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雖不說,態(tài)度上也未見異常,但我仍能感覺到他對我很少回家是介意的。我卻是有意似的,非但很少回家,竟連電話半年也沒有一個,想來是殘忍的。隨著年歲的增長,對他們的愧疚多起來,卻不知如何表達,見了面,還是日常生活一般,并無特別的表示,然而回家的次數(shù)還是少,一年也會不了幾回。故鄉(xiāng)于我而言,似乎沒有特別的情分,記憶中痛苦多于開心,不像別人說起家鄉(xiāng),有著田園牧歌的美好,似未染煙塵的烏托邦。雖如此說,但天南地北的跑一通后,記憶里最閃光的還是故鄉(xiāng),即便痛苦居多,以如今漂泊的心情看去,竟也成為懷念的因由了。每次回鄉(xiāng)下,總要先看看外婆,十一回去仍然先去看她。我是她帶大的,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直到上學才離開,我的記憶的源頭在她那里。這也或許是我和父母不能很親近的原因之一了。外婆的身世可用“凄涼”二字名之。她十二歲被人販子騙到湯圩村(現(xiàn)在住的地方),賣給本地的王姓地主,做了丫鬟,從此就在此地扎下根來,或許是她腳小(纏足)行動不便的緣故,她行動的范圍非常有限,最遠的距離是去集鎮(zhèn)買東西,然而也不過五里地而已,且一年也難得去一次兩次,上了歲數(shù)后,活動范圍就更小了,不外乎田間灶頭,方圓不足一里遠。因她長的小巧又老實,初到地主家任是誰都可以欺負的,吃盡了很多苦頭,她卻無絲毫怨言,只一個人茫然的隱忍著。時間長了,地主待她慢慢好起來,也越來越信任她,據(jù)說最后像待自己的閨女一樣待她,嫁給我外公時,陪嫁的東西很多,現(xiàn)在家里仍擺著她出嫁時的衣柜,暗紅色的,已經(jīng)有些斑駁,上面的銅鎖也不很亮了,微微泛著些綠,它們幾十年來一直陪著她,不知每次看到它們,她是怎樣的感情。我母親他們長大后,嘗試著為她尋找父母,她只知道自己家在河南駐馬店一帶,姓王,其他的皆不清楚,名字自然也不知道,據(jù)說她有自己的名字,可能是后來隨便給起的,我卻不知道。聽母親說,后來經(jīng)外公多年努力,總算探聽到她家鄉(xiāng)的消息,她的家人來這邊看過她,外公也曾帶著她去過河南。母親說她母親最是愛她的,我外婆丟失后,她數(shù)年外出尋她,那時候窮,只能邊要飯邊打聽,她竟找遍了河南,足跡也涉及到安徽北部和江蘇北部的大部分地區(qū),如果她沿著淮河再往南走一段,或許她們母女會早些見面的。彼時山河破碎、禍亂不斷,尤其她路經(jīng)的地區(qū)更是戰(zhàn)亂頻繁生死無常,想一想都替她懸心,假如沒有后來的淮海戰(zhàn)役,我想她還會堅持下去的,說不定她真的會沿著淮河走到我們那里,那樣我的外婆和她的母親團圓的時間便會更早,她也會多享受些在母親跟前撒嬌任性的無憂無慮的時光。雖然外婆和家鄉(xiāng)有了聯(lián)系,但終因路途遙遠、舟車不便,彼此往來并不多,隨著她父母的離世,她和姊妹兄弟們的來往漸趨中斷,如今彼此已音訊稀薄。據(jù)說他們現(xiàn)在很發(fā)達,做官的做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會再有人想起他們還有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姐姐么?我想不會有了。外婆似乎并不介意,她依然生活的簡單簡單、與世無爭,每天過著同樣的生活,并沒有因此產(chǎn)生什么掙扎與抱怨,一派樂天知命的和順模樣。然而她真的沒有自己的故鄉(xiāng)了,半個多世紀磕磕絆絆過去,她還會憶起故鄉(xiāng)的樣子么?沒有人問過她,她即便寡歡平和如此,也總還會想起過去的事情罷,她從來不說,時光就這樣柴米油鹽的打發(fā)過去,沒有痛苦也沒有喜悅。我去看她,已經(jīng)八十一歲的她神情怡然,狀態(tài)很好,正在院子里幫老舅掰玉米。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一點也不拘束,想和她說說我的情況,怕她聽不懂,學術(shù)研究與她隔得太遠,外面的花花世界于她而言終究是虛幻的,說起來也無味,索性不說了。她很高興我北上讀書,至于為什么讀書,在她的概念里是模糊的,大概她認為我從此就過上好生活了吧!十月的陽光很亮,天空很藍,秋光明媚清脆,它能就此停下么?假如可以,我愿用我的時光來換取,無論多少都舍得。這不過是無奈的愿望罷了,時間仍不動聲色的流淌下去,拉也拉不回來。等我再去看她,希望她還是這樣的安詳無憂,然而下次的下次呢?想到這里不禁要落下淚來。
從外婆那里回去,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飯,我心情低落,父母親情緒很好,尤其父親看上去似比以前年輕了些,這多少使我心安。父親說想在城里再買一處房子,我說這不住的好好的嗎?為什么要趕潮流呢?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到城里買房的越來越多了,雖然房價越來越高,不知道為何如此。但依我們家目前的處境,是斷斷買不起的。父親說我們這里正在建煤礦,已經(jīng)出煤了,而且煤的儲存量很大,運煤的鐵路正在修建,過不了幾年,我們這里就會塌陷的,不但農(nóng)田會消失,方圓二十里的村莊都在塌陷的范圍內(nèi),所以必須搬走!遷移的地點都選好了,就在沙河邊上的劉樹莊,但自家的地是沒有了,如果沒有了地,還不如到城里住,農(nóng)民沒有地怎么活呢?父親說起來并不傷感,很期待似的。他說很多人都等著賠償呢。我認為還是手里有地踏實些,為什么大家不想種地呢?父親說種夠了,幾輩人面朝黃土背朝天,也沒見過上什么好生活,雖說近來好了些,還是過得捉襟見肘,若是逢上什么大病小災(zāi)的,依這點收入,只有等死的份,種地不是根本之計。我想沒有地,情況不是更糟么?補償畢竟是有限的,也會有花光的一天。大家想必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明白又能怎么樣呢?聽他一說,好像要馬上離開這個村子了,我仿佛能聽到地下轟隆隆的響聲,電光石火,驚心動魄,心里一時失去著落,空空的不知作何念想,也不知該給父母什么樣的建議。匆匆吃完飯,騎上父親的摩托車,向田野里奔去。
二
果如父親所說,西地(村子以西的地)里斜著由西北往東南橫起一條煤矸石鋪成的路,過一陣子就要鋪鐵軌,專供運煤,村人稱它為“鐵路”。它高約丈許,如怒目賁張的灰色的龍,很有些威勢,它將村人的田地隔成南北兩段,像是陰陽相隔,我的記憶也恍惚起來,以前經(jīng)歷過的都模糊了,須仔細想一會,才能辨清這里原來是哪里。先去我的小學,那里已破敗不堪,沒有學生在里面讀書了。這里曾給我很多歡樂,是我童年僅有的幾個亮點之一。一直記得,暮春時節(jié)我們坐在公路邊第一排的教室里跟著老師咿咿呀呀唱兒歌的場景,教室門前的池塘里蛙聲此起彼伏,高亢嘹亮。池塘邊長滿了草,油菜花燃燒似的開了,隔著窗子望去黃色的海一般,蜜蜂似一葉扁舟飛來飛去,嗡嗡聲在教室里都能聽得到。田野里麥子開始抽穗,它青青的香氣眼見著飽滿起來。這一切蕩漾在陽光里,不知給人多少詩意與生的鼓舞。我們的歌一首接著一首,總也唱不完,歌聲在微風里飄揚,像就在昨天,隱隱約約似乎還在耳邊。教我們唱歌的周老師,還在這里嗎?春天的時候,這里還能聽到蛙聲嗎?校門前的水塘不似以前寬闊,且已經(jīng)干涸,雜草叢生,一片荒蕪,與兒時所見所聞絕然不同,蛙聲想必沒有以前濃郁了,竟或許沒有蛙鳴也未可知。是幼時的記憶過于鮮明,還是時光真的無情,改變了很多事物。無論世事如何流轉(zhuǎn),記憶總難以消除,我只有懷著記憶徒增感傷,即便是憂時傷世,又能如何?不過是些牢騷罷了。從學校往西走,行約五分鐘,就到了小河邊,這一段叫濟河,再往南就進入沙潁河了,由此往北不足一里地是大名鼎鼎的烏江,因相距不遠,所以我們這一段也稱作烏江。此烏江不是貴州的烏江,亦非楚霸王的烏江,但并非沒有威名,在一位研究地方志的長輩家里看到《阜陽地區(qū)志》上記載,此烏江乃是“伍子胥打馬過烏江”的烏江,從今天的眼光看去,充其量不過是寬約丈余的小河罷了。舊戲文里有一出叫“伍子胥打馬過烏江,保太子不保娘娘”的,我沒聽過,但伍子胥過烏江投吳的歷史是知道的。史書上說他逃亡吳國時過的江在潁州東北二十里,大約就是此處,一作此想,思古之情洶涌而起,再過幾年,伍子胥若再次打馬經(jīng)過此地,怕再也沒有什么“江”讓他一逞豪勇了。河水很滿,已經(jīng)洑沿,水很清澈,記得我讀高中那會,水經(jīng)常是醬紫色的,且惡臭不斷,看來近年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所緩解。可惜再回來時就不一定能看到它了。幼時常與小伙伴在河邊玩耍,岸邊水草豐茂,岸上則是蓊郁的蘆葦,能見到各種鳥在里面飛來飛去,白頭翁最多。蘆葦?shù)蕉宋绻?jié)時最茂盛,葳蕤的遮天蔽地密不透風,我們或者打蘆葦葉回家包粽子,或是在蘆葦叢里捉鳥玩,或是將蘆葦做成蘆笛“嗚嗚”的比著吹。有一次我沿著小河的一條支流抓螃蟹的情形,現(xiàn)在依然記得很清晰。那支流是從村里流出的寬約兩米的小溝渠,水清且淺,我親見一只螃蟹鉆進洞里,趕緊上前伸手進洞捉它,洞很深,半只胳膊伸進去才似乎碰到什么東西,那東西卻是軟軟的,螃蟹本該是硬殼啊?我暗自納悶。忽又覺那東西動了動,像是在試探我的手,我本能的將手抽出來,一條紅花蛇破洞而出,向我撲來,我拔腿便跑,嚇得哇哇大叫,它竟沒有停的意思,昂起頭,半截身子立起來,逶迤著流水一般的追我,直追了半截地方轉(zhuǎn)身回去,我大敗而歸,失魂落魄。可想我會恐懼到什么程度,接連好多天都睡不安穩(wěn),打那以后,我最害怕的東西就是蛇了,最不喜歡的動物也是它。那條清澈的小水溝,無論多么水草豐美,于我而言都是一道可怕的魔咒,有段時間想都不敢想它的。水溝上游,接近村子的地方,有一大片竹林,這里的竹子長得又高又粗,是附近長勢最好的竹林。據(jù)大人們說,竹林里有巨蛇,常攀纏竹上,尾巴垂地,頭從竹捎伸出,可見其大,竹子勢必要被壓彎的,它們在陽光很好的時候出來,平時卻不易見,我是一直未見的。加上當時竹林邊埋了新喪的女人,這女人因和丈夫制氣自縊而死,死時不過四十歲,她在世時很是兇悍,男人也是不敢惹的,活著時我就極怕她,況且又死的那么早,因此,我的恐懼范圍又擴大了,村子以西都成了我的恐懼范圍,當然也是最使我感到神秘的地方,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壓不住,平常需約幾個小伙伴方敢前往,一個人打死也不敢去。站在“鐵路”上,梭巡當年使我夢魘不斷的小水溝,好容易找到,卻已干裂,兩岸光禿禿的,連干枯的水草也沒有,當年滿目蒼翠的蘆葦亦無處可尋,水溝上游的竹林,也不見了,那些傳說中的巨蛇哪里去了呢?那滿腹怒氣的女人的墳早已平了。“鐵路”逼近當年的竹林,路東長滿了野草雜樹,真是“古墳零落野花春”,因無人休整,顯得很頹敗,陰氣森森的,并不使人快意。古人常以寫野草而寫廢墟,看到村邊野草肆意的情形,我知道我的村莊將要成為廢墟,很多人好多年沒有回來了,它即便不塌陷,也可能自行廢成荒村的。通往村里的小橋已經(jīng)塌圯,過小橋,走幾步,就到了村子里的第一戶人家門前,此戶的宅基地很高,門很寬,如今兩層小樓里人聲稀少,不復當年的發(fā)達,想當年這戶人家賺足了村人的羨慕、嫉妒與敬仰!
三
此戶人家姓湯,解放前是本地的名門望族,占據(jù)方圓數(shù)十里的土地,很是富庶,據(jù)說這湯圩子之“湯”就與他們有關(guān)。解放后家被抄了,老地主不堪折磨,死掉了,他兒子湯炯被送進監(jiān)獄,有父債子還的意思,好多年才出來,出來時都四十多歲了。湯炯的兒子叫湯多倫,不知何時和我父親拜了把子,成了把兄弟,他兒子湯漢昭認我父母為干爹、干媽,如此以來兩家的關(guān)系自然很是親近。湯炯和我祖父年歲相仿,我們叫他大爺,他待我們也像自己孩子一般,因此雖然特看上去很嚴肅,我們卻也敢和他說笑的。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并沒有消沉,一面發(fā)奮讀書,一面辛勤育子,且精于農(nóng)耕稼穡之事,他以明時朱柏廬《朱子家訓》里的一句話作為治家宗旨:“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我見漢昭從小就是以此為準則被教育的。漢昭長我一歲,我們的小學、中學都是在一起讀的,他人靈巧聰明,會說話,辦事也麻利,學習又好,一度是我們的學習榜樣。那時我們上學都是一起的。誰吃的早了,就到對方家里等著。我們家常比他家吃飯早,因此去他家等他的次數(shù)相對多些。他們家原本是高門大戶,舊時遺風依然有所持守,凡事都要按規(guī)矩來,什么時間做什么事情都是清楚的,待人接物不能馬虎,尤其對讀書要求極為嚴格,因此漢昭他們的行為舉止和我們有很明顯的不同。我每次去他們家,都很拘束,但湯炯看我們來了卻十分高興,總是拉著我們問學習的事,有時會問你一畝地的算法,有時則會示范握筆的姿勢,我現(xiàn)在很是后悔沒和他好好學寫毛筆字,他的柳字寫得骨瘦挺拔,一橫一豎,認認真真,絕不含糊。他告訴我執(zhí)筆務(wù)必要穩(wěn),不是一時穩(wěn),要一直穩(wěn),從第一筆到最后一筆都不可松懈,假如在你寫的時候別人突然從后面拔你的筆,卻拔不出來,那樣執(zhí)筆算是到家了。現(xiàn)在想,寫字倒也不必如此緊張,但那份認真勁,是不能少的。說到興奮時他會忘乎所以的“我的兒”“我的兒”的叫起來。他常常給漢昭他們加“小灶”。讓他們讀《論語》、《千字文》、《百家姓》等書,他先講解,然后是他們背。有一次我見連鋒(漢昭表弟)和漢珍(漢昭小妹)的手紅紅的,一問才知是因為不能全背《百家姓》被他用戒尺打了,他們說打的很重,又不許哭,下次背不了還得打,因此他們小學畢業(yè)前,已經(jīng)背了很多書了。他家大門上年年貼的春聯(lián)是一樣的,叫做:“句容分世派,潁水振家聲”,一則說明家世來源,一則希望家族興旺。我父親在我們家常寫的一副對子是“物華天寶日,人杰地靈時”,估計是學他的,我會寫字后,常寫的也是這幅字,卻沒他們寫的好看。他們家在八十年代末期確實很是興旺了一回。他兒子湯多倫,腦袋靈活,善交際,擅長做木器,他聚了幾個林姓的擅做木器的年輕人,在村里開了“木業(yè)社”,專做嫁妝。當時木匠少,做的好的也不多,他專做這個,因此生意很是紅火,家族也有慢慢復興的架勢。湯炯是村里為數(shù)很少的識字的人,又是大家庭出身,見過世面,懂得辦事的規(guī)矩,村人未因他是地主出身嫌惡他,所以村里但凡有紅白喜事,總由他執(zhí)筆記賬、撰寫各類門聯(lián)。漢昭學習好,在學校一向為老師同學倚重,在大家眼里他是必可成才的。他們家可謂聲名日盛,儼然成為一鄉(xiāng)追隨的榜樣。但是人世就是有那么多說不準,誰也不知歷史會是一種怎樣的寫法。九十年代初期,他女兒湯多秀中考落榜,復讀再落榜,索性不讀了,沒幾年便嫁了人,這是第一件使他難過的事情。接著湯多倫的“木業(yè)社”隨著他被封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名號開始走下坡路,外出的人越來越多是根本原因,再則傳聞他與林姓家的媳婦不干凈,被人當場撞見過,這種事在鄉(xiāng)下最是傳的快,很快他的名聲壞下去了,“木業(yè)社”在滾滾的打工潮里漸漸的湮沒無聞。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他還抱有希望。然而天不遂人愿,漢昭后來的表現(xiàn),徹底扼殺了他的希望。漢昭在小學時是最優(yōu)秀的學生,到了中學,突然倒轉(zhuǎn)過來,反成了最惡劣的學生,抽煙、喝酒、賭博、早戀……凡此種種,實在和先前的乖巧模樣不相符,是家庭的頹勢影響了他,還是家教過嚴的反彈,抑或是學校的氛圍過于污濁?反正他沒有如祖父期望的那樣從四書五經(jīng)里長成儒雅博學的謙謙君子,卻不知從何時起養(yǎng)成一副紈绔子弟的流里流氣,專事談情說愛,學業(yè)徹底荒疏,直至將某一女生弄得有了身孕,方覺闖下大禍,可是后悔來不及了。女孩不過十七歲,哪經(jīng)過這樣的事情,自然很是害怕。湯炯的迂腐此時顯現(xiàn)出來,為斷絕和那個的關(guān)系,一俟?jié)h昭初中畢業(yè),就央人向同村的林文家求親,說是早結(jié)婚早生子,林文爽快的答應(yīng)了,卻不知將自己的女兒推向了火坑。成婚那天,漢昭愚蠢的邀請了與他有戀愛關(guān)系的女孩參加婚禮,女孩回家不久,說是大年初二,喝農(nóng)藥死了。女孩父母自是氣惱非常,非要殺了漢昭不可,后經(jīng)多方勸阻,權(quán)衡利弊,也就罷了。至于新婚妻子林芳,是我們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姑娘,人長的俊秀不說,更是一把持家的好手。可是漢昭不喜歡她,不和她同房,也不怎么和她說話,他還背著她常偷偷跑到死去女孩的墳邊,一坐一整夜。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關(guān)系勢同冰炭,最后免不了還是離了。林家是村里的大戶,為了情面上好看些,不免大鬧一場,他們家凡可見之物,無一幸免都被砸了,湯多倫夫婦被打了,湯炯也被扇了幾個耳光,真是斯文掃地。經(jīng)此幾劫,他們家徹底敗了。
湯炯從那以后便很少出門,身體日漸一日衰老下去。但他對知識的熱情并沒有隨著家庭的頹敗而消失,反而熱情更大了,可能對知識的興趣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除了在家讀書寫字,他還會出去“訪學”,附近凡稍通文墨之人,他都不止一次的與之攀談過。像我這般年紀的,很多人讀到初中就出去打工了,我算是村里唯一還在堅持讀書的人。他知道我還在讀書,就常常上門找我,記得一年暑假回家,那時還在讀高中。他拄著拐杖來了,背駝的很厲害,走幾步就要歇一會。他教我做對子,說十八韻怎么用,平水韻又如何,什么“一東二冬”的,全不記得了。當時他當作笑話講的一則小事,我倒是一直記著。他說我父親的姨夫,也就是我姨老爺,叫張培風,也是個喜歡讀書的人,平時無事也做些對子。有一次做了一副,內(nèi)容旨在顯示張姓人的不一般,拿出來給他看,上聯(lián):文有張子房;下聯(lián):武有張翼德。文武都全了,張子房乃張良,是劉邦的謀士,張翼德即張飛。他邊笑邊說“我的兒,這樣的對子也叫對子啊?連打油詩都算不上啊!”他回家后模仿他也做了一副關(guān)于家族掌故的對子,他寫在紙上給我看,上聯(lián):銘盤勤國政;下聯(lián):禱雨濟蒼生。他們姓湯的把成湯視為“湯”姓的源頭,也就是說他們自以為是成湯的后代,他這幅對聯(lián)說的就是關(guān)于成湯王的故事。所謂“銘盤”是指成湯建立殷商王朝后,在洗澡盆上刻上警戒自己的箴言,告誡自己不要荒廢了國家大事,原文即《大學》里的那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下聯(lián)的故事在《呂氏春秋》中有記載,成湯滅夏之后,遭逢大旱,五年不雨,于是他剪發(fā)禱雨于桑林,雨不久大至。表現(xiàn)出他一心為民的形象。他這幅對子合乎平仄,對仗工整,蘊藉典雅,氣象開闊,他看上去很是驕傲,我自是佩服的不得了。他的古文功底之深與文史知識的豐富,由此可見一斑,在鄉(xiāng)間實屬罕見。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我隱約意識到,在他身上蘊含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某些品質(zhì),將無法復制,他的光彩不過是某種傳統(tǒng)的最后余暉罷了。現(xiàn)在想想,真應(yīng)該找他多學習才是,錯過了就再沒有那樣的機緣了。從那以后,我去讀大學了,很少回家。大學畢業(yè)后開始工作,幾乎要將他遺忘,直到2008年再次與他相見。
2008年雪下得很大,我和相戀十年的女孩結(jié)婚了。父親要求在鄉(xiāng)下辦喜宴,由我給親戚朋友下喜帖,邀請他們喝喜酒,其中有他們家。我家在村東,他家在村西。踏雪走進曾經(jīng)熟悉的院子,冷冷清清,毫無生氣,他女兒接待了我,家里只有他們二人,老伴于年前去世,兒子、孫子都在廣州打工,春節(jié)不回來了。他臥病在床,病的很厲害,無法起身,但見是我,很高興,他女兒說他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我卻異常傷感,不知傷從何來。他非拉著我聊會不可,他是寂寞的。聊的最多的是他的家譜,從明清說到當下,歷史從那些陌生的名字背后暈染出來,我想他是以此讀史,亦以此觀世,抑或以此覓得榮耀、慰籍與歸屬。大多數(shù)時間是聽他說,時斷時續(xù),說一會休息一會,說得高興了,還會不由自主的說“我的兒”“我的兒”。他說讀書的人已經(jīng)不多,讀書好的就更少了,要我務(wù)必好好讀,爭取有所成就。我知道他最恨之事是兒孫沒有一個讀書好的,他傾注過多少心力,懷著多少個希望,到頭來竟是這樣的晚景凄涼,死也不瞑目啊!叫誰不寒心呢?室內(nèi)很靜,雪下得時緊時緩,窗外是大片的農(nóng)田,全被雪覆蓋了,望去蒼蒼茫茫,好似空無一物。他會釋然嗎?
四
那是我們的最后一面,半年后回家,父親說他已經(jīng)走了。如今他家門前蒿草齊人,院墻或傾斜,或倒掉,院內(nèi)雜草叢生,鳥雀亂飛,儼然成了不能住人的破宅院,很是凌亂蒼涼,給人今夕何夕的虛幻。何必往昔再來,再來也是痛苦,我曾希望它留存下來,它似一個向舊日眺望的窗口,通過它可以照亮未來。但它將塌陷的沒有痕跡,往昔終不可見。未來本就晦暗不明。
宅院往東約四十米,是一處古城遺址,離我家不過三十米遠,村人稱之為“城埂”,是人造土城,現(xiàn)在最高處不過丈許,呈正方形,四面皆可上去,周圍高中間低,像煮飯用的鍋,占地大約一百畝。至于為什么中間是低的,聽村里老人說,我們村地勢洼,“湯圩村”之“圩”就是洼地的意思,所以一到夏天,只要雨稍微大點,就會有水災(zāi)之患,外地人常說“蛤蟆一泡尿”就能把我們淹了,此言不虛。村里唯一的高地就是“城埂”了,于是它便成為前輩村人的避難地。1938年為防日軍進犯,蔣介石扒開黃河花園口的大堤,淹死了很多人,我們村卻被老古城救了,據(jù)說黃水長一尺,古城長一丈,這是后人的杜撰。其實是很多地主在古城四周打下木樁,再在木樁上涂滿泥,以此防水,估計這就是古城四周之所以高的緣故。從村人嘴里能聽到很多過于古城的傳說,多不可信。后來讀史才知,古城的來歷極不尋常,它的奠基者叫王孫勝,即熊勝,為楚國太子熊健之子,他為什么在此筑城?這是一段富有傳奇色彩的歷史,我且大致說說吧。他爺爺楚平王聽信費無忌讒言,搶了太子建的妃子孟嬴不說,還要將之除掉。太子建被迫攜家出逃宋國, 不久又逃至鄭國,在鄭國遇到伍子胥。伍子胥之父伍奢、兄長伍尚也被楚平王殺害。后來伍子胥帶著熊健之子王孫勝投奔吳國,行至乾溪(烏江),江水擋住去路,后面楚軍將至,伍子胥一急之下,打馬越過烏江,這才有“伍子胥打馬過烏江”的故事。王孫勝在吳國長大成人,楚平王死后被召回國,封其地于白邑(今河南信陽),號稱“白公勝”。在吳楚之戰(zhàn)中,白公勝率軍駐守慎邑,筑城抵抗吳軍,在此地他大敗吳軍,一時名揚天下,楚惠王遂將此地賜封于他,以示褒獎,他的后代多居于此。兩千多年過去,如今也分不清誰是他的后人了。
村后的古城大約就始于那個時候,我們村大約也是從那時有自己的歷史的,一朝一朝捱到我們的時代,步履艱難,它喪失著,也被賦予著新東西。今天看去,古城古戰(zhàn)場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它更日常,像是誰家的自留地,沒有人覺得它有什么不尋常。時間是烏江的水,沖刷著古城,也沖刷人們的古城記憶,一代一代過去,前朝的故事漸漸凋零,歷史在為生的操勞里模糊,古城的前世今生不再被人提起。寒來暑往,犁耙耕種,古城越來越小,越來越平緩。記得小時候,上面長滿野果子樹,比現(xiàn)在高多了,只南北有通道,東西兩面像城墻一般陡峭,我們常借助挖紅薯的農(nóng)具,從東西兩面最陡峭之處往上爬,往往還沒爬到一半,便體力不支滾落下來。母親說她們小時候,古城也很高,在城下能撿拾到很多古怪的東西,尤其大雨后,會從古城上沖下些許錢幣,她們稱之為“音約”,不知她們?yōu)楹巫鞔朔Q呼。有人到村里收“音約”,五毛錢一個,在那時也算值錢的。我曾在大雨天多次去尋過,可一枚也未曾覓得,所見多是殘磚斷瓦。有一段時間,村民從城上拉土奠自家的宅基地,也會挖出錢幣來,有時會很多,都是一壇一壇裝滿的,但所挖之物以刀劍、斷箭居多,可見當年戰(zhàn)爭的慘烈。有些東西至今還藏在一些村民家里,有些則被隨手扔掉了,他們不知道它們的價值。后來縣里明文規(guī)定,禁止挖掘古城,它才被保護下來。聽老舅說,大概是幾年前的冬天,雪下得極大,有人發(fā)現(xiàn)古城中央有挖掘的痕跡,有一張席大小,起初以為是誰被害了埋在此處,以消除罪證,把土重新掘開后,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不過是一個丈許深的空穴而已。古城上出現(xiàn)了偷盜者!看來已經(jīng)有人知道了它的價值,這并不可怕,只要加派人手,偷盜者是能防得住的。但是運煤的“鐵路”是防不了了,它距古城不過二十米,傳說古城下有龍,它能抵抗住這條人造的龍么?以前村里有一惡霸,大家都不敢惹的,我見過此人,看上去很是囂張跋扈。他見古城上土多且質(zhì)好,就動了邪念,在城的西南角燒起磚窯。一天大雨,電閃雷鳴,接連幾雷將他的磚窯炸塌了,此人差點喪命,第二天就從城上撤下來,再不敢上城了。村人的說法是,他破了古城的風水,在他磚窯的四角有四條龍,三條被燒死,還有一條升天了,升天的那一條對此人進行了懲罰,那雷就是專炸他的。我很希望升天的那條龍能顯靈,再發(fā)怒一次,降服那條人造的龍,直至將之趕走。既然此處有物可得,走了這一條,還會其他各色的龍來的,誰能擋得住呢?一座城的塌陷說話間開始了。
每次回來都要去古城看看。站在城上,有氣象蕭森之感,往西可見緩緩流動的烏江,陽光足的時候,江水像一條閃亮的銀帶,飄飄繞繞的逼人的眼。江兩岸是大片的農(nóng)田,城南城北是錯落的村莊,時見依依炊煙升起,隱約能聽到雞犬的叫聲。我琢磨著老死以后,就葬在城下,背靠古城,面朝烏江,這樣奢侈的安排,也就想想罷。還不知自己將魂歸何處呢。
五
回到家已是掌燈時分,母親知我明天要走,做了很多菜。我雖情緒落寞,但和他們說了很多話,可能他們未必全明白,卻很樂意聽。他們也老了。我應(yīng)該多回來看看才是,再不能像從前了。十一之后沒幾天,就是重陽節(jié),往家里打電話,父親說莊稼已收完,家里一切都好,外婆的身體也很好,不必掛記。我問“鐵路”的事,他說還在修,估計年底可竣工。他雖語氣平常,我聽著卻刺心。父親說重陽過后,氣溫會有所下降,要我注意身體。
我知道,過了重陽節(jié),冬天說來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