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剛剛抵達東南小鎮時,薔薇花已經爬滿各家院落,墻角有點點紅梅掛于疏朗黝黑枝頭。風過處,盡是淡淡的香。
青石小道上常有穿藍印花小褂的女子素面走來,戴青竹編的斗笠,三三兩兩并肩而行。她們言語清細,落得像絲絲細雨。
這般景致自然是美的。我每次在回家途中遇上這些女子,都會停下來駐足片刻,猶如是在觀賞一具具精致花紋的青花瓷器。而這當然不是出于一個被繁冗學業困擾的女大學生對簡單女子這般閑云野鶴生活的癡迷,亦不是出于女孩子們對于女人這種成熟群體的偏執向往,而是一種塌陷在回憶里的停留。我是個戀舊的女生。
美,是人類共同的風景。回憶,則是人類共有的習性。二者都會散發出讓人上癮的清香,夢入蓮藕深處一般,誤了時辰,也應是值得。人事是這一生忘不去的風景,亦如青花般曼妙。
“葉青,你有一件東西要記得還我了。而我也要送你另外一件東西。”
司徒發短信過來的時候,擱在床尾的手機“咯咯”響了兩聲,仿若短促的鳥鳴,打攪了我本該持續到中午十二點的好夢。
我睡眼惺忪,按下讀取鍵,并特意注意了一下日期:2010年5月2日。
閑來無事的周末里,我總是迷戀于睡眠,一天直立不到九個小時。
我陶醉于夢中那些泡在潮濕中的舊時光。一個人在虛境里形同幼獸,伸出腥紅的舌尖舔舐回憶的痂。那些傷口精致得像小瓷器的瓶口,盛放一生悲喜,又若浸染在夕照中的海水,不斷的波濤洶涌中發出咸澀的味道,猛烈地撞入胸口。
我是如此愛著海。
“葉青,五月二日,記得和我一道去南澳。”
三天前,他站在我家的陽臺上向我預約。而我正在清洗自己又留了一季的長發,水是從深巷古井取來的,清幽凜冽,慢慢地搓揉,檸檬發液的香氣飄滿了風里。而這香畢竟是短暫的,經不起深究,頃刻間又被濃郁的芳香所挫敗。我知道,這是水仙的香。
當時是黃昏,夕陽卸去他高大細長的影子而延伸向未知的角落。他微笑著,拿過放于窗臺的噴水器往水仙花濃密的枝葉上擺弄。葉尖伸展在余暉下,金色的光斑愈發明亮,晶瑩的水露在花葉上細致打磨了一陣,又輕挑地濺入水里。風中有小粒塵土揚起,碰到他高挺的鼻尖又緩緩落了下來,打在葉上,又被水滴粘住,混在一起,像低像素的鏡頭窺見得不太分明。
我一邊拿著吹風機,一邊看著司徒,像在欣賞一幅色彩均勻舒緩的油畫。司徒亦轉頭看著我,眼睛很干凈。他輕輕放下有些許時日沒有動用的噴水器,問我。
“葉青,我真懷疑這些水仙到底是不是你栽的?”
話語中帶著小小的責備,抑或疼惜,像指間漏下的光粒,細碎得讓人想挽留。
有多久沒有人這樣責備我了呢?自己不禁淺笑起來,雙眼也漸變得溫潤。
這般親切的、輕柔的責備,如同一只白色的巨鳥透過云層時掉落下的羽毛,一片接著一片,沾染著純澈又清新的氣息,緊緊貼在身體里某個潰爛成軍的傷口上,細心撫慰。
我心想應是眼里掉進些沙粒了,便用手輕輕揉了揉。
司徒正站在窗邊看我,我也便向他走去,并拿起他剛剛放下的噴水器,繼續澆灌瓷盆中的花草,不時輕微地彎下腰身去拔掉那些長得不算好看或是被青蟲蛀壞的葉片。
我對水仙花的鐘情與疼惜并不亞于司徒,有時甚至超越了他只是簡單噴水的動作。
這個男人現在正癡迷地觀察著用來放水仙的青花瓷盆,神情專注而天真,像孩子瞧見久未見到的神獸一般。男人瘦削的臉龐亦藏著可愛。
“葉青,這種瓷器怎么會出現在你家?”
他一向都是如此好奇驚然地對待一些人事。而我對他,自然是習以為常。
擁有這個青花瓷盆的人,其實不是我,是祖母。
我一直都很懷念在漳州平和的小日子。
年少的影像里總會浮現出祖母的身影。她亦如世上所有老人一般慈祥,擁有深邃凹陷的瞳孔,臉上漂亮游弋的魚尾,漸漸脫落的牙齒,一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個囁嚅的嬰兒。我喜歡祖母,并熱切地許愿,年老后的某天,當自己站在擦得發亮的鏡子前時能看見鏡子中的自己也同她一樣散發出老女人的氣質。
祖母時常會一個人頭戴鑲著印花頭巾的斗笠慢慢走到月港那頭的海邊去,望著遠處的海洋用盡一輩子也無法丈量的深情與等待。記得走之前,我都會從漏風的門縫里瞥見她站在鏡子前往自己慘白塌陷的臉上補妝,用一些紅潤的劣質胭脂掩蓋那一張失去血色的面孔。她的身子在顫抖,宛若昨夜被雨水打落的紅色花瓣,衰敗成一地寂然。
我知道,她的年華不再了。
每逢祖母出門,我總跟在她身后,學她緩慢挪步的樣子,但每次還是不小心就走到祖母的前頭。她慈笑撫摸我留著蘑菇樣式的頭發,卻總也不告訴我深藏在她嘴間仿佛輕輕一抖便會落下的故事。
“阿青,你長成大姑娘后,阿嬤就告訴你。”
她每次總是這么說,然后一個人又安靜地向前走去。打耳的海風里,她像去赴一場在夕陽下盛大舉行的約會,或是走向總也無法預知的生命盡頭。
蒼老,一聲不吭地走來。
祖母年輕時便長得嬌美。鵝蛋臉,眼神澄澈,柳葉細眉,梳著兩條用粉色發帶系上的馬尾辮,嘴角之余是抹不去的淺笑。她應算是平和小城少有的美人兒。那時人們若是遇見她,都會喊她一聲“凌波”,而祖母尚且年少的臉總是會不自覺羞紅,像兩瓣飽滿的小花在她纖白的手中遮遮掩掩。
“凌波”便是水仙。而祖母,熱愛水仙亦如熱愛自己的生命。
水仙是秋植球根花卉,早春開花并貯藏養分,碧葉如帶,芳花似杯,夏季休眠,性喜溫暖濕潤氣候。對于此生能夠生在漳州,祖母很是慶幸。這里水仙四溢,幽香縈繞人的每一寸骨節,在清水中生根、長葉到結果,直至脫落后的頹敗,按部就班。形同人的一生,從水中抵達,再從水中終結,看似冗長的過程,卻終究脆弱不過水仙。
祖母愛水仙甚于其他花草。她常告訴我,水仙鱗莖漿汁有毒,含拉可丁,用作外科鎮痛劑,鱗莖搗爛可敷治痛腫。花作香澤,涂身理發,去風氣,又療婦人五臟心熱。幼時我皮膚不好,身上常害疹子,大片大片裸露在太陽下時便會爆裂,如悶于火灰里的竹子,一陣噼噼啪啪,熱烈地疼痛。那時我就會跑到祖母那里尋求幫助。我看到她在臨窗的角落里小心修剪著一些水仙,然后把白色的花骨朵摘下來放在木碗里搗碎,用紗布包裹著做成藥捻子拿到我身邊。這種花骨朵做成的藥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異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總在體驗著腫痛的快感時,將手指蘸滿藥捻子殘渣,涂抹在那櫻紅色的空洞里,這會令我的傷口愈合得快些,我非常樂意地等待著下一次快感的到來。
我莫名地依賴,像一個上了癮的猥瑣分子,樂此不疲。依賴,也就成為自己最容易被人看穿的弱點。
我早已習慣終年見不到父母而積生出孤獨、失落的光陰。忙于生計的兩個人,在外苦苦奔波,形同遠去的船只從月港開出,漂泊在年少廢棄的等待里。
記憶中,父親時常會在開船前狠命地抽一包紅色七匹狼,然后再把抽完的煙頭扔在鞋底下反復地踩來踩去。母親則會坐在父親的船中揮起她藍白相間的印花紗巾,向我和祖母作別,動作緩慢而優雅,眼角的一絲淚光卻總是揮之不去。父親是船員,母親則要搭著父親的客船前往遠方的某個紡紗工廠當收入微薄的會計。他們跟祖母放心地說了些許話,聲音像攪碎在攪拌機里,變成一攤混雜的稀泥,無法分辨。然后父親摸著我的小臉,母親往我臉上留了一個深紅的唇印。四個人,相覷而笑。
好像所有的歡顏笑語或者熱鬧的喜宴只是一場輾轉反側的夢。
父親拉響了船笛,母親緊然走入艙中,行色倉促。高跟鞋咯咯踩地,每一聲都精準地釘在我的胸口。背影終究淹沒在港口尖利的汽笛聲中,戳穿每個人的不舍與別離,成為一陣灰白的風。
年少關于父母的風景大抵如此。
祖母說,“若是某天自己走了,阿青你會怎么辦?”
我抱著祖母使勁地撒嬌,“會不習慣的,阿嬤對我最好啦!”
她先是笑著,然后一言不發,抖動的皺紋一瞬間平靜下來,像退潮的海。
祖母對我的好,總覺得是一種奢侈的資產。
女童時期,我不愛出門,常常一個人一整天躲在屋子里看《海爾兄弟》、《哆唻A夢》之類的動畫片,喝花生漿,或是咬些糯米糖,將用完的杯具扔得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也懶于收拾。祖母則在一旁幫我收拾殘局,言語頗少。她不罵我,也沒對我動用一絲怨氣。深秋入夜時祖母會用一只手將我攬在懷里,握住我冰涼的手給我取暖,替我剝瓜子花生的殼,將剝好的果仁一點點放到我手里。
白晝明媚的時辰里,總會見到祖母獨自一人在房間里擺弄著水仙花,常常會從窗臺搬到漆紅雕花的梳妝臺上,再從梳妝臺搬到床頭,最后又擱到窗臺。像變化的人事,循環勞頓中總也找不到一處合適的位置。她心中的理想位置,恐怕在反復沉淪的現實中已經難以尋覓。
祖母一直都喜歡在擺弄花草的間隙,教我唱些老掉的歌謠。她的雙唇專注地翕動,那些裹在黃葉里的閩南語聲腔透過游弋的塵土,紛紛揚揚,在時空的腳步里,漸行漸遠。又像被賦予了新的生命,渾厚、低沉又模糊不清的詞句落在水仙的花葉上,沾染濕氣,凝結成或深或淺的福祉,抑或苦痛:
我佛從來不下山,少欠油香到人間
善男信女勸喜舍,福如東海壽如山
一舍樓臺七寶塔,二舍花果供佛身
三舍良藥救人命,四舍米粿作如糧
五舍路邊栽涼樹,八舍鋪橋供造路
九舍錢糧起庵院,十舍黃金裝佛身
……
祖母看著我困苦的表情,只把歌謠教到了一半。斑駁的聲線,像青草一般在歲月的巨輪中嚼碎,再經由時間構造的食道和胃部,一點點消化。
而我,一字一句,一直都學不會。
當然,祖母再好,偶爾也會有不歡顏的時候。冷漠自若,臉色陰沉,譬如五月放不開的晴。她在內心藏匿的玄機若有若無,深不可測。
祖母一直都不讓我接近她精心照料的水仙。素潔蒼綠的花葉下盛放著一個青花紋繪的瓷盆,藍色的纖細線條在乳白的盆身上精致纏繞,恰若藤蔓蜿蜒糾結,敞口寬沿外折,直徑約三十厘米。內壁繪一只單鳳,一輪矮圈環繞于它,圈中又繪有花瓣狀的青花。外壁繪有回首麒麟、富貴牡丹以及花草等圖案。
有次我見青花上沾染了不少塵土,便拿過擱于窗邊的暗色紗布,試圖擦掉那些附著其上的濁物,卻被祖母竭力阻止。她拖著年老走形的疲乏身骨沖了過來,奪走紗布重重地擲到水泥地板上。
“阿青,不要亂碰阿嬤的東西……等你長大后,阿嬤會把一些事告訴你的。”
她躬下身子對我說話,干癟塌陷的胸部若隱若現,形同一片曾經輝煌過的廢墟,神情慌張,蒼老更深層地把她的容顏出賣。
我愣在那里,嘴角劇烈地抽動,眼里的灼熱液體正在燃燒著瞳孔。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還有浸染在模糊中的無知,與傷感。
認識司徒是在幾所院校合辦的一次小型攝影展上。
司徒的中文講得相當好,人很紳士,習慣穿各種清淡花色的格子衫,金發碧眼,戴一副黑色框的眼鏡。準確點說,他應算是那種典型的英國男士,渾身散發著收也收不住的浪漫氣息。
司徒是一名留學生,現居于鷺島的某個知名大學,愛好古玩,特別鐘情中國的瓷器。
我問他是否聽過Jay的《青花瓷》,他輕輕搖了搖頭,反應的幅度很小。而我也不建議他去聽海峽對面那位小眼睛男歌手的歌,十有八九也是聽不懂,何必枉然,我想。
司徒文質彬彬地向每一個參觀者介紹他的攝影作品,包括我。而我光臨他這一小塊展區的原因也很單純,只為了細致打量這樣少有的外國男人,而非他精心拍攝的照片。
我承認,我是好色的女生。
“這些照片是我從英國帶來的,正如你們所看見的,上面拍的都是瓷器……”
司徒嘴角上揚,禮貌解說著。一字一句,不知為何都讓我想發笑,或許是他認真的樣子很傻。他的目光在暗沉微光的空間里被一些細小的灰塵攏成兩道犀利的劍指向我,堅定不移。我知道,這個英國男子在示意我要尊重他,以及他收集的成果。
我的眼睛很快地便跟隨他白皙紅潤的手指游動,最終在一張明朝瓷器的照片上定格下來。
瓷盤上繪著一只孤單的鳳凰,它翹起細長的翎羽、花帶,環繞它的是一輪矮圈,圈內是環狀的青花恣情盛開,一瓣一瓣交織,如同太陽的光冕。雖然瓷邊生出一些黃色的銹跡,但絲毫不會影響落在上面的精致圖紋。
幾乎一模一樣的青花,我在祖母那里見到過。
我屏住氣息,聽這位陌生的英國男子解釋道:
“這是我到非洲的肯尼亞時,在海濱小鎮曼布魯伊的一個古墓拍的,墓塔上鑲嵌著這幾個中國的瓷盤作為裝飾。”
“嗯?”
我欲開口問他,言語卻又重新咽入喉管深處。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小舉動,特意看我。我也看著他,半晌不說話。
人群密不透風,這寂然的氛圍委實把人逼入尷尬的泥潭。
“我叫司徒,你呢?”
“葉青。”
“這所學校的?”
“嗯。”
是他用溫柔的聲線率先打破了沉寂。而我,幾乎要把整個人埋到低處淡藍色的裙角里。
司徒并沒有一直和我搭話。他帶著一撥愣頭愣腦的人又往稍遠一些的展區走去。
我趁機扒下了那張只用雙面膠粘著的青瓷照片,絲毫不猶豫地扒下。
展板上留出了一塊空白的區域,像一張啞然無語的嘴巴,抑或傷口。
我慶幸,沒有人注意到。
蟬聲戛然而止在突如其來的一天,夏天也蜷縮在樹枝上的蟬殼里死去。
“阿青,阿嬤她……”
電話那頭,是母親哽咽的聲音。
我預感到一個巨大的悲傷正向我襲來。
不愿面對的一些人事,總也逃不掉。
我請了半個月的事假,從離學校不遠的車站乘車趕往平和縣城。心中一直惦念著祖母,急切地想著,發瘋的眼淚與回憶安頓了一路的顛簸,與勞苦。
走在平和小城逼仄的石板街道上時已經是入夜時分,行人漸少,一路都是濕濁的水洼,被生銹的車輪輾踏而過。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刮冷風,雨水傾斜,在微薄的燈光下是看得見的一枚枚細針。遠遠地,我就看到長明燈高高地懸掛在祖母的門檐下,凄冷的光點里,一個人行將入木。
父親把我從祖廳領到祖母的房間,一路上他神情淡然,卻也掩飾不住一個男人內心的悵落。
“阿青,阿嬤就在里面休息。你看看她,但千萬不要吵到她。”
父親語氣輕緩地交代我,然后把門輕輕帶上,小心翼翼。
“阿青,阿嬤終于等到你了。”
我看見了此時的祖母。些許年歲不見,她又在老去的路上走遠一大截,直至走向那條路的盡頭。她的臉不再擦一點的胭脂,慘白如同剛釀出的糯米漿液,天庭凹陷下去,身子骨枯槁得像隔夜的黃葉,被風抽干了僅有的一絲生氣。
我能在她失色的瞳孔里看到死亡下發的訃告。
“阿嬤,你好好休息,病好啦,我還要聽您答應給我講的故事哩!”
我強裝歡顏,哀傷的惡獸卻已在啃嚙自己的五臟,和六腑。
祖母虛弱地笑著,骨節小幅度地抽動起來,發出咯噔咯噔的微小聲響。她用雙手竭力地將干涸的身軀從床板上撐起來,一點一點起身,望著我,看著看著便看出了眼淚。
我連忙跑上床邊,用手掌按著祖母孱弱的肩膀。
“阿青,你真的長成大姑娘了呀。”
祖母吃力地伸出她干癟的手掌捋著我的長發,每一根凸起的青筋在接近透明的皮囊里劇烈地顫抖,總也按捺不住臨行的哀傷。
莫道稀糠無報應,舉頭三尺有神明
觀音奉勸小新娘,少買花粉多買香
花粉洗落面盆內,好香燒起透天庭。
泛黃的閩南歌謠,沒唱完的后半段終究被唱完最后一個音節。
祖母滿含辛酸地看著我,而我,一直到最后也沒學會這首歌,即便是一小段走音的曲調。
這種年老顯露出的辛酸,是我始料未及的將來,它定將在某天毫無征兆地植入體內,每個人無一幸免,如一顆細小的痣生長在被人忽略的脖頸深處。
娥眉月藏在樹影里,半遮半掩,星光很稀疏,我在昏暗的房間里愈漸看不清祖母的臉。
祖母叫我把放在梳妝臺上的壽衣拿來,然后她自己動手解開衣扣。我試圖幫她,卻被她拒絕。
“葉家的女人死前都是自己換壽衣的,幾百年來如此。”
我背過臉去,不敢旁視她的身體。此時此刻,“葉家的女人”在她口中仿若擁有魔一般的力量令人感到莫名的駭怕,盡管我也是葉家的女人。
祖母把壽衣換好,大小適宜,壽衣將她枯槁的身體包裹起來,露出異常詭異而慘白的臉。我轉過身來,穿了壽衣的祖母還是祖母,我并沒心生絲毫畏懼。
“阿嬤,你穿了這衣裳也很漂亮哩!”
我狠命咬住內心噴薄的低沉情緒笑道。可祖母沒有搭理我,只是低頭用自己焦灼的手骨將緞面的薄衫認認真真地疊好,又推平雙手將床單擼平。我想她肯定生氣了,生氣我的疏遠,這是老人慣有的壞脾氣。床單床沿都擼平后,祖母指了指窗邊的那盆水仙,示意我拿過來。
我立馬起身,端來用瓷盆盛放的水仙,把它輕輕放在床邊的案臺上。
微弱的光線下,依稀能看見瓷盆底部從眼中滑過的紅色字章,“萬歷”。久遠的時代,連同一段綿長的故事,隱秘地藏在水仙的底端,暗無天日。
“阿青,你大了,作為葉家的女人,阿嬤要說一個故事給你聽。”
祖母一直堅守著她所不易提及的故事,就為了等我長大后告訴我。那些崇高的信念支撐著孱弱的肉體長年累月地同各種疾病相處。我 總覺得對祖母虧欠太多,自己長大的過程未免太漫長了。
故事的末端,祖母氣息微弱地靠在水仙花綻放的花葉下,竭力地呼吸,如同火盆里即刻燒盡的紙灰。
我突然想起,挎包里還放著一張從英國男人那里取得的承載自己諸多疑惑的瓷器照片,便匆忙跑出屋去取。
回來時,長明燈滅了,祖母已經靜靜地睡下。她的尸體平展在一口實木的棺材里,蓋子也是塊厚重的木料,用蜜蠟封得嚴嚴實實。祖母睡過的床還在那里,蚊帳整齊地掛著,被子也是她生前仔細疊好了的。匆忙間案臺上的水仙花并沒有人記得移開,墨綠的葉尖褪去了些許濃艷,頹唐地蜷縮著身子,像傷心的小孩。
我知道,她要開始一段時長未知的沉默,長達幾生,或者幾世。
司徒找來的時候,我頗感驚訝,內心一陣發涼。
日光從枝葉逐漸稀疏的樹木間漏下來,一縷一縷,光線里面是清晰分明的游塵,飄忽不定,好像伸出手就能抓住。
他站在我們學院旁一棵久經風雨打磨而發光的樟樹下,問道。
“葉青,你也喜歡克拉克瓷,是吧?”
他繼續看著我,碧藍碧藍的眼睛很溫情,似乎快流出澄澈的溪水,將我溫柔地淹沒。
“感覺你是個有意思的漳州女孩,我想結識你,可以嗎?”
“嗯。”
我的雙唇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原來他并未知曉是我順手扒走了他的寶貝,呵呵。心里僥幸地笑起來。
至此,這個中文名叫“司徒”的英國男子就突兀地走進了我的生活。
他時常會趁著周末從鷺島那邊的校園搭半個小時的船程到我這,然后我們便湊在一起,閑散地走在街上、柏油路上,偶爾也會到臨近的上島咖啡館里坐坐,聊些異域風情、學業問題或是雜七雜八細碎的冗長的無關風月的東西,遇到友好的生人他亦會熱情地打招呼。
而我們說最多的無疑是天文地理,還有他摯愛的China(瓷器)。
“葉青,漳州在明朝時也是一個盛產瓷器的地方。”
“嗯?瓷器不是一直都盛產在江西那邊嗎?”
“不是。它在后期又發生了一些新的歷史變化。”
司徒端起用白瓷盛放的咖啡,在嘴邊抿了幾口,接著娓娓道來。他的眼里有我迷戀的純澈蔚藍,是來自泰晤士河的波光。
青花瓷還有一個別致的名字,叫“克拉克”。
我眼睛眨著眨著,聽他往下說。
準確點說,克拉克瓷只是青花瓷的一種,之前是專門作為外銷瓷銷往歐洲和其他國家。司徒又提醒了我一下。
大概是在公元1602年吧,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在海上捕獲了一艘葡萄牙商船“克拉克號”,船上裝有大量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器,因不明瓷器產地,那些歐洲人便把這種瓷器命名為“克拉克瓷”。
在20世紀下半葉的阿姆斯特丹,舉行了一場中國瓷拍賣會。會上面所拍賣的均是從16世紀至17世紀沉船中打撈出來的中國瓷器,其中就有被稱為“克拉克瓷”的青花瓷器。
葉青,其實還有很多古沉船上有這樣的瓷器,像沉沒于1600年的菲律賓“圣迭戈號”,1613年葬身于非洲西部圣赫勒拿島海域的“白獅號”,埃及的福斯塔遺址、日本的關西地區等均相繼發現大量的“克拉克瓷”。但是,你知道嗎,這種盛產于中國的瓷器在國內卻罕見收藏。考古界根據其工藝、風格、紋飾特點,曾經推測它就是明清所產的青花瓷。
而在20世紀90年代,在對你們漳州明清古窯址的調查與發掘過程中,也找到了燒造所謂“克拉克瓷”的窯址和銷往英國日本等國的實物標本。司徒說完,用他仿佛奶油做成的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頭,略微得意地笑著。
我從迷津中恍過神來,頓時覺得眼前的異國男子有著一身厚重的歷史味,不輸花白老者。
他講這些史實的時候,口若懸河,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而我生于斯,長于斯,竟然一無所知,不免羞愧難當,小臉一個勁地飆紅。
“葉青,你先前看到的那些照片也都是克拉克瓷,那是我在自己國家時專門到博物館里拍的。”
看得出,他很得意。但是很快他又有些許沮喪從高聳的喉管里流出來。
“不過,在前一次的攝影展上不知道被誰給拿走了一張。那人實在太可惡了,要是被我抓住……”
我的眼神一下子不知道該放在何處,就把頭低低地埋在一杯香濃的咖啡里,在時間的拖延下,很自然地假裝沒聽到。
祖母臨終時說的故事,其實在葉家已經流傳了很久,但就像祖母說的,只有葉家的女人才有資格珍藏這個故事。
據《平和縣志》記載,1513年,平和蘆溪等處爆發農民起義,提督軍門王陽明發二省兵眾,平定叛亂后,為安撫地方,選留隨軍兵眾,在各新建置的縣治衙門充當雜役等,與當地百姓共建平和,士兵中有來自江西的制瓷能工巧匠。
入明后,“東方大港”的泉州港已經衰敗,取而代之的是漳州月港。碼頭星羅棋布,沙鷗翔集。平和縣的外銷瓷就是在此時悄然崛起。月港的海上貿易空前繁榮,瓷器又是對外出口的大宗商品,當地百姓因此得了厚利。
明朝萬歷年間,景德鎮制瓷業出現原料危機。窯工反對陶監的斗爭,最終釀成火燒御瓷窯廠的暴力斗爭,造成景德鎮外銷瓷生產的停滯。東印度公司的老板手持景德鎮瓷器樣品和西方人喜愛的圖樣四處尋找供貨方,沿海漳州窯成為替代景德鎮瓷器的生產基地。1621年至1632年間,荷蘭東印度公司曾三次在漳州收購瓷器,數量動輒上萬。在當時海禁情況下,他們多動用當地私船運載瓷器前往海外,不少私船主為了牟利雇傭了許多船匠、船工鋌而走險,這其中就包括來自漳州平和的一位船匠,名叫葉芝章。
葉芝章第一次見到恢宏的運輸場景時自然是驚詫的,他曾將這些情景反復講給家人聽:那艙內整摞排列著上萬件的瓷器,主要是青花瓷。器形有盤、盆、碗、碟、缽、器蓋、杯、瓶、粉盒等,其中以繪有人物、花卉、動物圖案的青花大盤為主,直徑多在三十厘米左右,最大的直徑為三十四厘米,大盤底部均無款,但其余器形底部大多有“福”、“祿”、“富貴佳器”、“萬福攸同”、“佳壽”、“余造佳器”、“玉”等款。部分器物底部有“大明年造”款銘。
葉芝章也跟著商船先后到過占城、爪哇、蘇門答臘、錫蘭……回航時常常會帶回一些奇珍異寶,比如五光十色的珠玉、象牙等物品。這樣的男人自然是風光的,當地人對葉家自然也是內心油然而生的欽羨。
平和葉家的族譜上記載,葉芝章于萬歷年間(距今四百多年)的第三次遠航后下落不明。他的妻子葉曾氏掌管著夫君“下落不明”的預言:葉芝章只是未歸,遲早有一天他會回來。
容貌姣好的葉曾氏日日守在家中,緊緊抱著丈夫走之前偷偷留下的一個外銷瓷盆,期待自己的男人會再次把一大袋的寶石、象牙,以及氣味異常的香料植物放到自己面前。
而等待常常是一個讓人身心疲憊的動作。
白發蒼蒼的葉曾氏終究敗在了時間的利刃之下。她躺在床上,將一個平日里最為信任的葉家女人叫到了跟前,遞給她那個丈夫臨走時留下的青花瓷盆和那個自己堅守到死的預言,并要求葉家的女人們今后都得嫁給當地的男子,且要鐘情于自己的男人,不能再愛上別人,也不能允許自己的男人背井離鄉,這三點若有一點沒做到便會有厄運降臨,而且會禍延后代。而破解的惟一方法是,等到葉芝章或者他在異國繁衍的子嗣回來。
葉芝章和葉曾氏的第二十代是個女孩,按規矩她沒有資格擁有葉氏祠堂給的輩字,更上不了族譜。她的祖母葉朱氏就給了女孩一個單字:青。
青,青瓷,青花瓷,紋繪青花的精致瓷器。
我和司徒正在探討那些在攝影展上展出的照片時,天突然開始沉下來。風壓得很低,在四處尋找躲藏的地方,樹葉婆娑著吹向一邊,像鳥群抖落的薄翼相互緊貼。
感覺漳州、廈門的五六月是泡在雨里的。流水在這里,是看得見的時光。
“照你上次的說法,不就意味著中國商船在明代晚期就已經能經常性地到達非洲東岸甚至是繞過好望角。這樣不也就間接印證了鄭和船隊要比你們西方早近百年發現非洲好望角了?”
我坐在司徒宿舍的陽臺上,隨性地搖了搖懸在衣架邊的風鈴。
而司徒正在屋子里泡著咖啡。
“我是這么想的。”
“那你說,那座叫曼布魯伊的海濱小鎮上會不會有中國人的后裔?他們有一天會不會回來?”
“或許。”
司徒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像吐出暈人的煙霧一般舒緩,然后看著我,又露出他標志性的微笑。
“或許?”
“嗯。”
這回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便招呼我進屋喝口他親自泡制的卡布奇諾。
音箱里放出的是皇后樂隊的《Bohemina Rhapsody》,詭異、黑色而精致的曲風亦如這個時節多雨的景致。
司徒很迷戀這樣具有英國金屬味道的歌曲。
我看著他,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他無限深邃的眼睛里。
不得不承認,我已經開始愛上同這個叫“司徒”的英國男子相處的時光。他是這么的好,以至于自己在夢中也常常毫無戒備地遇到他。
水槽里有堆積如山的碗筷,滋生出細長的青霉,未擰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掉下土黃的銹水,鍋里面盛滿漂浮著油污的殘羹冷炙,煤氣罐里已經空空蕩蕩,時空闃靜。
我站在祖母以前精心照料的水仙花面前,盯著白色的小花朵看了半會兒,突然注意到剛剛擦拭干凈的瓷盆上又沾染了不少渾濁的塵埃。我拿過暗色的紗布正準備擦掉它們的時候,一個人影出現在我眼前,不是祖母,是司徒。金發碧眼,身型削瘦,帥氣如初。
他拉住我的手,并把紗布從我手中拿開,輕輕放到了蕾絲花邊的窗簾下。
“葉青,跟我走吧。”
他叫著我,聲音輕柔得像夏日里迎面吹來的一陣涼風,風里還帶著水仙的幽香。
風愈漸大了起來,我們走出祖屋,坐到一只白色巨鳥的翅膀上。那只鳥有一雙鮮翠色的眼睛,像綠寶石鑲上去一般迷人。在遼遠蔚藍的天宇下,一望無際的塵世、浮云,漸隱漸現,秘密一般開落。
我看見那些漫長無期的時月猶如一枝繁盛的紅花,越過時間聳立的柵欄試探到我眼前,顏色鮮艷至極。
“葉青。”
金發碧眼的司徒又一遍輕柔叫我。
“葉青。”
司徒的雙手從我身后環繞而來,他抱住了我。
“葉青。”
司徒理得干凈而潤滑的腮幫漸漸靠近我的臉頰,漸漸地靠近,靠近。
“青!”
突然我聽到瓷器破裂時發出的一聲嘶喊,恍若隔世地傳來。那些妖嬈的青花掙脫了素潔的瓷身,它們迅速地生長,蔓延,纏繞,把世界切割成若干個或大或小的空間。這些空間又愈漸縮小,小到一條縫隙,縫隙里又漏出許多風,冷冷地帶著咸澀的味道,仿若從磅礴的海中吹來。
青色的光不斷地積蓄,最后以盛大的噴薄瞄準四面八方。
司徒和大鳥都不見了。
而我也從天空摔下,落入不見底的深淵,什么都看不到。
這樣的夢是讓人驚心的。
祖母最先愛上的男人其實不是祖父,而是另外一個人。
他叫朱安海,有著月夜下海水一般的眼神和好看的笑容,短發,手指修長,生在海邊卻沒有海邊男人所特有的壞脾性,皮膚在風吹日曬后還是一樣的白凈。
年輕時的祖母長得美,自然認為自己的如意郎君也應和自己一般,這樣方能成全自己那做了經久的美夢。
朱安海便成了她心中的不二人選。
祖母經常坐在漁船上,聽朱安海用磁性的聲線勾勒大海、鷗鳥以及小白塔的模樣。他的歌聲里波濤是安靜的花朵,在阿嬤的心上成團成團蔓延開來,一發不可收拾地把她包圍,鋪展成芳香柔軟的夢境。祖母時常會聽著聽著,便一個人靠在甲板上睡著了,朱安海每次都會脫下自己的襯衣輕輕蓋在阿嬤的身上。
祖母喜歡在沙灘上把自己的褲腳撂倒膝蓋上,然后光著腳丫在退潮的海浪聲中奔跑,兩束馬尾辮一甩一甩,在風里恣情飄散。她要為朱安海撿最美的貝殼,用它們打上孔,系上線,做成一串串的項鏈送給朱安海。
就在祖母準備送給朱安海第五串自制的貝殼項鏈時,朱安海走了。
祖母站在朱安海的兩層小平房前喊了一個早上的“朱安海,你出來呀!”只有風回答了她,人去樓空,悲傷在海水咸澀的味道里無止盡地徘徊。
祖母抹了抹眼淚,一路跑到月港,心想朱安海的船只或許還停泊在那個地點,或許正在等她。她越想跑得就愈加急促,任發絲在風里凌亂地舞蹈,也無暇顧及。
她到達的時候,船已經開走了。祖母遠遠看見了船上的那個人,是朱安海,他的背影已經在大海中漂得愈加發白。
祖母竭力地揮手,大聲叫喊著直至聲線沙啞,卻也于事無補。
她的牙齒咬破了嘴唇。
時光的巨輪緩緩挽起的霎那,一些人事即使沿著舊址也無法再次回到最初的地點,只能可憐地淪為記憶中某個發涼的部位。
祖母嫁給祖父后,她就要在葉家的老女人死后繼承兩件物品:一個青花瓷盆,一個無期的預言。一個女人再也沒有權利再愛另外一個男人了。可是她每日想最多的還是那個叫“朱安海”的男人,作為一個女人的心已經完全被那段遠走的記憶占據。
后來,就在祖母嫁給祖父的第九年夏天,海上刮起了大風,出海作業的阿公和他瘦小的船只一道被卷入了海浪里,無預感地死去。
祖母站在海灘上沉默地看著夕陽,傻傻地笑起來,內心的孤苦僅僅只是一個發端。父親那時才八歲,什么也不懂,只一個人在一旁的沙礁里抓蜘蛛大小的螃蟹。
悲傷的歲月被橫穿而過。
祖母遠遠地似乎又看見那個不告而別的男人回來了,越來越近,向她駛來的船只牽動著她的心。
確實是朱安海,那個模樣依舊清秀沒有被時間過多磨損的男人,回來了。
祖母臉上的青筋劇烈地抽搐,她奮力向海浪沖去。九年,太長的距離,她想一瞬間把它縮短成十米、五米、三米,甚至一厘米。
浪花猛烈沖擊著她,祖母一頭栽到了淺岸的海水里。突然間,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牢牢箍住,止步不前。
“葉家的女人”,祖母想到了那兩樣東西,頃刻間失魂落魄。她慌然轉過身去,上了岸,直拉走玩螃蟹正酣的父親往家趕。父親沒有玩盡興,一路哭著吵鬧著,而祖母,眼里的濕紅卻忍了一路。
女人終究沒有再見到自己最心愛的男人。
錯過,不僅在一次轉身之后,無期的守望亦會得到如此失落的結尾。
朱安海接走了他年逾半百的父母,到深圳娶妻生子去了。
這是祖母后來聽漁村里的人講的。她還知道,那天朱安海在她以前住過的房子前呆了一個上午,抽了兩包七匹狼。臨走時,他把祖母曾經送給他的四串項鏈掛在了已經銹蝕不堪的窗子邊。白晝下,貝殼項鏈發出微弱的白光,像兩個人的嘆息。
記憶中那首良久沒有人再唱起的閩南歌謠,原來叫《十喜舍》,是一個平和同樣姓葉的道士教給祖母的。
那天道士突然來到門前,祖母正在淘洗剛從海邊礁石上扒來的一籃牡蠣。她見道士口渴難耐,便立馬放下手中的活,進屋倒了碗溫水出來。道士捋捋花白的長胡子,笑了笑,就把祖母拉到一旁教了一首《十喜舍》給她。祖母比我聰慧,她很快就把歌謠學會了。
祖母說,學會唱《十喜舍》的人在死后,先前心中默許良久的愿望便會實現。
可是,即便祖母努力唱著道士所教的歌謠,對于葉曾氏設下的詛咒,破解的時日,也似乎遙遙無期。
祖母時常也會一個人走到月港去,帶上那頂鑲著印花頭巾的斗笠。或許是去等朱安海的船只再次靠岸,或許是為了那個可笑的預言:葉芝章在異國繁衍的子嗣有一天遲早會回來。
在廢棄的港口邊,她慢慢地徘徊。
破解詛咒的路途,漫長又可笑。但祖母說,即便走上一輩子,她也愿意。
事實上,她已經做到。
再次見到司徒,是在從漳州開往汕頭的客輪上。我們所要抵達的目的地是:汕頭南澳島。
這座島嶼地處閩、粵、臺三省海面交叉點,遼闊的海域是東亞古航線的重要通道。南澳在明朝有“海上互市之地”之美譽,史載:“鄭和七下西洋,五經南澳。”
說起前往南澳島的原因,是因為這些時日電視和報紙都在花大篇幅地報道關于打撈明朝古沉船的新聞。這無疑又引起了司徒泛濫成災的驚奇與興趣,在他難卻的盛情下,我也便陪他前來。當然這只是從客觀上講的,其實更多驅使我前來的是自己主觀上的意愿。
無形之繩隱隱把我牽動,總想使自己把一些契合的事件探尋得水落石出。
我坐在客艙里最后一排的船位上,頭靠在打開一條縫隙的玻璃窗戶上,風攜帶著海水的氣息迅速地鉆進來。我滿腦都在想著一個叫“葉芝章”的男人,他在四百多年前也從這條水路上經過。船上人員不多,我和一位乘客的中間就空著一個座位。而在幾百年的時空里,葉芝章與葉曾氏之間也空著一個座位。這個座位,隱喻著多少人幾生幾世的隔閡。
司徒坐在甲板上,專注地擺弄著他那咖啡色的單反照相機。陽光落在他金色的短發上,風微微揚起,他像一個不真實的男子,仿佛只有清新的油畫中才有。
不久之后,船上的汽笛便開始一番歡快地鳴叫。司徒興奮地走到船艙內。
“葉青,南澳島到了!”
他用白皙的臂膀扶我慢慢下了船。我很自然地挽著他,并把頭悄悄傾向他的肩膀。
司徒看著我,眼里是一貫的溫情。
大海在緩慢地起伏著。
內心里躊躇等待了許久答案的目的地,我正一步一步小心走近。
葉曾氏在四百多年前留下的預言,無形中也不知捆綁或是摧毀了幾代葉家女人追求自由的夢念。而今,該是解開的時候了。
司徒突然把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朝向我。
“葉青,我的那張克拉克帶來了吧?”
“嗯?”
我訝然地看了一下司徒,隨即又笑出聲來。
“噢,原來你都知道啦。嘻嘻,在這。”
我用手拍了一下身上的粉色挎包。
“那你在短信上說要送我的東西呢?”
“就在前面了。”
“前面?”
“嗯。”
“司徒!”
我第一次親昵地叫著這個英國男子。
這座小巧美麗的島嶼上,不斷有鷗鳥穿梭云縫而抖落下白色細碎的羽毛,飛揚在斑駁的燈塔之上。海風帶著魚群和海藻的龐大氣息,輕輕撫摸過每一個人的臉龐。
明朝萬歷年間,一艘滿載著粵東、閩南以及江西一帶民窯瓷器和大量銅錢的商船,沿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航行至南澳島附近的海域時,遇風暴而沉沒于南澳島東南島嶼與半潮礁之間27米的深海底。直至今日,人們才漸漸揭開這艘古沉船的神秘面紗,這就是“南澳Ⅰ號”。
其實,那位來自漳州平和的船匠葉芝章,從未離開過南中國的海域。他和自己所在商船就睡在這片深海里,只是這一覺一睡就是四百多年,漫長得令人無以等待,只得扼腕吁嗟。
而關于葉曾氏的預言和詛咒,原本便只是一場盛放在青花里虛妄的夢。
濃郁的水霧中,那些受控的舵盤總是難以尋覓到清晰的航向。最終,在生命模糊的描線上,多少人因無果的執念而迷失了原本的自己。
這是一種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