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學生宿舍的木門上都裹了層薄鐵皮,周圍用釘子砸嚴實了,四個角上還特意多加了幾枚,一副嚴防死守的架勢。閆韜見門上沒掛鎖,抬腳就踹了上去。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門瞬間轟然洞開,旋即嘭地撞到墻上又硬生生彈起。突如其來的強烈震動使門上鑲著僅剩的半塊玻璃嘩啦墜落,碎成滿地渣。鉆進《魔獸世界》里渾然忘我的兩個同屋嚇得一激靈,觸電似的繃直了腰,鍵盤鼠標卻還是不肯離手。顯示器上若干只人畜難辨的卡通形象糾纏在一起,手執各式武器,揮畫出綺麗而致命的光芒。音箱里不斷傳出金屬碰撞聲與呼喝聲,配著時而激昂時而雄渾的音樂,真有那么點金戈鐵馬的意思。可是金戈鐵馬被困在十幾英寸的液晶屏里,再怎么掙扎也是有心無力,于是那壯烈的聲響便有了幾分徒勞的味道。沾滿灰塵的墨綠色窗簾半遮半掩,幾個吊環夾已經從橫桿上脫落,狼狽地耷拉著。陽光透過窗簾的孔隙不屈不撓地射進來,久未鋪整的床鋪、臟兮兮的地板和無孔不入的垃圾在灰黃的光線下一覽無遺。這是一個畢業在即因而無需考慮衛生問題的大四男生的宿舍。閆韜悶不作聲地坐下,咕咚咚灌了幾口水,而后遲疑著掏出手機,又放下,想想還是拿起來撥了個號。一陣亂七八糟的彩鈴過后,有個女聲滿懷歉疚地提示道:對不起,用戶暫時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請稍后再撥。對方直接掛了。閆韜恨恨地罵了句我操,把手機扔到了桌上——毫無疑問,他跟他老婆又吵嘴了。不要誤會,閆韜還是未婚,老公老婆這種稱謂不需要結婚證作為支撐。以前搞對象的雙方互稱男女朋友,比較含蓄,聽上去有股羞澀的文藝風。如今文藝不吃香,大家的口味都生猛了起來。閆韜和陸紅敏從大二確定關系,到現在差不多快三年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并不是說大學里的愛情靠不住,實際上,就戀愛本身而言,再沒有比大學里的更純粹更簡單了。學生不比社會人,對物質的渴求尚未完全勃發:住的都是集體宿舍,沒有購房壓力;自行車和公交是主力交通工具,犯不著攀比車子的檔次。問題在于,戀愛畢竟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大學里的愛情像一朵圣潔豐美的花,四年花期一過便告枯萎,只落下幾瓣回憶作為存在過的證據。好在大家也看得開,未來既然變幻莫測,何如活在當下。臨到為個人發展作打算時,出國的出國,讀研的讀研,找工作的找工作,互相也無牽扯。眾人都處于勞燕分飛的當口,像閆韜和陸紅敏這般依舊出入成雙的就比較稀罕了。或許畢業即分手這條定律不適用于所有人?現在大學生都是自主擇業,只要兩人有感情基礎,去同一座城市工作并結婚也不是不可能。閆韜自認為他和陸紅敏之間是有感情的,他也一直努力維護著,期望能穩定長久地走下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問題還是毫無預兆地撲面而來了。
矛盾的起因很簡單,陸紅敏下周要去某公司面試,想買套像樣點的衣服增加獲勝籌碼。眼下大學生工作不好找,女大學生更不好找。宣講會海報上當然不會挑明了寫,可參加個三五次面試大家就心知肚明了。于是只要遇到愿意招女生的單位,姑娘們必定會費盡心思裝潢一番再上戰場——既然學歷上能力上大家都半斤八兩,誰會拒絕看起來更賞心悅目的候選人呢?然而商場里的衣服閆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了好幾跳。但凡中意的,不要說正價,就連打折后都少不了三五百。況且買了衣服還需要與之搭配的鞋,一雙款式很普通的半高跟淺口皮鞋,導購竟然張口就要六百九十八,還補充說這是特價款,仿佛不買就錯過了天大的便宜。閆韜拿起鞋瞅了瞅,小小一塊塑料底子加小小一塊牛皮,設計上也沒什么特別出彩的地方,要不是擺在這蠱惑人心的架子里,還以為是鞋匠隨便拿些邊角料拼出來的。閆韜和陸紅敏都是小地方出來的人,家里給的生活費將將就就夠吃喝,買衣服的話百來塊還掏得起,這動輒上千的價格卻是委實吃不消。他就勸陸紅敏,為了一次面試投資太大不值得,再說剛畢業的學生本來就該樸樸素素簡簡單單,那樣才符合身份,相信用人單位也會理解。要不然就去街邊小店里淘幾件樣子貨,到時候撐得住門面就成。陸紅敏一聽就急了,說那種廉價貨怎么能行呢,一看就不上檔次,穿在身上不但不能提升形象反而會減分。閆韜說你這話是沒錯,可咱們確實買不起,奈之若何?陸紅敏就拉著他的手輕輕晃著撒嬌道:“你當家教不是攢了不少么……”閆韜便不做聲了。沒錯,他手里確實存了點錢,但是且不說那是他每周蹬著自行車哼哧哼哧掙來的,更重要的是他倆早就商量過,那錢不能動,是將來拜見家長的路費和買禮物的專款。四年大學花掉家里六七萬,他實在張不開嘴再問父母要戀愛經費。這下陸紅敏不高興了,說他腦筋太死,現在抽點兒幫她找到工作,到時候拿工資填進去不就行了。閆韜自然不肯,他覺得靠一套衣服就能找到工作這種想法太不靠譜。陸紅敏磨蹭了一會兒,見閆韜不愿意,也就緘口不語。兩人默默走了幾分鐘,閆韜覺得氣氛有點尷尬,便尋思找個話頭緩和一下。不曾想開口反倒壞了事,陸紅敏偏過腦袋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攔了輛出租車,拉開門就鉆了進去。閆韜匆忙追了幾步,可兩條腿畢竟是干不過四個輪子的。
2
平心而論,閆韜并非小肚雞腸的男人。他也不傻:女人嘛,偶爾難免撒撒嬌,耍耍小性子。身為男人,該讓的要讓,該哄的就得哄——談戀愛好比跳探戈,進退中方顯其美。何況情侶間賭氣拌嘴也是尋常事,屬于非對抗性質的人民內部矛盾。只要其中一方略微放低姿態,主動服軟求饒,事情就會過去,不至于鬧得下不來臺。然而這次,閆韜直覺沒那么簡單。約會遲到了幾分鐘,圣誕夜忘記打電話,老婆即便吵得再兇,哪怕揚言分手,也不過是表層的沖突,是調節情緒的麻辣火鍋料。但這次的分歧卻穿過紛繁蕪雜的表象,刺中了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癥結——錢。那是閆韜一直小心翼翼企圖繞過的暗礁,卻終于猝不及防地迎頭撞上。倘若就此斷言陸紅敏有多么拜金,那未免太過片面和武斷。陸紅敏是個好姑娘。她五官清麗,身材勻稱,總有中人以上之姿。性格活潑開朗,沒有時下流行的公主病。平時吃喝都在食堂解決,偶爾去必勝客腐敗一頓便會開心好幾天。從來不求什么名牌化妝品,屈臣氏淘來的促銷裝面膜都能被她當作寶貝。這樣的姑娘放在二十一世紀,還有什么可挑剔的?有時閆韜摟著她坐在小花園里的長凳上,一語不發地肩并肩靠著,心頭多少會顫出幾絲溫潤的幸福與悸動。如若就這樣安安穩穩熬到畢業,然后去某個二三線城市拼搏幾年再結婚生子,男人不也就算是功成名就了么?要什么驚濤駭浪永垂不朽啊。哪知道幸福來得快去得更急,一身面試的行頭就把他砸得毫無招架之力。說真心話,閆韜并不是舍不得為老婆掏腰包。倆人好了這么長時間,別說是為了面試,就算表表心意送份禮物也是應該。可惜咱畢竟還沒進入那按需分配的社會,想買又能怎么著?沒錢。沒錢!
常明亮進來了。
常明亮和閆韜一個班,住斜對門。身為本校子弟,他家就在幾百米開外的教工大院里,按說是無需申請學生宿舍的。奇怪的是常明亮很少在家過夜,他似乎更喜歡四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的生活。常明亮上本科前先讀了預科,因此年齡比同級生稍大。加上他是這所學校土生土長的,對各種內幕秘史都了如指掌,于是在班里自然就多了點威望。不過那威望也不是什么好威望,而是帶點邪氣的,有些劍走偏鋒的意思。譬如每年期末考試后,總有幾個人為成績擔心,四處打聽某老師的家庭住址和興趣愛好等私密信息以便暗度陳倉,而此類信息在常明亮手里總是應有盡有。有時他還會細心提醒來訪者不要購買這類或那類禮物:“去年有人送過了。”
“怎么啦,搞得跟遭了搶似的。”常明亮瞥見滿地碎玻璃,拿腳小心地把它們歸攏到墻根邊,“又跟老婆吵嘴啦?”
閆韜沒接話,這等于就是默認了。
常明亮聳聳肩,笑說你倆可真帶勁,老夫老妻了還有激情吵嘴,果然恩愛不減當年。閆韜訴苦道:“哪是我想吵,就為幾件衣裳,說翻臉就翻臉。”他把前因后果大致講了講。常明亮便問:“那些衣裳值多少錢?”閆韜答:“一千多吧,一千五的樣子。”“那倒也不算貴。”閆韜急了:“我不是嫌貴,是覺得沒必要。”然而這話仿佛連他自己也糊弄不了。“要是有錢,我也情愿在她身上花,問題是沒錢叫我怎么搞,又不是三五十塊……”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到最后如同腹語。要一個男人親口承認自己沒錢,真好比精神上的腐刑。
“一千五又不是什么大數目,未必就有那么難?撈錢的路子多得很,看你敢不敢伸手。”
這是什么話,愛財之心人皆有之,大紅鈔票摞在跟前,不想撈的是白癡。但撈也得講究個撈法,難道要錢不要命,跑去搶銀行或者賣身?
搶銀行賣身什么的就免了,前者要求發達的智力,后者要求發達的體力。無論哪一樣,尋常人都招架不住。常明亮拍拍閆韜:“放心,不會讓你去送死。我手里這個活吧,好就好在簡單快捷,也不累人,兩個來小時就搞定。風險么總歸是有一點,馬無夜草不肥,又想吃夜草又怕走夜路撞鬼,那就沒得搞了。”
充滿誘惑的說辭令閆韜蠢蠢欲動又將信將疑:常明亮推銷的貌似是椿好生意,但既然如此,為什么他自己不去,卻要把嘴邊的肥肉讓給旁人?常明亮一臉慈悲:“這不是看你可憐么。”繃了半天沒繃住,嘆了口氣才道出實情:“我倒是想去,可我那英語爛得像團漿糊,攬不下這個差事。要是你的話,考個四級總不成問題吧?你不是還打算出國來著。”
閆韜立刻明白了:常明亮要他去當槍手,給人替考。
3
替考這種事,咋一聽好像很玄乎,有些來路不明的味道。不過仔細想想,還真是應了那句爛大街的名言:存在即合理。如今升學也好,就業也罷,有道門檻叫做凡進必考。要上大學有高考,要當官有省考國考,想做律師有司法考試,想出國有托福雅思。放眼望去,大考小考鱗次櫛比,花樣繁多,綴起來就是一輩子。參加考試少不了前期準備,而“準備”的含義有許多層,怎么理解是見仁見智的事。根據理解的不同,采取的手段也因人而異。好比八仙過海,拼的是各自的神通。這倒也無可厚非,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坐下來啃書本的,但成績不合格顯然也不行。矛盾如何解決?有需求就有供給,槍手們粉墨登場了。在今天以前,閆韜從未想過他會和槍手扯上關系,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下作行當,和他的生活絕無任何交集。閆韜自幼是個乖孩子,懂事又聽話,念書不偷懶。三觀端正,四體勤勞。班里投票選班干時,他是學習委員的不二人選;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們的日記里,多半會有他的名字;父母們訓斥不長進的子女時,他就是通用參照物——“人家的孩子”。小學中學大學,他拾級而上,沒讓大人操半點心。在他出生的那個鎮子上,閆韜算得上是小有名氣的大眾偶像。可難以啟齒的是,偶像撐到最后,全是身不由己。若是讓閆韜自己來評價,這二十三年的人生,確實走得毫無懸念,毫無遺憾,毫無刺激,甚至——毫無趣味。像一面漫長的墻壁,潔凈得近乎無聊,寡淡得令人生厭。那大片大片毫無生機的白色,蒙頭蓋腦,無邊無界,是束縛的符號,把人捆成木乃伊。怎么就不能搞點出格的?好學生的標簽貼得太久,比耶穌背上的十字架還沉重。戀愛談了三年,房卻沒開過一次,這要是讓旁人知道了,簡直笑掉大牙。世道變了呀,守規矩不是賣點,太老實等于無能。連給自己老婆買套衣裳都做不到,這他媽混得還有什么意思?常明亮說的沒錯,替考沒什么大不了,互相幫助,各取所需而已。咱一不偷二不搶,憑真本事吃飯。不過小半天功夫,隨便做幾道題就能換來不少好處,這難道不是體現腦力勞動價值的最佳方式?
槍手市場的具體行情,閆韜雖不是十分了解,卻也略有耳聞。據往年實踐過的回來反應,上午四級下午六級,一天下來總有兩三千的進賬。每場考試按兩個半小時算,等于時薪五六百。這個工資標準怕是連資深白領都望塵莫及,窮學生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四六級每年考兩次,倘若運氣不錯,攢個四五千完全不成問題——比特等獎學金還多。有了這筆錢,偶爾帶老婆出去看場電影,三不五時買個小禮物,再給自己換部上檔次的手機……小日子要多滋潤有多滋潤。要說風險的話,干什么沒風險?走在路上會被車撞,喝包牛奶可能中毒,要是都前怕狼后怕虎,人類社會就無法進步。況且那么多當槍手的,也沒聽說哪個真被抓住。還是那句話,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換個角度說,知識就是財富,全看你會不會靈活轉化。閆韜緩緩瞪大眼睛,他的腦子里冒出了一朵黑色蘑菇。蘑菇越長越肥,擠占了所有空間,容不下其他任何想法。一跺腳一橫心,抓起手機又給陸紅敏撥了過去,這次對方終于肯接了。
“喂,還生氣哪。”
“我不生氣,有什么好氣的。”話雖這么說,閆韜仿佛能看見陸紅敏鼓著腮幫子的模樣。真是可愛,他心里直癢癢,恨不得從無線電波里伸只手過去捏一把。
“今天是我不對,我承認。我道歉,好不好?”
“嗯。”陸紅敏不置可否。在女性戀愛語言里,這就是氣消了大半的意思了。
“我不是光耍嘴皮子,”閆韜豪情萬丈,“明天我就去商場,把你相中的衣裳和鞋子都買下來。我記得地方,你的尺碼我也知道。”
“什么?你神經病啊,那會兒死也不松口,把我氣了半天又答應,腦子進水了?”
“沒有沒有,老公有錯必糾,知錯必改。老婆開心了吧?來,親一個。”
陸紅敏咯咯笑著,罵道:“討厭。”然后朝話筒“么”了一聲。
問題順利解決,閆韜滿面春風地掛了電話。時間是晚上十點多,宿舍里的人都回來了,再去找常明亮恐怕不太方便。沉吟片刻,他從手機里翻出常明亮的號碼,編了條短信發了過去。
常明亮的回復很干脆:“他叫崔榮,是我一哥們的同學。你如果愿意接這個活,直接聯系他就行。”末尾附了個手機號。
4
半個小時之前,閆韜和崔榮在小花園里初次見面。小花園是校內一景,專供早起的孩子勤學苦讀和晚歸的戀人卿卿我我。現在它的功能得到了拓展:地下接頭。兩人提前通了電話,約好見面時間。然而當閆韜走進小花園后,卻莫名其妙地慌了起來。往常幽靜閑適的花園里忽然間暗涌四起,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周圍不停有人晃來晃去,誰都可能是崔榮,又仿佛個個都在監視。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閆韜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拿出手機邊撥號邊觀察人群。很快一個東張西望的家伙背包里響起了鈴聲,那人聞聲在包里亂掏一氣,竟稀里嘩啦掏出三個手機。沒錯,就是他了。閆韜領著崔榮找了個僻靜角落,東拉西扯幾句之后便切入正題。明明認識還不到十分鐘,卻都裝出老友般的熟稔,仿佛表演似的。那熟稔中透出幾絲貌合神離的氣息,還有掩不住的猜忌。雖然坐在一條凳子上,心里卻都互相提防著,又生怕外人知曉了秘密,是雙倍的緊張與勞神。
首先討論的是安全問題,這是閆韜心頭的一道坎。崔榮大手一揮道:“這方面不用操心,該打點的全都會打點好。你頭上頂的是我的名字,出了事誰都跑不掉。”算是給閆韜吃了顆定心丸。接下來協商費用,崔榮讓閆韜先報個價,閆韜豎起兩根手指,這是常明亮幫他定的數字。目前的行情是四級一千五,六級兩千,但這個崔榮據說有點背景,家里不缺錢。常明亮說:“你把嘴巴張大點,不要白不要。替考好比做生意,也有討價還價,如果你只要一千五,他往下壓壓,你就吃虧了。”常明亮預測得很準,崔榮果然壓價了:“兩千?有點多了吧,我是考四級,不是六級。咱們按常規來,一千五,怎么樣?”雖然早就料想到這結果,可閆韜還是沒來由地一陣惡心。考個四級要兩千還嫌多?想想拿到證書后的收益,兩千塊人民幣簡直屁都不是。“你包里那三個手機,隨便哪個都比我要的價錢貴。”這句話在閆韜嘴邊繞了幾繞,到底還是沒能吐出來。沒辦法,他還是嫩了點,關鍵時刻拉不下臉。
價錢談妥了,如何付款呢?崔榮的意思是考前付一部分定金,余下的等成績出來后補齊。閆韜可沒那么傻,替考掙的是見不得光的錢,萬一考完了崔榮賴賬,他連個評理的都找不著。他堅持必須考前全部付清。崔榮不愿意了:“要是你最后沒通過,我豈不白折騰一場?”閆韜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收了費用,自當全力以赴。他拿出自己的四級證書給崔榮看,滿分710的考試得了609,令人咋舌。崔榮還是磨磨蹭蹭地不肯答應,閆韜起身道:“用人不疑,要是你不相信我,不必勉強。”崔榮急了,一把拉住他說:“行行行,就依你。”說完從書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點點吧。”閆韜搖搖頭,滿不在乎地折好塞進兜里——傻子也知道對方肯定不敢玩虛的。他收回邁出去的那只腳,重新坐了下來。
一條勾心斗角的統一戰線就此達成。
全國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俗稱四六級,是由教育部主管的一項全國性教學考試,其目的是對大學生的實際英語能力進行客觀、準確的測量,為大學英語教學提供服務。參加考試要求雙證:準考證和身份證。兩種證件上都有考生相片,此外監考人員手里還有一份簽名表,印著全場所有考生的信息。開考前監考人員會逐一核對,只有完全吻合才允許考試。這就意味著,要想順利地瞞天過海,閆韜和崔榮必須翻過三座大山:身份證、準考證、監考人員手里的簽名表。
第一座山是身份證。做假證是個技術活,只能求助第三方。上哪兒找第三方?細心觀察一下,答案遍地都是:年久失修的公用電話亭上,過街天橋的護欄邊,甚至公共廁所的隔斷里,總少不了兩個親切的大字——辦證。別怪環衛工人失職,要知道這兩個字是極有韌性的,今天擦了明天來,走的是野火燒不盡的路線。它們不光是守株待兔,必要時也會主動出擊。私家車的雨刷器上,電動車的前筐里,大概都出現過“東南亞證件集團公司”的宣傳卡,卡上密密麻麻地羅列著各類證件名稱,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卡片背面還貼心提醒道:敬請妥善保存,以備不時之需。崔榮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片,照著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聽筒里嘟嘟響了幾聲,一個嗓音尖細并帶有濃郁南方口音的女人開口了:“你好哪位?”
“你好,我想辦個身份證。”
“可以啊,什么時候要?”
“最好今天就拿,來得及嗎?”
“今天就要啊,那你辦個加急的吧,兩百塊。”假證也是分普通和加急的。
“你在什么位置?需要我們帶什么材料嗎?”
“我在朝陽街,帶上相片和原始身份證就行了。過來了再聯系。”沒等崔榮問清楚詳細地址,對方就把電話掛了。倒也情有可原,干這行的,警惕性不能沒有,小心駛得萬年船。
朝陽街是條商業街,兩邊商城林立,街上車水馬龍。小販聲嘶力竭的吆喝、專賣店門口震耳欲聾的音樂、汽車不耐煩的喇叭混雜成一波又一波粘稠濃密的聲浪,排山倒海地拍過來。行人們高聲交談,臉上漾出明亮的興奮。那興奮是浮在表層的,底下卻隱隱透著些焦慮,仿佛生怕趕不及享樂似的。大隱隱于市啊,古訓被今人活學活用,閆韜對這幫做假證的佩服得五體投地。
崔榮拿出手機再打電話,對方卻不接了,只是發短信告知路線。根據短信提示,倆人七彎八繞地拐進一條背街,又走出四五百米,終于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彩暉圖片社。進得店來,并不見先前接電話的女人,負責接待的是位二十出頭的小伙計。小伙計聽他們說明來意,問:“相片呢?給我掃描一下。還有原始身份證也要復印一下。”閆韜便遞上自己的相片,崔榮也掏出了身份證。小伙計熟練地打開掃描儀和復印機,然后把電子檔存進優盤里。“兩百塊。”崔榮付了錢,問:“多長時間能拿?”小伙計答:“快得很,半個小時就好了,坐下等會吧。”說完便往店門外走。崔榮急了,叫道:“哎,你去哪兒?”小伙計撇撇嘴:“給你們做東西去啊,做東西要好多設備,怎么可能都放在店里呢。”閆韜這才恍然大悟,圖片社說白了只是個幌子,真正的加工點外人是絕對進不去的。
圖片社里間擺了張簡易折疊床,大概是供員工臨時休息的。因為不屬于任何人,便逃不出公共財物自生自滅的恒定下場。床單皺巴巴地皴著,枕套上破了幾個洞。閆韜和崔榮一人坐一頭,沉默而尷尬地候著。半個小時并不長,可時間一旦用于等待,便像施了魔法似的凍住了。仿佛僧人打坐一般,當肉體處于停滯狀態時,思維便開始肆意流淌。閆韜記憶里的某個儲藏罐掀開了蓋子,冒出各種亦真亦幻的片段:陸紅敏換上新衣裳時滿足的笑容,老家集市上兩塊錢一碗的餛飩,開春時節稻田里清純的紫云英,還有壓青后波浪起伏的深紅色泥土。許多畫面像萬花筒一樣聚合又分開,拼湊成各種不可思議的形狀,倒把現實襯托得如同假象。坐在身邊這個叫做崔榮的人,幾天前與他還互不相識,而自己馬上就要成為他的替身,去完成某個不可告人的任務了嗎?如此漫無邊際地想著,小伙計卻回來了。崔榮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接過那張簇新的塑料卡片。閆韜湊上前看了看,卡片上印的是自己的臉,旁邊配的卻是別人的名字,有種分裂的錯覺。造假者的技術相當高超,彩色底紋、長城圖案和國徽都清晰細膩,拿在手里絲毫看不出破綻,這就叫假作真時真亦假。小伙計對著假證若有所思,突然做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動作:他把剛竣工的作品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再撿起來時表面便多了些劃痕。閆韜和崔榮大惑不解,小伙計指著身份證背面的有效期限解釋道:“這證是兩年前簽發的,怎么可能到現在還這么新?踩幾腳,就像舊的了。”
5
這是個酒店套間。從外面看,和其他房間沒什么不同,推門進去才知道,里面是別有洞天的。普通酒店房的陳設大同小異:床、衛生間、衣櫥、桌子、椅子、電視,統統塞進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如同豪華版囚室。這個卻像居家似的,分成了客廳、主臥、輔臥。客廳當中擺了張圓桌,周圍四把椅子,窗戶兩邊各一張沙發椅。墻角豎著兩個文件柜,鎖著的。主臥里的床又寬又大,左手一排實木衣柜,對面墻上掛了臺電視。輔臥就要稍小些,也沒有電視。每個房間都很干凈,收拾得井井有條,卻并沒有大多數酒店房那種咄咄逼人的味道,讓人覺不出自己是個過客,倒象是可以長住久安似的。閆韜明白了,這個套間并非專門為他而定,而是有人長期包下來,并改造過了的。讓他來睡一晚,只是因為這兒距離林校比較近,明天考試方便。崔榮就讀于省林業學校,考場當然也在校內。閆韜的學校在城南,林業學校在西郊,兩地相距四十多公里,交通也不太便利,崔榮就提前把閆韜接了過來。考試用具業已齊備:黑色中性筆、2B鉛筆、橡皮、小刀、無線耳機——用來收聽聽力。此外還有張蓋著紅戳的在讀證明,崔榮解釋說那是用來頂替學生證的。自2007年1月起,非在校生不允許參加四六級考試,因此學校要求出示學生證。學生證上也有相片,莫非還得再去弄個假的?其實用不著。根據相關規定,考生學生證遺失,短期內難以補辦的,可以由學院出具的在讀證明代替。在讀證明上沒有相片,也就不構成障礙了。閆韜在桌面上檢視一遍,發現缺了樣東西,便問:“準考證呢?還有監考老師那邊怎么辦?”崔榮說:“準考證和簽名表都是教務處制作的,我把你的相片給了負責打印的那個老師,遲點會送過來。”九點多鐘的時候,有人敲門。崔榮拉開門,進來一個四十歲左右體態豐滿略微謝頂的中年男人。崔榮嘴上叫著王老師,一邊倒水沏茶。那態度客氣是客氣,但不象是對老師,倒象是對平輩。王老師從懷里摸出準考證,放到桌子上。他抽出幾張紙巾擦著汗,指指閆韜說:“我把考務系統里的相片換成他的了,所以簽名表上的也是他,不會有紕漏,放心吧。”崔榮問:“那四級成績單上的相片怎么辦?”王老師說:“我打印好之后就改回去了,沒問題。”崔榮便連聲說那太感謝了,麻煩王老師了。王老師喝了兩口茶,便起身要走。臨走前說:“好好休息,明天好好考試。代問你父親好,有什么事情再聯系。”這一句話,其實是說給兩個人聽的。
洗漱完畢,各自上床,閆韜睡的是輔臥。中央空調把溫度調節得恰到好處,風機的聲音也不吵。床上鋪的是羽絨床墊,極其柔軟卻又極富彈性,躺在上面仿佛置身云端,骨頭都要酥掉。閆韜在床上滾來滾去,想著什么時候也帶陸紅敏出來睡一睡這樣的床。這個想法把他的身體逗得激動了起來,為了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他只好下床研究木地板的花紋。他在屋里踱著步,忽然發現床腳下露出半張紙片。用力拽出來,原來是張名片。名片卡在床下已經有些時日,小字磨得看不清了,大字卻還可以辨認:“XX省XX縣人民政府 崔國華縣長”。閆韜心下一動,拿手機拍了下來。
次日早晨,崔榮在服務臺領了餐券,帶閆韜去吃早餐。早餐是自助式,左手擺著各種粥、牛奶、果汁、饅頭、西點和時令水果,右手則是三四個熱菜,三四個涼菜。一口精致的砂鍋里煨著茶葉蛋,旁邊還有個廚師現場煎荷包蛋。蛋液倒進平底鍋上的心形凹槽里,熟了就變成一顆心,可愛又可口的模樣。再過去是面條水餃之類,也都是現煮的。崔榮熟練地取了幾個盤子去夾食物,閆韜從未見過這陣勢,便緊跟在后頭,見崔榮夾什么他也夾什么。吃喝完畢,崔榮說:“咱們走吧。”兩人便朝學校走去。校園里人頭攢動,個個手里拿著文件袋,脖子上套著耳機,有的還在邊走邊背單詞。別笑話他們臨時抱佛腳,無論那佛腳有多么臭,擁抱的心是虔誠的,踢也踢不開。教學樓上掛著幾幅標語,什么“端正考風,嚴肅考紀”,或者“誠信至上,拒絕虛假”等。考場四周拉起了警戒線,保安來回巡邏著,提醒考生出示證件。崔榮說:“就是這里了,你進去吧。一層有指示圖,很好找的。”閆韜的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幾下,就是這里了。深吸一口氣,用意念從頭到腳搜索一遍:除了考試用具,只有零錢、鑰匙和手機,沒有其它任何可能透露真實身份的物品。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什么也別想了,上吧。
6
閆韜的考場在三層東邊的階教,這是個好兆頭。階教人數多,監考相對就松些。座位靠著過道,進出也方便。他放下手上的東西,去了趟廁所。回來剛坐定,監考人員便開始念考場規則,念完后舉起試卷袋,把封條對著考生,說:“大家請看,這是沒有拆封的。”然后撕開袋子,一個人分發試題冊和答題卡,另一個拿著簽名表挨個檢查證件。走到閆韜面前時,他的心跳又條件反射般失控了,真是慚愧,做好一件壞事原來并不容易。所幸檢查不太嚴格,那人并沒有仔細核對閆韜的身份證和準考證,卻把在讀證明拿起來反復看,大概是因為別人都帶著學生證,而閆韜只有一張紙。料不到的是,這張紙其實是唯一貨真價實的東西。閆韜低著頭在簽名表上簽名,下筆時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寫成閆韜兩個字。調試耳機,聽力開始,考場安靜了下來。進行到這一步,后面估計就沒什么變故了。閆韜松了口氣,打開試卷,耳邊傳來熟悉的英文對話。那對話像一名剪輯師,將鏡頭切換到去年夏天。閆韜窩在圖書館里,沒日沒夜地狂背GRE單詞。然后畫面就卡住了,再沒有下文。鏡頭切換回來,圖書館變為陌生的階教,他陰錯陽差地為旁人做著嫁衣裳。裁縫的苦處說不出,千針萬線到最后風光了模特,他卻連設計師的名頭也撈不著。閆韜腦子里騰云駕霧,手底下一刻不耽誤,他行云流水地在ABCD間穿梭,完全沒有意識到考場里又來了一群人,更沒有注意到這些人胸口掛的巡考證。
巡考和監考不同。監考原則上只從后勤或圖書館抽調人手,即便有教師參與,也都是剛工作的小年輕,沒什么經驗。巡考組成員的身份則復雜得多,有校級干部,也有院級干部,還有教授和保安。顧名思義,巡考組的任務是對考試全程進行巡查,并不會固定在某一個考場駐扎。他們也不會核查所有考生的信息,而是采取抽樣的方法,隨機挑幾個人。拼人品的關頭到了。兩個巡考員站在門口,余下的沿著過道溜達。其中一個停在閆韜旁邊,拿起他的證件看了看,又朝他臉上瞄了瞄,眉頭便皺了起來。巡考員朝另外幾個同事努努嘴,閆韜身邊迅速圍過來三四個人。這些人頭對頭低語幾句,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伙敲了敲閆韜的桌子,問:“你的身份證相片和準考證相片,怎么看起來是一樣的?”
糟了。
百密一疏。
身份證由公安局制作,相片由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采集。而準考證則是由學校制作,相片自然由校方采集。按常理推斷,這兩張相片絕不可能完全一致。要命的是,誰都沒意識到,“東南亞證件集團公司”和教務處的王老師,使用的是同一張相片。
膀大腰圓的又開口了:“跟我們來一下。”話音很輕,跟引信燃燒的聲音差不多。閆韜還沒反應過來,一枚重磅炸彈爆裂了。強烈的火光刺得雙眼幾近失明,巨大的轟鳴聲將他牢牢罩住,無處遁形。閆韜記起常明亮反復叮囑的那句保命訣:一旦出現意外,千萬不要糾纏,站起來抽身就走。但是來不及了,身邊早已圍滿了人。伸手想撥開人群,被擋住了。想要沖出去,腳底下軟得不聽使喚。一名監考人員開始收拾桌上的試卷和文具,另外幾個拽著他的胳膊。閆韜覺得呼吸仿佛中止了,失去氧氣供給的大腦一片混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恍惚得如同白日做夢,夢卻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而是一片空。閆韜被許多人裹挾著往外走,像那風中浮沉的垃圾袋,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走出不多遠,考場里傳來踢里哐啷一陣亂響,只見一名男子騰地站起來拔腿往外狂奔。起身時用力過猛,桌上的東西被悉數震翻在地。奔跑時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個趔趄,差點跌倒。他踉蹌著穩住身體,眨眼間便消失在樓道里,只甩下一串心驚肉跳的腳步聲——真是狼狽至極卻令人羨慕的逃生姿勢。
審訊在保衛處某個不太寬敞的辦公室里進行。閆韜站在正中央,面前扇形分布著三個身著警服的保安。保安們板著撲克臉,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這叫心理戰術,首先從氣勢上震懾住嫌疑人。
“你叫什么名字?哪個學校的?”問話開始了。閆韜不做聲。“膽子不小哇,第幾次干這事了?”還是不做聲。“別以為裝啞巴就能糊弄過去。我告訴你,這是犯罪知道嗎?《考試法》聽說過沒有?”少來這唬人的把戲,《考試法》還沒正式頒布,替考只算違規不違法。“你給我老實點,看你像是初犯,坦白交代就放你走。”口氣似規勸又似調戲。閆韜還是沉默不語。他抱定心思不張嘴,反正身上沒有任何線索,只要抵死不承認,耗到最后就算贏。一個年輕保安火了,抬手作勢要打他,被另一個年紀大的攔住了。“最后給你一個機會,說不說?”就這么幾板斧啊,跟拍電影似的,腦殘才他媽說呢。負責審訊的保安搖搖頭,繞到閆韜身后,冷不丁從他褲兜里掏出手機,隨即在聯系人里找個號碼撥了過去。“喂,你好,我剛在出租車上撿到這部手機,請問你有失主的地址嗎?我聯系不上他。”閆韜跳起來劈手要去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7
電梯里的樓層指示燈不斷跳動,當數字變為十三時,叮了一聲,停住了。自動門緩緩張開,大廳的墻上固定著一排銅字:信息管理學院歡迎你。銅字表面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散發出拒人千里的味道,也是心口不一的暗示。虛情假意的歡迎辭虎視眈眈地盯著閆韜,讓他有些發怵。但發怵歸發怵,后悔藥是沒法吃的。牛奶既然灑了,哭也無濟于事,當務之急是把奶漬清洗干凈或者換塊地毯。閆韜驚訝于自己反常的冷靜,當然也可能是麻木。這兩種感覺有時難分彼此,就像麻醉藥中多少含有鎮定成分一樣。收到輔導員的短信時,閆韜正和常明亮商量對策。陸紅敏也在場,不過她不負責出點子,她的任務是摟住閆韜的腰并把頭搭在他的肩膀上。表面上看是陸紅敏倚著閆韜,閆韜卻覺得自己找著了靠山似的,心也穩了下來。輔導員的短信言簡意賅:馬上來學院辦公室。言外卻藏著無數種可能,仿佛國畫中的留白。留白拓展的是想象空間,偏偏想象的殺傷力又最為致命。辦公室里說不定機關密布,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常明亮安慰道,事態或許沒那么糟糕。閆韜替考確實不假,但說到底替考無非是作弊的一種而已,和夾帶小抄偷看答案沒有本質區別。要說作弊,哪年期末考試沒幾個撞槍口上的?按以往的慣例,如果是學院內部被抓,頂多記個大過,外加補考。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捅出去大家都沒面子。若是讓教務處逮住了,處分力度就要強得多,輕則延期畢業,重則取消學位。現在輔導員要求閆韜去學院,說明處理權在自己人手里,因而不至于太難看。“事情可大可小,關鍵是態度一定得老實,低聲下氣別怕丑,怎么罵就怎么聽。到了這份上,臉面就要當鞋底,踩破了也別喊疼。”
“衛老師,你找我。”輔導員姓衛,是個剛留校的研究生。人倒是不壞,就是脾氣不怎么樣。身材矮矮壯壯,像個微型火山,時不時地噴點東西。
“知道為什么找你來吧。”
“知道。”
“那就好,省得我繞彎子。學院剛開完會,處分意見已經出來了。勸退。你回去收拾收拾,準備回家吧。”
閆韜駭然懵了。
最終揭曉的答案如一味毒藥把閆韜的魂魄逼出體外。魂魄飄在半空,生生看著“勸退”兩個字裂變為無數只噬血螞蟻。螞蟻爬滿全身,順著毛孔往里鉆。從皮膚啃到骨髓,撕扯著五臟六腑,不放過一粒細胞。那軀干失去了血肉支撐,有些搖搖欲墜的傾向。
所謂勸退,不過是開除的婉詞。委婉過了頭,反倒成了諷刺。開除學籍,意味著沒有學位證,沒有畢業證,什么都沒有——而畢業典禮就在下周。十六年的學堂生涯,折算下來不知抵得上多少個馬拉松,眼看就要撞線了,他卻被提前罰下場。這是殺人不見血的死刑,比凌遲還殘酷,比炮烙更歹毒。可笑的是,進門前他還謀算著走一步看一歩,未曾想連邁腳的機會都根本不存在。怪不得輔導員一反常態地收斂了脾氣,大約是覺得連罵的價值也沒有了。辦公室的玻璃窗明亮潔凈,十三樓外的天空云淡風輕,讓人有種破窗而出的欲望。輔導員面無表情地盯著閆韜,仿佛他是個沒長尾巴的猴子,或是長了尾巴的人。無論如何,都是值得賞玩或鄙夷的異類。“你走吧,我要轉達的都說完了。”閆韜卻恍若未聞,蠟像似的杵在原地不動彈。輔導員嘆了口氣,壓低嗓子自語般嘟噥道:“這只是初步意見,院長還沒拍板。趕緊想辦法活動活動,興許還有轉圜的余地。”末了補上一句:“你真傻啊!”空曠的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閆韜能聽見綿延不絕的回音,傻啊傻啊傻啊……回音沒有變小,反而越來越大,撞得耳膜生疼。他大概是幻聽了。
離開學院,常明亮和陸紅敏的電話陸續涌來,閆韜看也不看就直接掛掉。隨后短信提示音便催命似的此起彼伏,他索性關了手機。入夏的太陽照在身上,竟是冰冷徹骨。閆韜爬上床,蜷縮進被子里,還是止不住地打寒戰。睜開眼一片黑暗,閉上眼鬼魅橫生。他忍住憋悶,像小時候一樣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裹住全身。仿佛那被子并非凡物,卻是經高僧開過光的法器,散放出祥光萬丈,為他撐起一隅安全,抵御所有邪惡外力的攻擊。
翌日早上七點多鐘,電話鈴聲驟然大作。對即將畢業的學生而言,七點多鐘屬于凌晨。眾人夢囈般罵罵咧咧地摸索,卻始終無法切斷噪音源。循聲望去,原來是陽臺上的固定電話。在手機大行其道的年代,固話早成了擺設,像個灰塵收集器,順理成章地被忽視了。于是紛紛用枕頭壓住耳朵,等著不識趣的人自行放棄。不料那鈴聲卻固執地不肯停歇,耍無賴似的響了又響,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思。忍耐終于被徹底耗盡,有人扛不住了,爬下床滿頭惱火地抓起電話:“誰呀?哦——哦,他在呢,您稍等。”放下話筒扭頭喊道:“閆韜,你爸的電話。”
“爸,是我。你怎么打這個電話?”閆韜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正常點。
“你手機關機了,幸虧我還留著宿舍號碼。你出來接一下我和你媽吧。”
“接你?什么意思?你在哪兒?”
“我在你們校門口。”
8
四年前,閆韜的父母送子入學,隨身物品除了行李就是錄取通知書;四年后,夫妻倆故地重游,提包里的內容異常豐富:兩袋真空包裝的板鴨,兩箱采石磯茶干,兩聽極品猴魁,兩瓶古井貢八年原漿,兩條新概念黃山。閆韜在學校附近找了家私人小旅館,這種旅館清一色都是居民樓改建而成,純粹是個遮人耳目的場所,專供那些情欲高漲又無處藏身的鴛鴦們幽會用。內部設置也是因陋就簡,床單被罩上難免有些積年累月的痕跡。旅館實行浮動價位制,周一到周四享受八折優惠,如果周五到周日入住,則恢復原價——漲跌與目標客戶的空閑程度成正比。閆韜張羅著讓父母坐下,又問候他們的身體,路上是否順利,寒暄內容與平日別無二致,是赤裸裸的掩耳盜鈴。他父母也配合地把戲演下去,刻意回避著某個心知肚明的話題禁區。安頓妥當之后,閆韜想起父母坐了一夜車,估計還沒吃東西,便說去樓下買些早點。他父親攔住了,說包里還有兩碗方便面,本來準備在車上吃,也沒顧上,干脆泡了當早飯。閆韜還在猶豫,他母親已經拉開包取出來了。撕開蓋子,倒入開水,房間里便充滿了速食食品膩人的香味。閆韜的父母吃得很慢,大概是面的味道不太好,又或者是沒食欲。吃到一半時,他父親撂下筷子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們先在這里躺會兒,你回去吧,中午一塊過去。”
“中午就去?”閆韜背對著父親,不敢轉身。“院長可能不在,要不等晚上?”
“在不在都要去探探,這種事趕早不趕晚,越拖越麻煩。你曉得他家怎么走吧?”
“嗯。”
學校東面豎著幾排新建的高層,去年剛交付使用。據說全是大戶型,沒有低于一百平米的。這是片相對獨立的小區,周圍全是上了年紀的老式住宅,那高層便像雞群里的長頸鹿,渾身優越感。閆韜循著常明亮給的地址,來到單元門前,在樓宇對講上按了幾下。飄渺的鈴聲響了許久,無人接聽。閆韜說:“可能家里沒人。”他父親說:“再試試。”于是又按一遍,三個人惶惶地盯著鍵盤,終于傳來了回音:“找誰?”閆韜怯聲道:“任院長好,我是閆韜。”“我在午休,有什么事下午去辦公室說。”分明是沒得談的語氣。閆韜父親接話了:“任院長,我是閆韜的父親,麻煩您通融通融,幾分鐘就行,不會耽誤您休息的。”靜了幾秒鐘,門終于嘩啦開了。
院長把三個人讓進屋,自己往沙發上一靠,伸手指指凳子,示意來人坐下。三個人都說不累不累,站著就行,院長也就沒再堅持。閆韜父親說:“任院長,我們昨天接到電話就趕了過來。孩子給您添麻煩了。”院長立即表明態度:通知家長是為了協助辦理手續,沒有其他意思。至于處分決定是會議討論的結果,個人無權更改。閆韜父親慌忙解釋道,孩子天性不壞,從小到大都很聽話,這次肯定是受人教唆才犯糊涂的。院長說家長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閆韜在校外被抓了現行,對方找到學院來,多少雙眼睛盯著,捂也捂不住的。本來還想給他評個優秀畢業生,現在全砸鍋了。閆韜心里苦笑,優秀畢業生早讓班干們搶光了,哪有他的份。他父親卻沒聽出這話中話,只顧從包里往外掏東西,院長趕緊阻攔,手上的力道相當重,不像是做樣子。閆韜父親無奈地松開手,回頭給妻子使了個眼色,再轉過臉來時竟是就義般的決絕。兩人像達成了某種默契似的,直直地朝院長跪了下去。
“快起來快起來,有話慢慢講,這是搞什么?”突變的情勢弄得院長措手不及,彎下腰去不知拉那個好。抬頭又沖閆韜吼:“別傻愣著,扶他們起來呀!”閆韜卻僵住了。四只膝蓋撞擊地板的聲音將他的心臟嗤啦撕成兩半,汩汩地往外冒血。大朵大朵的血花殷紅燦爛,照得他臉上慘白陰森。是要造夠多少孽,才配得上這等懲罰?莫非閻王爺在十八層地獄下面追加了第十九層,只為收押他一個人?
回旅館的途中,閆韜母親的啜泣如影隨形。淚水像鹽酸揮發到空氣里,鉆入鼻腔灼燒神經,伴著呼吸起起伏伏地痛。閆韜不敢在父母身邊久留,怕再多一秒便會徹底崩潰。他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那走廊狹長而陰暗,層高很低,吊頂仿佛隨時會塌下來。壓抑的腳步聲在墻壁上形成網狀反射,聲波交織成陰魂不散的囚籠,而閆韜則是籠中獸。走廊盡頭有個人靠著窗戶講電話,邊聊邊轉圈,仿佛買彩票中了大獎,是喜不自禁的模樣。聊天內容模糊不清,但隱約能聽見閃爍的笑。是常明亮。常明亮居然在笑,他怎么還笑得出來,他憑什么笑得出來!
郁積成災的憤怒恥辱與委屈以及各種無以言狀的情緒噴涌而出,聚合成寒光泠泠的鞭子。鞭子凌空一記狠抽,籠中怪獸勃然驚醒。醒過來的怪獸咆哮著橫沖直撞,一路上風卷殘云摧枯拉朽,踢飛若干只空飲料瓶和一次性飯盒。沒等常明亮緩過神來,閆韜已經沖到他面前,一把封住衣領,嘴里吼著無人通曉的胡話。剎不住的慣性撞得常明亮噔噔后退,手機栽到地上,后蓋與機身分了家。這憑空而生的景致弄得眾人目瞪口呆,沒一個敢上前勸阻。常明亮絲毫沒有還手的打算,他就那么事不關己地等著。閆韜的氣力逐漸消失,慢慢萎頓下去,像只割破喉嚨的公雞,張牙舞爪撲騰一番,終究只是回光返照。常明亮蹲下身子悄聲道:“我剛跟朋友打聽了,崔榮什么處分也沒有。”
9
有個古老的比喻可以恰當地描述閆韜和崔榮之間的關系:一根繩上的螞蚱。說得好聽點,那就是要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可如今一只螞蚱危在旦夕,另一只卻毫發無損,這不是正常現象。非正常現象產生的背后,必定有非正常的理由。閆韜幡然醒悟,這些天他一直在孤軍奮戰,卻忘了繩子那頭還拴著一只神通廣大的同類,真是蠢到家了。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雖然沒有言語交流,但意思是明擺著的。崔榮使的這招叫做人間蒸發,目的是讓對方知難而退,自動罷休。要是放在以往,閆韜或許就中了招,忍氣吞聲地認了。但現時早不同于以往,這閆韜也不再是那閆韜。不必懷疑,當走投無路的絕望橫在腳下,當命懸一線的危機迫在眼前,誰都可以脫胎換骨浴火重生。這生是絕處逢生的生,也是置諸死地然后斬獲的那個生。那生之希望,就是溺水者眼前的稻草,就是兔子急了張嘴的一咬。假如你參不透玉石俱焚的玄機,你就讀不懂魚死網破的道理。你若是下不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你就尋不到花明柳暗的村莊。這些老祖宗傳下的訓誡,大概已經熟到熟視無睹,真正能明白的卻有幾人?謝天謝地,閆韜總算都領會了,入骨入髓。他咬咬牙,翻出考前在酒店里拍的名片,給崔榮發了過去。
不出所料,那名片像顆魚雷,滑溜溜地潛到目標身邊。隨后一股水柱沖天而起,深藏海底的崔榮被應聲炸出水面。
“你想怎么著?”
“沒想怎么著。當初你信誓旦旦保證絕對安全,現在學校要開除我,難道你見死不救?”
“咱倆不是一個學校的,我沒那本事。”
“別謙虛,我知道你行,就看你肯不肯。”
“你作死,信不信我找幾個兄弟干你一頓?”
“我信,可我沒辦法。你找人我隨時歡迎,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你那些個人信息,身份證號,準考證號什么的可都在我手上。你知道論壇的,也知道貼吧的,還有微博也是火得很。多少八卦記者每天蹲在網上找新聞,這事要是捅出去,如何收場還真不好說。我反正已經身敗名裂,不怕再敗一次。你能不能虧得起,自己掂量掂量。”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
“我也不逼你,我不求跟你一樣全身而退,但我不能被開除。這是底線,不能開除。”
崔榮啪地掛了。
之后便是熬人煎心的等等等等。
三天后,學院公告欄貼出了一張“關于閆韜同學參與四級考試作弊的處理決定”,全文如下:
閆韜,男,學號:200902051316,系我院2009級學生。在2012年6月16日的大學英語四級考試中,該生蔑視考場紀律,公然冒名頂替他人參加考試。情節嚴重,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該生行為已嚴重違反學生管理規定,為嚴肅校紀校風,教育本人,經研究決定,給予閆韜同學留校察看一年并延期畢業的處分。如閆韜同學對此決定有異議,可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提出申訴。希望閆韜同學吸取教訓,爭取做一名合格的大學生。
閆韜把決定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想,他沒有異議,沒有任何異議。這不是最好的結局,但也不可能更好了。
六月是畢業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又一屆兵終將四散而去。周圍的飯館里預定的全是散伙飯,揮淚甩賣的二手貨擠滿跳蚤市場。學生們套著租來的學士服,拉幫結派地到處留影。有的姑娘把寬大的下擺卷起來扎在腰間,以便露出修長嫩白的雙腿——學歷是要展示,但決不能遮了傲人的青春。各大物流公司紛紛進駐,紙箱編織袋磅秤一應俱全,摩拳擦掌招徠生意。家離得不太遠的,直接開車過來接人。這是繼往開來辭舊迎新的時刻,有過口角的前嫌冰釋,素來要好的難舍難分。他們臉上掛著淚,擁抱了再擁抱,祝福了再祝福,是說不盡的牽掛與懷念。他們并沒有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于是這再見便顯得分外沉重,是無法承受的離愁。高大的懸鈴木枝繁葉茂郁郁蔥蔥,陽光穿過樹縫投射下來,恰到好處地沾了點傷感與惆悵,也是添油加醋地惹人愁。整個世界籠罩在一團抽刀斷水的空氣里,閆韜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這場盛大的告別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