人呢,不過一夜,現在卻覺得情意深重了,女人就感慨地默立在那里。醒過神來,女人鎖上門,裹好圍巾,女人就要去酒店里洗碗了。女人在路上走了幾步,想真該給他把傘啊,倒忘了,女人這樣一想就又折回了家,拿了傘,朝著男人離開的方向追上去了。雪花中,女人奔跑的身影漲滿了新生的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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