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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相送(第二屆小說二等獎)

  【一】
    那天是立冬的前一天,我媽讓我去房里叫表姐出來見客,我趕緊放下毛筆,從凳子上跳下來,跑到后院去,“表姐——表姐——我媽叫你去前廳呢——”
    聲音就像第一次觸碰到空氣一樣,清脆脆的敲打院子里的每一扇門每一扇窗,快樂極了的模樣。
    那時局勢剛剛安定——這句話我總是聽管家老馬這樣說,“現在局勢剛剛安定,米價菜價也穩了一些,買多點屯著——”或者是“現在局勢剛剛安定,小少爺你要抓緊念好書——”——那時我聽我媽講,大哥也準備留洋回來了的,留洋在我們家都不算什么新鮮物,好像那時外公就是慈禧送的那批留洋的學生。
    我心里面也快點盼著我哥回來,在學堂里總是挨隔壁桌的譚珺夫陷害,放學總是我被留堂,要不就是面壁背白天學的詩文,背不出來又是要打板子的。譚珺夫他們就趴在窗口偷看,偷偷的笑我,但是笑聲太大,我總是在背書的時候聽見他們的笑聲,背不出總是挨打手心。鼻涕眼淚掛了一臉,回到家我媽幫我擦臉,我爸一邊數落我一邊講我哥多么多么好,最后又不讓我吃飯了,要跪在祖宗牌位前面,面壁思過。我想我大哥快回來,他那么聰明肯定可以教我怎么對付譚珺夫他們。
    我站在表姐房間門口怎么敲門她都不開,我用指頭蘸了蘸口水,在窗口的地方戳了個小洞,她站在鏡子前面反復照相,露出牙齒,上上下下全都仔細檢查了才算,我本來以為她轉身就要來開門了的,誰想她又在鏡子前面轉了個圈確保萬無一失了才來給我開門。
    “小娃崽家家的,急什么急啦——”她伸手過來,“來,我牽你?!?br />     我甩一甩手,“我才不要女人牽?!?br />     “王子旋,你怕丑啊——”她故意說得很大聲,我都有點臉紅,還是把手拿給她,心里面想,女人真的是比譚珺夫還難對付。她抓著我的手,想了想什么又撲哧笑出來,我問她你笑什么,她打我的頭講小娃崽家不懂的,我朝她做了個鬼臉。
    我們家是賣藥的,賣了好多年,從我太爺爺的太爺爺就開始賣了,其實也不光是賣藥的,也治病,我們家一直都是大夫,治病救人,人家都喊我爸活菩薩,喊我小菩薩,有時候我生氣,我看見那個菩薩長得女人的樣子,我怎么是菩薩呢?我表姐是我舅舅的女兒,舅舅在北平,老馬說局勢不穩定,所以表姐就在我們家住著先。
 
    我們走到見客廳的時候,我媽和我爸還有老馬都在了。我和表姐站在我媽椅子后面,看見地上一個人跪在那嵌金桂金線裹邊的繡墊上,肥大的褲腿上還裹著未干的泥漿。低著頭,窘迫的縮了縮露在磨壞的黑糙布鞋外面的腳趾頭。
    他抬起頭,給我爸遞了手里的景泰藍瓷杯。
    一張神態溫和恭儉的臉,略向我媽頷首。
    那年他十七歲。
 
    看見他眼睛生動得很,我忍不住走上去想摸一下,手上還沒有干的墨跡反倒污在他額上,他也只對我笑,老馬講,這兩個娃崽也很親啊。
    我爸那天笑得很開心。老馬叔和表姐走在我前面,他們說,這個是北平一個有世家交情的兒子,以前和表姐家也是很好的,他們從小是認得的,現在這個年代里面家道中落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來投奔我們家,拜我爸為師,也做大夫。
我跳起來折探進走廊的桂樹枝,桂花蔫蔫的耷拉在細細的枝干上,我無聊地掰開一兩朵,突然明白原來今天表姐這樣仔細打扮是因為他啊。
 
   【二】
    我們學堂隔壁就是中學,表姐和他都在這里上學。
    他名字是陳景楠。
 
    那時在學堂里面當老大的是譚珺夫,因為他有一個哥在讀中學呢,傲得要命。以前我總想快點長大讀中學當老大,不過先在不怕了,現在我也有阿哥在里面讀書了。
    中學學校簡單卻也高大宏偉,墨色的鐵欄桿內,幾步之遙處有一株數十年的桂樹,亭亭而立,與校門似乎是渾然一體的。深綠的淺綠的枝子,茂盛地擠在桂樹低矮的樹冠周圍,微風一吹,便漸次蕩出層淺而綿綿的微浪來。樹枝極長,又壓得極低,往往抬手便觸到枝葉,花開時節,桂花香浸透滿街滿校,女學生與女教師們,往往摘下一朵別在領口胸襟,又或簡單系在書包上,行走間淡淡芬芳欲溢還斂。那時候我表姐也愛這樣打扮,有幾次看見她站在景楠哥旁邊喊他幫忙戴花在頭上我就覺得生氣。
 
    自從有了景楠哥,譚珺夫他們也不敢欺負我了,因為景楠哥比他哥還要高一個年級,讀書又厲害,還是學校短跑的第一名,他后來再也不敢陷害我留堂了。
    那種天下午放學我就帶他到處在巷子里面打轉到處帶他玩,我特別喜歡他身上的藥香,和我爸身上的一點也不一樣,他陪我玩,我也陪他學抓藥,我爸看見了也夸我上進,給我多幾個錢來用,討厭的是有好多次都甩不掉表姐,她總來跟我們一起,好煩的。
    景楠哥來我們家有大半年了,家里面的人也都喜歡他,老馬最愛他了,講他又勤快又聰明,他住在我哥房間里面的,就在我隔壁,晚上我睡不著總要敲敲墻壁算是打暗號,他不過一下子就會套上衣服來我床上跟我講幾個故事,這樣的人哪個不愛他?其實也有。上次我放學回家聽見管伙房的老曾和來送蔬菜的老媽子嚼舌根子,他們講景楠哥想要分家產,偷偷跟表姐好了,放學回來在巷子拐角偷親嘴,晚上還一起睡覺。我氣死了,走過去踹翻了那個洗菜的盆,污水濺了他們兩個一身,我“呸”了一泡口水,“你們還這樣亂講話我喊我爸趕你們走,割了你們舌頭!”
    景楠哥站在我后面也不講話。那兩個人臉都干在那里了。我拉他的手就走了。
    所以我最討厭表姐了,肯定是我表姐跟別個亂講的,她愛景楠哥,景楠哥是不會愛她的。
 
    有一天周末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媽特別交待晚上早點回來,有好吃的呢。我們忙應了就跑出門了。景楠哥帶我上了市場,買了一輛單車,是他出診的錢買來的,那天早上他載著我晃了整座城,車鈴叮鈴鈴叮鈴鈴快樂得要緊。
    路過旁邊小攤的時候,景楠哥問我渴不渴,我點點頭,下車要了一涼的碗豆腐花,碗抬得差不多蓋住整張臉了,咕咚咕咚的全部往肚子里面倒,眼睛在碗周突然瞟見對面的茶樓前邊重疊的粘了很多層海報。最新的一張用大金色的筆寫著——今日《追魚·觀燈》。旁邊有褪了色的紙,龜裂的奚落在旁邊。
    景楠哥見我停了,順著我眼睛看,就問我,“想看?。俊保尹c點頭看著他。
    茶樓老板也是喊我們家活菩薩的,他們家小二就引了我們上二樓雅座,樓梯有一種木屑的味道,和熱鬧的場景有些格格不入。臺上小生唱著,“碧波潭碧波蕩漾,桂花金黃影橫窗,空對此一輪明月,怎奈我百轉愁腸”。
    凄迷婉轉。
    我們倆站在階梯上,小二也應聲跟著合起來:“我白衣你未成龍,我單身你可成雙,咫尺間情愫難通,空若下滿腹惆悵?!?br />

    小生的眉梢向上揚著畫,雙手挽過連珠綴,轉身定勢,便和樓上的景楠哥目光相遇了。
 
后來我們也總愛去那里聽戲,一來二往的四人都成了朋友。那個小生講,那天看見景楠哥的時候,以為看見了溫良仙人。我們都笑。除了我、景楠哥、小生苑伶以外的那第四個人就是——
 
    【三】
    晚上回到家,車鈴叮鈴鈴的在家門口響,也沒有人應門。我跳下了車,推開門一看,差點沒有挨嚇,不懂是在辦什么排場比過年還大,街里街坊還有親戚們絡繹不絕。
    半舊的燈籠掛在門扉,夜風溫柔,使它輕輕晃動著一地光影,景楠哥看著那些很朦朧的陰影,像是陷進地里去一樣的柔軟——再看定去就看到了他。
 
“我的小祖宗喲,你怎么恁晚才回來——老爺夫人晚上好找你咧,你哥今天留洋回來了懂不?。?mdash;—”老馬提起新做長衫,小心從灑滿了噗出來的酒的院子那邊跑過來,“景楠你也是,怎么跟著他一個娃崽胡鬧!”
    “我哥回來了?”我眼睛那時候一定瞪得不能再大了?!案?mdash;—”我喊那一聲的時候才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撒丫子跑。
我哥端著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那張輪廓分明年輕英俊的臉不等答話就抬眼撞上沖上來我一雙滿心滿意裝著自己的眼睛,讓他忍不住揚唇微笑,他長得好高好結實了,一只手就撈起我來了,我把汗津津的頭拱到他頸窩子里,他用下巴敲了敲我腦袋,“今天你哥回來都不見你喲,不想我回來啊?”我抬頭看他,“才不是!今早媽講晚上有好吃的喊我早點回家,我又不曉得是你回來——”他笑笑,看見了跟在老馬后面的陳景楠。
 
    兩個人誰都沒有講話,仿佛那就是整個世界。
    那年我十二歲。
    后來我才懂得,原來那天我看見的是愛情。
 
    老馬講跟景楠哥講:“這個是大少爺?!彼麆傄腋缃榻B景楠哥的時候,我哥把我放下來,另外一只手也隨意把杯子放在靠近的桌臺上,我哥說:“我知道他,”然后他看著陳景楠,“家父在來信里常常說起你,說你在中醫方面的造詣,也說你和我弟弟處得很好。謝謝你幫我照顧家里?!?br />     景楠哥第一次這樣,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說不出來的什么意思,低下一點頭,撓了撓頭發,只是笑,也沒有多說什么。
表姐走過來,略略生疏地挽起景楠哥的手,側耳跟他說了什么然后景楠哥跟我哥點了點頭意思算是告別,然后就走了。
我哥問我:“他們倆?”
    “景楠哥才不喜歡她?!?br />  
    其實那天我爸高興得完全忘記了我和景楠哥晚回家的事情,表姐跟景楠哥先走也不過是我媽交待他們把房間騰出來給我哥,晚上讓景楠哥跟我擠著一晚而已。到最后我哥醉得我媽打算吩咐幾個人扛回房去,后來清醒的也沒幾個了,只能是景楠哥半扶半架著弄回房去的。
 
    我哥躺在床上,蓋著牡丹大絹花的牙白色被子,微微瞇著眼睛。
    陳景楠腿修長筆直,青白的長衫套在清瘦的身子架上,來來回回。
    酸棗去核,用刀剁碎,加入葛花根和一碗開水,煮開后勻成兩小碗,溫度已經被陳景楠試過,溫和適中。


    “大少爺,來”陳景楠左手把王子喬扶起來,倚著金色的金屬床頭,冰冰涼涼的感覺讓陳景楠打了個哆嗦。瓷白的碗遞到王子喬嘴里,咕咚咕咚就給灌下去了。


    陳景楠把爐子的火熄了,瓷碗輕輕放在旁邊的桌上,生怕出點聲響。這才要過去看看我哥酒醒沒。
    我哥突然感覺額上冰涼涼的,使勁給睜開了點眼睛。細長的手指,帶有淺淡的草藥味。
月牙勾不知什么時候被碰了下來,紗白的帳子落下,層層疊疊。
 
    收拾好后,陳景楠扶著門,瞧著他曾住過的房間外頭,單獨成一個小院,如練月華就那么鋪在地上,踩上去就要皺了。
這才有空想這一家子住的還真是長年累月用銀子喂出來的。
 
    我看看他們倆也沒什么意思,就回房蒙頭睡了。
    那天晚上聽說景楠哥照顧了我哥一宿。
 
    【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在脫一個女孩子的衣服,怎么脫也脫不完,就像我和我哥他們三個人那樣,我怎么走也走不近他們的那座塔。
 
    我哥剛回來的前幾天真的好忙的,我想見他一面都很難,飯桌上他也總是不在,有時候回來了就在藥格子那邊跟景楠哥說話,說什么藥方啊還有什么現在的局勢很需要消炎藥還有打仗什么的,說得他們兩個人眼睛里都在發光,熠熠生輝的樣子,景楠哥跟我講我哥給他看了一樣無價之寶,喊做夢想。我后來總是鬧我哥也給我看夢想,他倒是莫名其妙的了。我爸說他出去做西醫推廣了,多試驗幾次人家才肯信他,每次講到這種地方,我爸都會放下碗,然后滔滔不絕地講他中西合璧的理想的實現終于指日可待了。趁這個空檔我都會扒飯扒得很快免得被數落沒出息。
其實,沒出息又怎么樣。我有兩個哥哥都那么有出息了。那有出息的部分他們負責就好,我負責沒出息的部分也落得清閑。
 
    “子旋,晚上聽戲去不?”景楠哥往我碗里夾菜的時候,手臂剛好遮住我的臉,偷偷問我。
    “嗯嗯——”我知道我當時一定高興得傻了。我們倆早早下了飯桌,我爸也難得沒有攔。
 
    “你坐好咯。”景楠哥正準備登上車去的時候,巷道對面剛好正正地騎來一輛車。
    “你們這是要去哪?。俊?br />     “哥——”我扒著景楠哥的腰跳下車來,“你怎么也有車了?”
    “送你的。”他說的很輕松,仿佛只是讓給我一個大梨子而已。
    “我?”
    “男子漢,要不要試試?”
    “我本來就會的?!蔽遗艿轿腋缒沁?,艱難又笨重地把車調了個方向,又怕他們會看我出丑,轉頭說:“你們騎我前面,我追你們,我怕我騎得太快了,你們,你們跟不上……”
    話一說連景楠哥都笑了。
    我哥說“你做后邊吧,我看看我還認不認路,我搭你?!彼闰T出去幾步遠,回頭問,“你是會跳車的吧?”
    景楠哥跳上后座,抓住后座的鐵邊?!白有阈⌒狞c,要是不行還是我搭你——”
    我有點生氣,就大聲朝離我越來越遠的他們大聲嚷:“你才不行,你看著我馬上追上你們——”
 
    他們經過每一戶點燈的、未點燈的人家。
    經過載著人的、沒載著人的三五成群的黃包車。
    經過每一片黑夜里幢幢的樹蔭。
    經過每一道樸實而美麗的青色磚墻,夜里有屋檐投下的參差的陰影。
    自行車輪碾過石板路碾過這座城日夜積攢的安靜平淡與繁華喧囂。
 
    一開始是非常信任王子喬的。
    但是看著車子所朝的方向越來越顯現出一種背道而馳的趨勢就忍不住問了句,現在是沒打算去戲院吧?
    我哥干脆說,是啊。
    景楠哥就不解那你還騎這么飛快要去哪兒啊。
    我哥說說帶你私奔。
    然后使勁一蹬,車輪飛也似的在黑下來的夜幕里轉動,慣性太大景楠哥不得不伸手把前面那家伙的腰勒住。
    也不敢太過用力。只是輕輕的。
    仿佛是黑幕上忽然被打上一道燈光,隱約聽得到幕布之后伶人光彩的配飾窸窣碰撞。臺上臺下嗡嗡的躁動——是開場之前溫柔甜蜜、卻又惶恐不安的期待,期待那一聲開戲的鑼聲,天塌地陷入另一個世界。
    小城的夜空星星尤為明亮,那雙手繞上我哥腰的時候,丫的一瞬間都不知道天地在哪兒了。
    車頭一歪差點連人帶車翻到溝里去。
    ……
    不知從今往后還有哪一刻會讓他這么心動。
    當時麻木地蹬著車,不知道說什么,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前面的路已經越來越黑不能再騎了,似乎是一直到了河邊。腰上那個人的手臂卻一直在,那個人離自己那么近。王子喬每蹬一下,都覺得那旋轉的車輪是絞進了自己的呼吸,無措得很,卻也莫名歡喜得很。
    我艱難地騎著和我身形很不適的單車在他們兩人的車后面,很吃力但是,有一種讓我心驚的快樂。
    直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
 
    【五】
 
    夏天的下午好賴覺,我躲過老媽子過來喊我上學堂就干脆賴在床上面。天空很藍。萬里無云。萬里之外,像一個曖昧的吻痕。我那個時候還不懂什么是吻痕。后來就懂了。
 
    他們兩個人站在我床邊,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講不出任何不合情理。
    “子旋,咱們今天看戲去吧?!蔽腋缧ξ^來討好我。
    “不去。”我翻身沒有理他們。
    “怎么不去啦?”景楠哥坐下來捏我鼻子,“你不是最愛聽苑伶哥哥唱戲的?”
    “上次說去聽戲你們自己騎車快快的在前面又不理我。”
    “這次不僅是聽戲,還給你買豆腐花喝,怎么樣?”我哥干脆把我扛在肩上,“要不我就把你扔你們學堂去……”
 
    那天演的是《十八相送》,老無聊了,那時英臺情意生,山伯全然不知,把英臺的暗示全當對自己的諷刺,看得人又急又惱。
    苑伶哥哥唱:“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
    “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拜堂——”
    如今始知,種種種種,不外如是。
    看得我心煩意亂,還不如去外面喝豆腐花,景楠哥就跟我哥說了聲就帶我去了,說之后在后臺見,一起去看苑伶哥哥。
 
    我們一起喝了兩碗,準備要第三碗的時候景楠哥一拍腦袋,說:“剛才忘了問你哥要不要帶一碗,子旋你上去問問吧,順便看看你苑伶哥哥要不要?!?br />     我有點不舍得地放下碗,舔了舔碗口才跑上樓。
 
    去了后臺沒有看見他們,班主跟我講他們去了后院,也不懂后院六扇門里面他們是哪一扇,我踱到第四扇門的時候聽見了苑伶哥哥的聲音。
    苑伶哥哥那天一直在說我聽不懂的話,真的不如他唱的戲好聽。
    他說,因為子喬啊,剛剛你看著他那眼神,跟我以前太像了。
    他說,所以你不能跟他好,你用那種眼神看著的人,是來要你的命的。
    他說,現放著我呢,我是半路被我們老班主拽了回來,你要學我,就是死。
 
    我哥倒是一句話沒有講。
    我不懂為什么有點怕,也沒有喊他們轉身就跑了。
    景楠哥在豆腐花攤等我好久了,見我回來臉色有點奇怪,問我我也聽不見他問什么。
 
    晚上回到家我總是聽見苑伶哥哥唱“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拜堂——”
    好生煩人。我把門一合,把景楠哥推到我哥屋里睡了。
 
    晚上燈芯跳來跳去也睡不著,按老規矩我敲了敲墻,這次也沒有景楠哥在那邊應我了,我哥他是不懂得我們的暗號的。我拉過床尾的衣服準備跑過去要景楠哥跟我講故事。
    我的手剛靠在門上,就聽見我哥講話。
    “外邊兒那么涼……景楠你要不嫌棄,跟我擠擠吧。”我哥是真心關切。
    “不是,我是怕晚上我睡糊涂了一腳把你踹下去。”景楠哥笑笑的。
    “我床又不小?!蔽腋鐖猿?。
    景楠哥猶豫了一下,應該是同意了。
    我有點好笑地躡手躡腳走到床邊趴著看熱鬧,我最懂我哥真的太會捉弄人啦。
    他們兩個并肩躺著,很長時間睡不著。
    我哥的手一點點挪過去。而后覆住景楠哥的手指。
    對方居然沒反應。
    “景楠?”喉嚨很干。
    沒回答。
    “睡著了?”我哥壓著聲音。隨后大著膽子,扣住了對方的手指。
    “沒有啊?!焙鋈磺逍训煤艿穆曇簟?br />     我哥這家伙嚇得一下子就僵了,手要縮回來。
    景楠哥卻在這時略微緊了緊手指。
    王子喬心跳空一拍。對方的溫暖修長的手指與自己的交握。
    “睡吧。”景楠哥略略有些疲倦地說。
    我哥合了合眼,卻平生第一次發現,讓自己睡著是這么辛苦的一件事。
 
    我捂著嘴偷偷笑了,我哥也有怕的人啊。
    剛一轉身就看見表姐,剛想喊出來,就挨她捂著嘴拖進我房里。
    她合上門好后,回過身正正經經地問我,“怎么景楠哥不跟你一個屋睡呢?”
    “管你什么事情?”
    “他是我男人怎么不管我事情?”
    “景楠哥才不是你男人!”我差點尖叫出來,她趕緊走上來打我屁股,“你小聲點!那你跟我講他們兩個剛才是怎么?”
    “是我今晚喊景楠哥過去的,我捉弄他。”
    “我打你個不懂事的——”
    “他就不是你男人!”
    “好,那他是你男人好不?”
    “不要,他就是他自己,又不是哪個的。”
 
    那天表姐坐在我房里一個晚上都沒有走。我打瞌睡到迷迷糊糊的時候她抱我上了床,她自己在桌子那里伏著,也不懂在守什么。
 
    夏入秋的時候桂花盛放枝頭,家里面院子的那一棵巨大桂樹比起其他地方的零落花朵,茂盛到妖冶,別處的桂葉小,我們城里的桂葉大而幽綠,別處桂點點幽香,我們城一樹皆成淺色骨朵,掩在綠葉下的香氣如大浪吞噬全城。
    些都是我哥很久以后也會回憶起來的情節,它們長進了他的生命里,流淌在他的血液中。在后來的后來,這些宛如上輩子一樣的事終于令他懷念到心碎。
 
    除了我以外,大概那晚沒有一個人可以享受到那份甘甜的夢吧。
 
    【六】
 
    本來譚珺夫就已經不敢招惹我了,今天他特地在下課時候拉我到一個角落,問我我哥是不是和景楠哥好了。
    我罵他下流,兩個男人怎么好。
    他講他也不懂,聽他哥講的。他哥講苑伶哥哥就是和男人好的,是他帶壞了他們。
    我問,怎么沒有帶壞我?
    “我也不懂,”他講,“我聽我哥講以前那個唱戲的就是跟男人好的,后來他跟的那個男人不要他了先,不信你回家問你們家老媽子?!?br />     我們兩個都很疑惑,上課先生講的數學都沒有聽懂,放學就都要留堂了。
    先生講我們可以走了的時候,我低低聲音跟譚珺夫講:“如果你敢騙我,我來割你舌頭?!?br />  
    我回家的時候路過藥鋪,見還亮燈,我就走過去看一看。北面的藥格子在時光的打磨里,甚至有些熠熠生輝起來。
    我哥就陪著景楠哥在藥房里,挨個抄藥名,月光從高高的窗子灑進來,塵粒繞阿繞阿,就是不肯落下。
    鎖陽,象貝,寒水,蒲芹,椿皮,槐米,大風子,無名子,水半夏,當歸尾……
    那個夜晚顯得尤為動人。風軟軟吹過樹梢響動的時候,像是在祈一個平安喜樂的愿。
    我也不懂啊,也看不出來什么是兩個人好了。
    我想應該是我腦子不夠用,我就去問收拾我房間的奶媽。
    “那個是真夠傳奇的。那時他和上海灘一個大公子好了,人家家世背景很大,所以這事兒也鬧得很大,最后那個戲子挨逼得差點兒跳黃浦江,那個大公子二話沒說就要跟他一起跳。人家家把大公子打昏了,然后愣是要把那妖孽戲子給弄死,沒想那個戲子還真是心高氣傲,死到臨頭還說這輩子我不欠你們家大公子的因為我比他輸得多。把所有人說得一愣一愣的。他們家夫人當時就哭著跪下求那個大老爺不要殺他,殺他就是殺我兒子啊。那戲子最終給狠狠打了一頓,還是放走了,然后他們老班主還是收了他來我們城里了。那時他們兩個好的時候,大公子送了他一把吸鴉片的煙槍,好像他現在都還收著呢。”
    我聽得一唬一唬的。
    仔細想一下好像真的見過幾次,苑伶哥哥拿桿煙槍來細細地聞。他簡直像要發瘋了,可是這么多年一直沒有。他再也沒有吸了,只是沒事兒對著那桿煙槍能看上一整天。一整天。他只知道這種可悲的活法,甚至在數十年后剝奪了他失聲痛哭的力氣。后來,想念那個人變成一件很艱難而疲憊的事情,因為苑伶成了一個活在回憶里的人,他已經沒有更多的靈魂和精力來活在當下?;貞浭且粭l巨大丑陋的蟲子,被回憶慢慢地蠶食撕扯著的人們,他們那慢慢消逝的生命是那條蟲子最終化繭成蝶的全部食糧。
    
    想不明白我也就干脆不想了。
 
    第二天我哥哼著小曲破門而入,“景楠!……景楠?”自顧自大聲嚷嚷著就進了內室。
    “景——”聲音噎在喉嚨里。驚訝地看著面前的人。
       “王大少爺。”一把清朗的少年聲音,來自面前這個不出十六的清俊少年。正向自己行禮。
    我哥得不行,“你……你是?”
       “嚷嚷得十里外都聽見了,表哥,景楠今天跟老爺出診去了?!鄙砗髠鱽肀斫銣睾偷穆曇?。
       “這是誰?”我哥指著那少年轉身詢問。
        那十六歲的兀自怯怯站在那里。
        “……你管他是誰呢,這孩子生得多好啊?!北斫銣厝粏⒖冢瑓s是冷著臉,瞟了一眼那男孩子,挑起嘴角的一抹笑意,走過去執了他手說:“往后你就跟了子喬少爺,凡事不會的、有難處的,盡管來找我?!?br />      我哥皺著眉望回去。“什么意思?”
    “今兒表哥找景楠,可是要去研藥方子?”表姐卻反而淡淡地問。
    我哥看著她,好半天,“是?!?br />     “把這孩子找來可費了我不少的心思,今兒就別去了吧,景楠那邊今天也不一定有空,姑姑今夜讓我和他好好說說話呢?!逼降欢谷蛔屛腋缏牭皿@心。
    他就這樣站在一室悶窒的死寂里。
    腦子里一團亂。
    半晌。
    冷笑道,“還真是費了心思了,我感激不盡。在你眼里,原來我是一個隨便路邊找個小白臉就好上的人?!崩涞豢跉饬R了兩個人,急火攻心得眼都發紅,內里是氣得一塌糊涂。
表姐的臉色發白。聽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嘴唇都有點抖。
    然后我哥朝那男孩子走過去,表姐一把上前拽住他胳膊拖著他,生怕他打人。我哥卻是氣極了,也不顧那是自己的表妹,大力甩開,表姐一個踉蹌,腰磕在桌角上,重重摔倒。她   疼得蜷起身子,也聽不清在嗚咽些什么。
    那男孩子嚇得話都不敢說,只一個勁往后退。
    我哥聲氣卻很平和:“叫什么名字?”
    看他聲音不兇惡,便也斂顏答,“……回少爺,我叫覃楊——”
    “滾?!焙喍痰囊痪洹?br />     那少年似是沒有聽清楚,呆呆地看著我哥。
    “滾!”我哥幾乎在咆哮了。
    嚇得掉魂的男孩子不知所措地從他身側跌撞逃走。

    我哥站在那里,知道表姐還躺在地上起不來。有些不忍,“你也愛景楠不是?”
    “如果我沒有聽錯,表哥你說‘也’?”她扶著桌腿,慢慢爬起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聽不懂是怎么的!?”我哥急了,轉過身來,瞧見她趔趄著又要摔倒,心下不是滋味,即便是冷著臉的,卻也趕忙上前去扶。
    “是?!彼е齑?,又確認地說了一遍,“我也愛他?!?br />     我哥見她這樣講,然后自己怔怔地笑了,變了臉色,“你真是費太多心了。”一把放開了她,站起身就氣沖沖邁出了門檻。
    我都看楞了,奶媽提起我領口就讓黃包車師傅把我送上學堂,免得跟上次那樣逃了一個下午的課。
 
    【七】
    老馬最近又四處跑動,說局勢又亂了又亂了,屯米、我爸和景楠哥每天都出去布藥、找我哥的電話也一直沒有停過,好像只有我是最開心的,學堂都不用去上了。
    晚上吃了晚飯,我媽喊表姐和我哥、景楠哥都留下來,有一些事情要講。我爸已經拂著袖子往內屋走了——每次他這樣就是在生氣。我想聽聽是什么事情,就躲在屏風后面。
 
    “子喬啊?!蔽覌尪饲f地坐在椅子上。
    “媽?”抬頭。
    “……你都二十又二了吧?!眹@息一樣。
    “怎么媽今天有空感嘆時光飛逝?”我哥笑了。
    “媽給你找門親事,早定下來。”我媽悠然地端起她的茶,接著說,“最好是連景楠和相云的也一并給辦了——本來嘛,他們就兩小無猜的,再耽擱著就不好了——”
     我哥的笑容僵在臉上,“不行?!?br />     “什么行不行的,男大當婚。——媽就是希望——”
    “媽,現在局勢很嚴峻,我是要出去參軍的,我不會一輩子留在這兒的,我要出去救更多的人,您別指望我討了個媳婦就能在這兒扎根?!蔽腋缯f。語氣堅決。
    “那你成了親,也可以去治病救人啊,況且相云和景楠的事情定下來了也有人給我生個孫子抱抱?!彼卣f。
    “您這是什么話,娶來了媳婦,我出去打仗去了,讓人家姑娘就這么空守著?”我哥幾乎要生氣了——可他從不對母親生氣的。只是他不愿成親,也絕不能。
    “媽老了,子喬,我這個老太婆拴不住你的心……媳婦興許可以。這樣,你偶爾還會回來?!彼⑿χf。她一點也不老,她永遠是富賈之家的名門閨秀,美麗而讓人仰望??墒撬恼Z氣竟有些懇求。
    “媽,你在的地方,我永遠都會回來的。我有空就會回來,我會一直給您寫信??墒悄艚o我娶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我也許自此就一輩子都不回來了。”我哥的語氣很是平靜,他靜靜地堅決地看著他的母親。
    “子喬……你何時有喜歡的人了?怎么都不說?”
    我哥愣了一下。他從沒說過啊。“……不是——”
    “相云都告訴我了?!拔覌屨f。
    我哥當下心里一涼。表姐是知道他和景楠那檔子事兒的。我哥呼吸有點亂,看過去表姐一眼,她并沒有在看他。然后才反應過來,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母親,“媽,你既是知道我有喜歡的人,何苦來的又給我找什么親事……”
    “相云沒說是誰,我想,子喬你告訴我,我替你去說親呀。”我媽笑了,竟有些熱切?!皠e讓媽失望,如果真是你喜歡的,娘一定給你說下來?!?br />     我哥看著那個滿眼都是期待的女人。抿了抿唇。
    媽,恐怕我這輩子,都會讓您失望。
    “不用了……媽你別聽相云亂說,沒這回事。”我哥看到那種久未燃燒的期待從那個女人的眼睛里被撲滅了——她一直掛念的她的兒子的幸福,竟不能經由她手。
    她最后的夢想,大概就是想她英俊的兒子在紅毯上牽來俏麗的媳婦,想那一日遍地喜紅鑼鼓喧天,想即便不能兒孫繞膝也要把兒子一輩子留在身邊。
    我哥扶著他母親的膝蓋,靜靜地在她面前跪下來。
    媽,兒不孝,這些都不可能做得到。
    而我媽默著。微微皺了眉。
    像個退位的女皇,她也在不可抗拒地變老,變得虛弱無力。而她的兒子已經長大了,意氣風發,慢慢地不需要她了。
    伍六一有些心痛,“媽。”
    “子喬,把這個給她?!蔽覌屇贸鲆环桨裁吹牡呐磷印?br />     我哥接過。他摸出那是一個鐲子,然后他把帕子打開,溫潤的玉色映進眼里,那樣的顏色仿若濕潤的眼睛——然后他有些慍怒:“媽,你拿什么不好你拿它干什么?!這是你——”他沒再說下去。我媽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他知道她已下了決心。
    這是你一生的愛物。
    父親送與你的最珍貴的禮物。它的價值連城不僅僅因為玉色溫潤上好,卻還有那個人的深情。
    “所以,把它給她。子喬,你要告訴她,你將來要娶她的。你喜歡了誰,可千萬別后悔,不告訴媽也算了,以后你得好好的。”我媽靜靜地說,“我把我的首飾賣了些,也給景楠和相云置辦了一套紅木家具,免得你們說我偏心?!彼拿嫔辖K于有些喜色,“這城里也知根知底的,工匠也細心,也不訛人,過幾天就全部給拉到宅子里,本來是趕在景楠十八生辰那天把你們仨的婚事給辦了的,你不愿,也罷。左不過一兩年的,你回來了,就熱熱鬧鬧地娶媳婦——就讓景楠他們先辦了也是好的?!?br />     我哥站起來,傾身向前抱住了那個絮叨而逐漸變老的婦人。
    我媽的眼睛熱了一下。她抬起手愛憐而有些悲傷地撫著兒子的頭發,“記得回來。”
   “我知道的,媽?!蔽腋缧α?,卻埋首她的肩頭,慢慢隱去了唇角的弧度。
 
    這過程,景楠哥和表姐都沒有說話。
 
    晚上景楠哥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好想把他的眉毛都摸摸摸平了才好。
 
    【八】
 
    我覺得有點難受,躺在床上揉揉眼睛聽到有人在院子里說話。就坐起身來,想讓景楠哥給我打杯水。
    他不在床上。
 
    玉鐲那溫潤的表面直有剔透的光芒,那樣好的玉,放在手邊都覺得溫涼可人,想是大富人家貴婦的箱底之物,有一抹深極的翠綠繾綣繞在那圈圓潤的綠色之內,是這只鐲子最值錢的部分。美得讓人不忍心觸碰。
    我哥把它塞到了景楠哥的手里。
    景楠哥堅決地推回去幾乎要急了他說我不能要子喬你拿回去。
    我哥臉色有點難看地說你必須要。
    景楠哥的手停了一下。
    我哥哼出一聲笑來,他的表情和他的聲音一起落寞下去,他說今天你也看到了這是我媽給我的,送給我媳婦的。
    景楠哥忽然有點想笑,他覺得這簡直像我哥的嫁妝。嘴角扯起一半,僵在那里,無以為繼。
    我哥沉默地抬起了眼,堅決地把那個包著玉鐲的帕子塞到了景楠哥的手里,然后說,我不是送給你的。
    景楠哥幾乎已經預料到他要說什么。他怕聽見但他還是聽見了——
    這是我送給……你媳婦兒的。我哥終于說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看上去魂魄都不知所終因為他的目光那么茫然,他接著說——下一次我看見它的時候,希望它能戴在她手上。景楠,我們倆不可能都走,一大家子都得靠你。
    沉默。景楠哥握著那方手帕像握著不可知的將來。
    收下吧。我哥這樣說,定定地望著景楠哥。算我求你了,他加上一句。語調清淡。
    然后轉身而去。
 
    風把桂花是全部抖下來了,并非撲鼻的香氣,卻深深淺淺地落在人肩上、眼前,香味縈繞了整個夜晚。
    景楠哥細致地觀察著那些花。
    他不知道此后的一生里,這種香氣他再也沒能忘記。
    桂花每處都有。
    他不知道,后來只要一聞到它,回憶就會像一陣寒冷的冰浪封閉他的胸膛。
    他突然叫定我哥。
    我哥定下來,急急沖回來。那是景楠哥和我哥最后一次也是最深的一次擁抱。這個懷抱太過有力和滾燙,多年以后我也才知道它長久以來醞釀的寬廣溫和只是表象,而隨時能夠逐波而起的滔天巨浪,才是它的本色。狂怒或者溫柔,永遠只針對和屬于一個人。
    我哥抬起臉,就這么慢慢地湊近了,緩緩地,一點點地。他不敢呼吸,幾近窒息了,他竟然比用自己做藥物試驗時候還要緊張。他十分畏懼和害怕景楠哥會一下子后退轉身拒絕他。年青的沖動和膽怯一起占據了他,快把他逼瘋了。他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吻下去吻下去。
    景楠哥瞧著那張年輕英俊的臉越逼越近,只好屏住了呼吸。可是他沒有成功,自己口中那些破碎的,輕柔的吸氣聲此刻聽來這樣清晰,它們加深了我哥眼中的火焰。
我哥終于消除了最后一點距離。微偏了頭唇瓣相觸。
    他吻他的時候顯得那么虔誠小心,此刻反倒清楚地明白正同自己接吻的是與自己性別相同的愛人。
可當下一秒他觸到景楠哥舌尖的時候所有的理智都不復存在了。那種過電一樣的酥麻讓人手腳癱軟,我哥迅速地把景楠哥推到最近的身后的大桂樹上,因為他堅信如果沒有東西支撐著他們會雙雙摔倒在地。
    二十二歲和十八歲的大男孩,不能要求他們有多強的自制力。
    我哥說,你果然,要了我的命了。
 
    這個年輕而英俊的男人,過于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得讓陳景楠畏懼。
    他畏懼自己也開始有了渴望與不切實際的歡喜。
    這讓他覺得羞愧。
 
    那座城,那條路,那棵樹,都讓他無法忘記你。
    還好他沒有選擇在那里終老。
 
    清亮而令人承受不起的月華很遠,河水潺湲地流著聲音細碎,桂花遮在葉子底下。夜很深,山野里不時響起遙遠的鳴叫。一葉瓦片上凝結了一滴露珠,而后它們棲滿了石板棲滿了樹木枝葉。人們大多都陷入深眠。人間安寧美好。
    小屋里暗黃的燈光,是多年以來最為隱秘纏綿的柔情。

    【九】
 
    后來。
    這個詞蘊含的巨大能量我也是長大了才懂。
    后來仿佛就那么一瞬間,戰爭就開始了,沒有等誰,也沒有給誰準備。我哥不顧我媽的淚眼挽留堅決參加了國民黨編制的遠征軍,去到云南中緬邊境,我爸說馬革裹尸也好,男兒本來就志在四方,為祖國,本來就是今日事畢,我自先來!
    后來我不舍得地在站臺上面抱著我哥,他只跟我說,不要哭,在家要快快長大,照顧爸媽。
    后來景楠哥給給我哥手里塞了一支他父親臨終遺物的鋼筆。
    后來在我哥走后,景楠哥看到了那一套紅木家具。
    那么漂亮那么氣派,它們被安置在一大間房內。景楠哥推門進去,瞧見那張紅木雕花的大床。空空如也,木材卻散發著溫暖的氣息。這么看著。它空得只能讓人想象上面將會睡上的人。
    他不該來這里的,他眼前的這一切,都只會讓他瘋狂地想和那個人在這里朝夕相處。
    然后他腦海復現只言片語言笑音容,逐漸變成完整的場景,如潮水不可遏止將他沒頂。
    紅木雕花精美而溫柔,據說經年之后它上面累積的灰塵,極難擦去,年頭愈久,那些塵垢就仿佛和紅木長在了一起,成為深深淺淺的斑白紋路。于是他們會在這里很多很多年,仔細地擦拭泛著柔光的雕花。它們會和他們住一輩子,和他們一起老去。
    景楠哥失笑。
    你以為你是個什么?你以為愛情是個什么?
    傻得簡直可以去死了。
    那一年景楠哥的夢靨里就充斥了火車飛馳出站臺的震耳欲聾,那個夢魘所來的持續一生的失落和恐懼,直到后來戰火紛飛生離死別也未能終結。
    那個時候沒有時間想很多,一切只不過是匆匆地沿著既定的方向奔馳前進。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哥才覺出自己的殘忍。
    沒有一個比當時更令自己追悔莫及的年代了。
    如今它們都變成了黑白灰的畫面,偶有一幀跳脫出來刺了眼睛,都辨不清到底是誰的心如刀割。
 
    【十】
    我從臟臟的軍裝口袋上取下別著的一支鋼筆。
    目光慢吞吞地撫過它。它已經生銹了,因為它已經沾過太多的汗漬血漬,早就擦不干凈它了。墨水亦早干了。
    可我仍那么愛惜它。
    一支寫不出字來的鋼筆,那些寫在空氣里孤獨的情話也無從尋覓。
    那些驚心動魄,被自己在腦海里這么一過,竟好像都從未發生。
    可它們確實一直還在,直到現在都像隱痛的漩渦。
    無法擺脫的噩夢終于成為現實。
    那一天是過往埋下的伏筆引爆的血肉橫飛,它比對壘戰場更加殘酷,因為涉及尊嚴、夢想,甚至還有不知到底是否存過過的愛情。
 
    我還愛你。這么多年不減半分地把你放在心上。
    但我也有不能放棄的東西,而它未必是你。
 
    【十一】
    十七歲的時候他愛上了你。然后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我還記得我們那天一起聽的《十八相送》。那天是我的十八歲,我就當做你送給我的禮物吧,我這個人一直比較容易當真的。
    那個玉鐲最后也沒有給哪個姑娘戴上,我等你回來還你這份嫁妝呢。
    爸媽和弟弟都很好。就是很想你。
 
    【十二】
    彼時正值河訊,城里的雨愈下愈大。把城洗亮,把心洗亂。
    后來局勢真正安定以后,我哥也再沒有回來過。我遠行回來帶了一個清末的唱機,碟盤很大,放著一首時下正流行的歌。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正是我心愛。
 
    我一直沒問我表姐,她得到她想要的愛人沒有。
    我想大概她也不懂吧,從一而終她是,從一而終那個愛人從來就不是。
    表過不提。
 
    時光盡頭,一個英俊少年載著眉目溫順的同伴,穿過這座小城所有的街巷,穿過所有被埋藏的年代里沉默的愛情。
    一條磊落而多情的河靜靜擁抱著一座古老而溫存的城,城中花香的大浪,觸痛誰心。
 
    夢里光陰,總敵不過枝頭黃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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