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我像一只怕光的老鼠一樣躲在隱州城一間狹小的散發著木頭受潮后才有的霉味的出租屋里,足不出戶。有時候,月亮升起來了,白色的月光穿過生銹的窗戶打在斑駁的墻上,如鬼魅一般。我斜躺在床上,一只腳支在旁邊的舊椅子上,紅色的燈繩在穿過窗戶進來的夜風里來回地搖晃。借著白色的月光,左上方的墻壁上掛著我從花鳥市場買回來的俄國超現實主義畫家夏加爾的畫作,是一幅印刷品,一個懷孕的女人肚子里裝著一個憂郁的男子,她的頭上長著奇怪的鹿角,星星密布灰色的天空。當我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我時常盯著墻壁上的畫發呆,它在黑夜里朦朦朧朧,好似要領著我走進那個夢幻的世界。我仿佛聽到了火車鳴笛的聲音,從廢棄的河流那邊傳來,接著是陌生的讓人恐懼的鳥鳴,它們時遠時近,就要沖破生銹的窗戶爬進我的耳朵。我捂住耳朵,但卻又聽到動物的骨骼斷裂的聲音,從手指的縫隙里鉆了進來,然后我感覺到自己的骨骼也在發出斷裂的聲音,慢慢的,慢慢的,就像一群長滿獠牙的野豬啃食山上西瓜的聲響。再接著,便是河流對岸寶塔燃燒的聲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仿佛那團火焰要把我的身體燒著。有幾次,我仿佛看到另一個我從我的身體里走了出來,他是一個黑漆漆的影子,他拿起我放在藍色書桌上的蘋果,啃食起來。之后,他打開門,朝廢棄的河流走去,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河流的對岸。我想大喊,嘴巴卻好似被誰捂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連身子也像是被捆綁在床上,動彈不得。
鳳橋鎮的老人跟我說,當一個人睡著的時候,他的靈魂是會出來游蕩的。他會自己打開門,在荒涼的閃著月光的街道上來來回回地走著,一個靈魂碰著另一個靈魂卻并不說話,即便平時是熟人,在這樣的時刻也形同陌生人。我想,那個走向廢棄河流的定是我的靈魂,但他要去尋找什么,我卻不得而知,也許他只是出來散散步透個氣。我整日地睡著,時間像一條河流在我的身體里緩慢地流淌著,我能感覺到時間之水的溫度,氣味,顏色,動作和聲音。它在大多數時候是身體一樣的溫度,從水的臉龐上我能嗅到少女獨有的氣味以及看到她粉紅色的裙子,她提起裙裾輕輕地踩過我的身體,像踩著一片潮濕而寂寞的青草地,并且發出輕微的喘息聲,這讓我想起死去的孫曉麗。孫曉麗已經死了,這是確鑿無疑的事。
很多時候,我在夢里還會見到穿粉紅色裙子的孫曉麗朝我的出租屋走來,她把金色的鑰匙捅進鎖孔里左轉兩圈,門就開了。她提起門后的熱水瓶,給透明的玻璃杯里倒滿水,自顧自地喝了起來。她邊喝邊用眼睛看著我,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慢慢地把杯中的水喝完。我想爬起來去夠著她的臉,卻并沒能如愿,在夢里我就像一塊擁有思維的石頭,只能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想那些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情。她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輕輕地打開門,徑自離開。
最近的日子,孫曉麗時常來看我,卻并不說話,這讓我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那邊過得不好,還是有什么在這邊還沒處理完的事情想要我幫著處理。夜晚一旦來臨,我就感到憂愁,我的出租屋仿佛成了過去的中轉站,那些過去的人啊,過去的事啊,常常不請自來。
在潮濕的屋子里待了半個月后,我終于擺脫了痛苦的睡眠去了一趟醫院。醫生說我患有抑郁癥,給開了些藥物,并叮囑我不能老待在屋子里,要多出去走走,多和別人聊聊天。拿了藥,我把醫生開的藥連同化驗單一起塞進隨身攜帶的包里,緩慢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陽光就在我的頭頂,如同一束燃燒著的火焰。我沿著三陽路擁擠的路邊走著,旁邊一些賣菜的菜農正大聲吆喝著,這于我實在有如魔鬼般的喧鬧。我加快了步伐,破碎的影子沿著路旁的法國泡桐的邊緣快速地拖曳著,仿佛游走在一架鍵盤上。我經三陽路左拐到了花園路,那里有家我常去的舊書店,老板是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人,時常坐在店里的躺椅上看著周易八卦一類的書籍,有時還會給旁邊的人算上一卦。書店的門很窄,門口已經站著幾個買書的年輕人,他們在談論喬伊斯的小說《死者》,其中一個戴黑框眼睛的有著削瘦面容的女孩捧起手中的書念起了其中的一段話:“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陰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沒有樹木的山丘上,輕輕地落在艾倫沼澤地上,再往西,輕輕地落進山農河面洶涌澎湃的黑浪之中······他聽著雪花隱隱約約地飄落,慢慢地睡著了,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落下,就像他們的結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我側著身子進了書店,卻突發奇想想要老板給我算上一卦。老板卻推辭說自己算得不準,擺了擺手。我的執意讓他很難為情,于是他便讓我在一個黑色的盒子里隨便抽了一個卦辭,我把所抽的卦辭遞給老板。他打開卦辭,說我抽的是“臨卦”,卦辭是“元亨,利貞,至于八月兇”。我心立馬就暗下來,這不就是八月么,莫非八月真有什么災難要來臨?我向老板道了謝,匆匆地離開了書店,天上的太陽如巨大的紅球高懸在我的頭頂,這讓越加感到緊張和恐懼。這不得不讓我想起孫曉麗離開我的那天,也是這樣血紅的太陽,好似要吞掉走在河岸邊的我們。
孫曉麗是我在隱州城玩得最好的老鄉。那一次在書店的時候不是她突然冒出一句鳳橋鎮的土話,也許我們還不會認識。那天下午,我和孫曉麗站在書店的門口用家鄉話聊了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因為我是三點半到的書店,等到我們要分手告別的時候,附近中央廣場的鐘聲敲響了,接著是白色的鴿子從鐘樓上飛了起來。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她走的時候朝我微微笑,純凈得如同天使。
后來,我常邀請孫曉麗來我的家里做客,所謂的家,不過是個破舊的出租屋,推開窗戶不遠處便是一條廢棄的河流。黃昏的時候,血紅色的夕陽就從河流的上空緩慢地經過,然后沿著更遠處的朦朦朧朧的野草悄然落到地平線下。孫曉麗一般晚上九點鐘之后才有空上我家。她在附近一家餐館當服務員,每月的工資還不到1500元,卻要做許多繁雜而無聊的事情,比如上菜,收拾餐具,清洗餐具,幫著廚房擇菜,給老板娘帶孩子等等,只要餐館里有事,老板娘便拖長著嗓子喊“曉麗,你去xx”。每個星期,老板娘會放孫曉麗一天的假,這算得上是對她最高的獎賞。那一天,孫曉麗就會陪著我到附近一家農貿市場買些菜農自己種的菜,然后在我的出租屋里做上一頓好吃的。我們是兩個孤獨的異鄉人,借著方言和慰藉取暖。
一天黃昏,我們就去屋外那條廢棄的河流邊散步,那是一條被工業污水污染過的河流,河水泛著黑色的泡沫,周邊長著些野草,開著些野花,在荒涼中又冒著一絲生機。河流穿城而過,到了城外便不知道流向何方。孫曉麗說,也許它連著鳳橋鎮的袁河呢。我基本否定了她的猜測,因為這河流是朝北流去,而鳳橋鎮卻在隱州城的南面,這一北一南真沒有可能通流。
我們從未到過河流的對岸,有橋但隔得很遠,我也懶得過去。河流的對岸立著一座七層高的寶塔,在黑夜中看來,倒像一只伸向夜空的手。孫曉麗幾次要求我帶她到對岸去看看,可我都以種種理由拒絕了,我總覺得對岸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阻擾著我前往。甚至有一次,我嚇唬孫曉麗說塔里說不定鎮壓著鳳橋鎮老人所說的冤鬼,恐怖得很,那是去不得,也惹不起。誰知我剛說完,孫曉麗就猛地抓緊我的衣袖,朝后退了幾步,臉色蒼白。我問她怎么了,她卻什么都不說,催著我回去。那一次,她就像被另一個靈魂附體了,眼神里閃著驚恐和悲傷。
隱州城里有座寺廟叫萬福寺,香火很旺,我帶孫曉麗去過一次,就是那一次她和我說起她母親過去的事情。那一日,天氣異常得好,孫曉麗放了一天假,我們坐了31路公交到一個叫天佑路的地方,然后下車沿著隱州城最大的湖往里走,大約20來分鐘就到了萬福寺。一跨進廟里的大門,我們便看到干凈的院子里立著一個很大的許愿池,池底沉著很多硬幣,有些由于長時間泡在水中已經生銹。孫曉麗慢慢地走到池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許了個愿,然后從袋中掏出一枚硬幣朝池中的烏龜丟去,據說如果硬幣能幸運地落在烏龜的背上,許愿者的愿望就能實現。可是她朝龜殼丟出去的那枚硬幣卻落了個空,直接沉到了池底。孫曉麗接著投第二枚,第二枚擦著龜身滑了下去;直到第三枚被她輕輕投出,才幸運地落在龜殼上。我看到孫曉麗臉上泛著幸福的光,仿佛中了大獎。進了寺廟的大廳里,她跪在一個大佛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什么。我們穿過大廳直接到了寺廟的后面,那里有個不大的湖,湖邊種著些夾竹桃,旺盛極了。我們擇了湖邊的石凳坐下,從湖面吹來的微風輕輕撩動著她的秀發。她突然不說話,只對著墻壁上的梵文發呆。過了片刻,我問起她許的愿,她并沒有正面回答,卻跟我說起她母親過去的事情。
我從來不曾知道,孫曉麗的母親竟然是投河自殺的,它無疑像一個巨大的炸藥在我的內心炸開了花。她的母親是從遙遠的云南被拐賣到南方,然后被人販子轉手賣給了她的父親。在孫曉麗還未出生之前,她的母親曾經逃過好幾次,但每次都被抓了回來,然后挨上他父親的一頓打。常常是她的父親把她的母親關在屋子吊起來打,直打得她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才肯罷休。在挨了幾頓打之后,她的母親變得老實多了,也漸漸開始跟著他父親下地干活,過起了鳳橋鎮的生活。但在她母親的心里,卻從來沒有愛過她的父親,甚至充滿著仇恨,這種仇恨時刻都有可能像火山一樣爆發。她的母親來到鳳橋鎮一年之后便有了孫曉麗,孫家一直盼望有個男孩傳宗接代,沒有想到一落地的卻是個女娃,孫家人從此就沒有給她的母親好臉色看過。說來真得奇怪,孫家人想要個男孩,可她的母親卻再也不愿意生育了,每一次都拒絕和她的父親睡在一張床上。孫家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她的母親就是倔性子,鬧死鬧活了很多次。孫家也就怕了她。后來出了一件事情卻讓孫曉麗在十歲那年失去了母親。
那天是個尋常的日子,烈日漸漸褪去它金色的外衣,田野里的牛羊開始回家。有一個人卻正往曬場趕,她走得有點急,差點在田埂上摔了一跤。鳳橋鎮的曬場離村莊有一里之遠,人們把收回來的稻草都堆在那晾曬,遠遠望那些稻草堆,倒有點像小小的城堡。日頭往西走,遠處的群山墨綠一片,天上錦緞似的云霞仿佛要連著群山了。曬場的東面是一片樟樹林,幾只聒噪的烏鴉正立在枝頭沒完沒了地叫著,像在喊著某個人的名字,若是半夜聽著,真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她穿過稀稀疏疏的樟樹林,另一個人正躲在稻草堆里在等她。他們兩個一見面便相擁臥倒在稻草堆里,過了一會,天漸漸黑了起來,整個曬場一下子像墜入了朦朦朧朧的酒壺里。他們以為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人來曬場了,可是,不遠處卻有一束燈光正朝他們的位置射了過來,光越來越近,對于他們來說,這光簡直是索命的黑白無常。他們都屏住了呼吸,凌亂的衣裳都顧不上整理。這個持著手電筒的人并不是別人,就是孫曉麗的父親孫大海,而躺在稻草堆里的那個女人正是孫曉麗的母親顧芳。
整個孫家炸開了鍋,整個鳳橋鎮都在等著孫大海怎么收拾這個叫顧芳的女人。孫大海把顧芳吊在了梁上,用皮帶狠狠地抽打她的身體,這個時候,孫曉麗就站在旁邊哭。孫曉麗想勸阻她的父親,可幾次都被孫大海推開。顧芳只是對著孫大海冷笑,沒有叫一聲疼,這讓他更加惱火,抽打得更加猛烈。孫大海打累了就罵,可梁上的顧芳卻沒有還口,只是冷笑。顧芳是在半夜被孫曉麗解開繩子的,那個時候,顧芳全身都是傷,雙手已經被勒出了血痕。
顧芳什么時候出了門,孫家人并不知道。那樣的深夜,蒼涼的月光安靜地落在屋頂上,樹枝上,道路上,河流上,也落在顧芳的心上。她穿著那身第一次來到鳳橋鎮的粉紅色衣服,緩慢地朝不遠處的袁河走去,袁河世世代代養育著鳳橋鎮的人民,是鳳橋鎮的母親河。顧芳想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給這條河流,她累了。顧芳走得很慢,她腦袋里想的是自己家鄉的大山啊,大江啊,山上的野果子和江里的大魚。她自從被販賣到南方,再也沒有回去過,家里人一定當她是死了。死有什么了不起,每個人都會死,死了倒什么都不用掛念和仇恨了。夜里的鳥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叫了起來,一聲比一聲凄慘,連空氣都仿佛在跟著這鳥聲顫抖。它們在喊我的名字啊,顧芳心里想道。她走到了袁河的岸邊,微風輕輕地吹拂著,銀白色的月光在水面上搖晃,像一條白色的小船。顧芳要坐上這月光之船去另一個地方了。她慢慢地走向袁河的中央,河水先是漫過她的腰身,接著是細長的脖子,最后連頭也淹沒在河水中。顧芳感到了水的律動和自己漸漸微弱的氣息,他知道自己上船了。
第一個發現顧芳尸體的人是鳳橋鎮的老人李元寶。那天早晨,天剛蒙蒙亮,他趕著一群鴨子到袁河附近的草地上吃草,卻看到河面上飄著一句女尸,嚇得老人丟掉手中的竹竿就跑,嘴里還不停地喊“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后來人們認出這個女尸正是幾日不見的顧芳,便通知了孫家人。孫大海沒來,孫曉麗的爺爺奶奶和她一起到河邊來領尸體。尸體已經被人打撈起來放在了岸邊,孫曉麗趴在已經被水泡得浮腫的顧芳身上大哭,這哭聲讓鳳橋鎮的人都感到難受。孫家沒有給顧芳舉行葬禮,他們認為這是件丟人的事情,顧芳死了是活該。還是好心的奶奶借錢請人給顧芳買了個簡陋的棺材,然后請了鎮上幾個好心的中年人幫忙把顧芳下葬到鳳橋鎮的亂墳崗,那里埋得都是些夭折的孩子或者孤零零的外鄉人。
這些都是孫曉麗那天在寺廟后面的湖邊跟我說起的。那天,我們乘坐31路公交返回我出租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七點,隱州城的路燈準時地亮了起來,照得整個城市像白天。我不喜歡白天一樣的夜晚,它讓我找不到自己,人就像漂浮在空氣中一樣虛無。只有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我能夠躺在床上專心聽到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它們或恐怖,或憂傷,或恬靜。我還可以做夢,讓靈魂走在某條無人的街道,走過隱州城的城市廣場去摘一朵已經睡著的粉紅色的月季,或者走到那條廢棄的河流邊,去望一望對岸的寶塔。
后來,孫曉麗換了一個工作,到離我更遠的一家商場做起了收銀員。她換新工作的那段時間,我剛好辭去了報社的工作,準備到隱州城的一個中學去教書。我在一次采訪中認識了那個中學的校長,是他幫我進入了那個學校。換了工作后的孫曉麗像換了一個人,比以前更沉默了,許是整天站在收銀臺,沒有人陪著說話的緣故。她來我住的地方次數比以前要少多了,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她也沒有跟我說。一個月后,她突然撥打了我的電話,說要來我的家里看我,順便跟我談一些事情。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我聽到了鑰匙孔轉動的聲音。我給過孫曉麗一把開門的鑰匙,我跟她說什么時候想來我這里自己開門就行。她提著一袋子蔬菜和水果,一臉喜悅地進了門,把東西擱在桌子上,自己提起門后的開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然后坐在靠近窗戶的那把舊椅子上。“什么事情把你高興的?”我朝她的臉龐望了望。“我談了個男朋友!”她脫口而出,恨不得立馬拎出那個男人。“啊?你戀愛啦。”我的心里像打翻了的醋瓶子,酸溜溜的。雖然我把她當作親妹妹一樣對待,但心里多少有點喜歡她,可這種喜歡我從未向她暗示過。“那個男孩是干嘛的?我問道。“他是超市的送貨員,每天都會等我一起下班,送我到住的地方。”孫曉麗把杯中的水吹了吹。
孫曉麗給我做了頓豐盛的晚餐,可我卻沒有吃出一點味道來,我的味蕾好似暫時喪失了功能。飯后,我們照例是去廢棄的河流岸邊散步,岸邊的野花開得旺盛,已經夠得著膝蓋了。幾只麻雀站在一棵電線桿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像在討論某個非常滑稽的問題。我撿起了一顆石子朝電線桿上的麻雀扔去,它們撲打了幾下翅膀,便慌張地飛向河流的對岸。“你干嘛要趕它們走,今天你怎么怪怪的,是工作上碰到什么問題嗎?”孫曉麗盯著我看。“沒有什么,你多想了,它們太吵了。”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
天黑了,遠處火車和鐵軌碰撞的聲音隨著夜風飄了過來,但我卻聽到聲音里仿佛還藏著另一個聲音,它悄然鉆進我的耳朵,讓我感到恐懼和不安。“要是能去寶塔上看看該多好呀!”孫曉麗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讓我著實嚇了一大跳。“你干嘛老提那個寶塔干嘛。”我的聲音里明顯有責怪的語氣,我感覺到自己的內心仿佛有一團火正在燃燒,仿佛要燒掉對面的寶塔。我說完后,孫曉麗低著頭,不再說話,先前那種喜悅仿佛一下墜入黑暗中。“我想回去了。”她一個人加快了腳步,往回走。“等等我,你怎么啦?”她并沒有回答我的話,走得更加快了,我跑著跟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她。我借著月光看到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心里不禁心疼起來。“對不起,是我語氣太重了。”我向她道了歉,并把拉著她的手松開。“沒什么,是我不好。”她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再也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夜里,我做了個夢,夢到孫曉麗爬到那座黑漆漆的七層寶塔上去了,她站在寶塔的最高處,朝我笑,然后猛地往下跳。我“啊”的一聲從夢中驚醒,頭上全是冷汗,而屋外的夜還是那么漆黑,一只大鳥“哇”的一聲掠過屋外的梧桐樹,讓我感到萬分恐慌。我拉了燈繩,屋里亮了起來,白色的燈光打進我半瞇著的眼睛里,豎著耳朵還能聽到不遠處的桌子上手表“滴答滴答”不緊不慢走動的聲音。已是凌晨一點,我突然想起了孫曉麗的母親,那個投河自殺的顧芳,她好像就在我的屋子周圍徘徊。我默默地念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這是我從我的母親那里學來的自我安慰的方式。
我靠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屋里的燈還明晃晃地亮著。我給孫曉麗打了個電話,約她傍晚來我這吃飯。電話明明打通了,卻沒有人接,我再打過去,電話就關機了。我的心里隱隱不安起來。我下了樓,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去她工作的商場找她。當我來到商場的時候,找了個遍,卻沒有看到孫曉麗的身影。于是,我問了旁邊一個收銀員孫曉麗的情況。
“您好,孫曉麗是在這上班嗎?她今天來了嗎?”
“孫曉麗?我們這里沒有叫孫曉麗的人!您弄錯了吧!
“不可能吧,她跟我說在你們這邊做收銀員,您幫我問問。”
“好吧,您到那個藍色的屋子里找我們的人事部經理,她應該可以給你一個答復。”
“那謝謝您了。”
我轉過身朝那位著粉紅色套裙的收銀員所指的屋子走去,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來。
“您好,請問你們這里有一個叫孫曉麗的收銀員嗎?”我微笑著對那位正對著電腦的中年女人問道。
“沒有,我們這里從來沒有叫孫曉麗的人。您弄錯了。”中年女人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指,抬起頭來望了望我冷漠地說道。
“沒有?真沒有?她跟我說在你們這上班啊!”我朝那個女人投去焦急的目光,就像要在她那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這人怎么這么糾結啊,說了沒有就是沒有,要找你去別處找,我手頭正有事要處理呢!”那個女人臉上微微露出不悅的表情,又開始敲打起那個該死的鍵盤。
我知道在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便匆匆離開了商場,走上了大街上。我再次撥打孫曉麗的電話,但傳來的卻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撥”的聲音,它猶如一盆冷水潑在了正發著高燒的病人頭上。
我到現在才明白孫曉麗于我來說,就像一個謎語,而謎底卻緊緊握在她的手中。我從未去過她住的地方,她也沒有邀請過我去她的住處。我能夠憶起的仿佛只有在我那個破舊的出租屋里她洗菜切菜做飯的身影,還有我們一起在廢棄的河流旁邊散步的時光,這些構成了我和她之間最基本的故事。我想,她欺騙了我,也許她那個投河自殺的母親也是她捏造出來想要博取我同情的武器。我站在太陽底下,像一個傻瓜。
不久后的一個星期日,我坐在屋子里看書,突然聽到鎖孔轉動的聲音,孫曉麗一臉憔悴地站在了我的面前。突然,她撲進我懷里,大聲痛哭起來。
“你怎么啦。”我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我婆婆死了。”她的哭聲還在繼續,話語仿佛是從哭聲的窄道里擠出來的。
在我們鳳橋鎮,婆婆就是奶奶。她跟我說過她奶奶一直對她很好,自從母親去世后,就是奶奶悉心照顧著她。一年前,她的奶奶得了心臟病,需要一大筆錢動手術,所以她才跑到隱州城來打工賺錢。
“你別難過了。”我安慰著她,卻把眼睛投向了屋外那條廢棄的河流,河對岸不知道什么時候冒起了濃煙,漸漸向河這邊飄移過來。
“河那邊起火了!你看!”我指著對岸朝孫曉麗喊道。
“起火啦?不會是那個寶塔起火了吧!”她起身跑到窗戶邊把頭探出窗外。
“我們下去看看!”孫曉麗拉開門,朝樓下跑去。我帶上門,也跟著她跑。
當我們跑到河邊的時候,對岸的濃煙已經升騰得很高,隱隱約約感覺濃煙是從寶塔上冒出來的,正慢慢地籠罩著河面。緊接著,我們聽到了消防車急促的鳴笛聲朝寶塔那個方向趕去,煙越來越大,我和孫曉麗的眼睛都被熏出了眼淚。
“我們趕緊走吧。”我拉起她的手就往回跑,可孫曉麗卻把我的手甩掉了,說要到對岸去看看。那天,她穿著粉紅色的裙子,穿梭在濃煙里,猶如驚艷的狐貍。狐貍沖進了水里,水花濺得很高。
“你瘋了啊。這樣會把你淹死的!”我沖過去把她拉了回來,然后使勁地拖著她再次往回跑。
“淹死就淹死,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姆媽死了,婆婆現在也死了。”她的眼淚如潮水一樣洶涌起來,激蕩著我的心。
“你不要這么傻!跟我回去!”我拉著她離開了河岸,朝高處走去。“如果你再說這樣的胡話,我就不認你這個妹妹了!”我板著臉生起她的氣來。我拖著她回到住處,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像中了邪。
午夜,她沒有在我的出租房里過夜,她執意要回來。我要送她,她推開了了我,她走出房子,像一個孤魂走在馬路上。我追過去,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倏地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一個人站在午夜的風里,風吹著我的身體,異常得冷。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哆嗦地點燃,苦澀的味道穿過我的喉嚨,進入到身體里。
那次事件以后,孫曉麗便再也沒有來過我住的地方,她好像要故意避著那條廢棄的河流和河對岸生死未卜的寶塔。我打過她好多電話,邀請她來吃飯,她卻總以工作忙推辭。她就像一顆神秘的沙子消失在隱州城這個大海里,也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和孫曉麗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七月中旬的一天,是她撥打了我的電話,約我下午五點準時在那條廢棄的河流邊見面,說有些事情要和我當面說清楚。那天,我哪里都沒有去,五點未到,就早早趕到河岸邊等她。過了一會兒,孫曉麗果然準時出現在我的視野里,她穿著粉紅色的裙子,朝我和河流上空血紅的夕陽走來。那天的夕陽真得有點奇怪,血紅血紅地張開著大嘴,仿佛要把河邊的我們吞掉。
我們倆沉默了好久,她才開口把那些真相告訴了我。原來她根本沒有戀愛,也沒有當什么收銀員,她為了賺錢給奶奶治病,竟然到一間發廊里做起了按摩女郎。她咬著發白的嘴唇,要我不要罵她,不要嫌她臟。我怔住,一種痛苦如刀鋒削著我的靈魂。
“你說,我姆媽會在對岸的寶塔里嗎?”她喃喃地問道,像丟了魂似的。
“也許吧。誰知道呢。”我朝對岸望去,冷風不知道從何處跑來,使勁地撞著我們的身體,好似要用她巨大的手把渺小的我們給掀翻。我撿起一塊石頭,扔向水中,然后用鳳橋鎮的土話狠狠地罵了一句“X他媽”,我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是罵給老天聽的,還是罵給河流聽的,但我卻仿佛聽到河對岸傳來“X他媽”的回聲。
那天散步后,我和孫曉麗在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我點了她愛吃的菜,不停地夾在她碗里。她低著頭,眼淚又流了下來,掉進了碗中。我幫她擦了擦眼淚,安慰起她來。她不說話,她不說話,可憐得很。
飯畢,我帶著她回到出租房里,手中還提著一大袋子零食以及一瓶紅酒。我們相對而坐,如同兩個相愛的戀人。可是,我知道,我們根本不是什么戀人,我們只是曖昧罷了。可現在連這種曖昧都被可怕而殘酷的現實給糟蹋了。
我打開電視機,把聲音放到最大。我用刀子撬開紅酒,瓶塞外面的金屬殼劃傷了我的手指,一些鮮紅的血液慢慢滲出來。孫曉麗緊張地站起來,把我的手指放進她的嘴中含著。我第一次感覺到年輕女性舌頭的溫暖,如酥軟的春天。手指不再流血,我把自己從她的身邊掙開,把紅酒倒在了杯中。
“干杯!”我舉起酒杯,朝她手中的酒杯碰去。酒杯碰撞的聲音真曖昧,那仿佛就是我們的心。她微微笑,天使般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酒水經過喉嚨,流進肚中。我們都感到一絲放松和醉意。
“你會嫌棄我吧。你一定覺得我很臟吧。”她突然把話題一轉,悲哀地望著我。
“不會。”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了她身邊,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
“你在騙我。”她又莫名地哭了起來,把我推開。
“我不要你碰我。不要你碰我。”她抱著頭大哭起來。
酒水像火焰在燃燒著我內心的大海,我借著酒意,緊緊地摟住了她。我親吻她,我把舌頭伸向了她的嘴巴,像一頭饑餓的野獸。她掙扎了幾下,但抵不過我的舌頭,成為我溫柔的俘虜。我們的舌頭激烈地纏繞著。我把她推倒在床上。當我要脫掉她的衣服時,她用手拒絕了我。她痛苦地嚎叫著,死命把我推開。她又嚶嚶哭起來,像一個孩子。我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沮喪地坐在床邊。
“我臟,你不要碰我。”她緊緊地用手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顫抖著,痛苦著。
“你不要這樣。”我想要再次摟著她,她更加猛烈地推開了我,把桌上的酒杯碰倒在地。酒瓶碎了,殘余的酒水灑在地上,很快便蔓延開去,像一朵拼命綻放的鮮花。
她整理了衣服,失神落魄地沖出門外,我追出去,她再次像一只狐貍,消失在我的眼睛里。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聚,狐貍再也沒有出現。
有一天,兩個警察找到我,他們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照片向我問話。
“你認識照片上這個女孩么。”
“認識,她犯了什么罪么?”我不安地問道。
“她昨天死了。被人勒死在一家發廊里。”其中一個年紀大的警察回答了我。
一霎那,我感到天旋地轉,心仿佛被誰割下了一塊新鮮的肉。我對警察都說了些什么,后來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孫曉麗死了。我坐在屋子里發呆,半天都沒有動,我的魂好似被誰牽走。而屋外那條廢棄的河流卻像往常一樣靜默不語,如同坐在云端的上帝。
后來,我到公安局去認領了孫曉麗的遺物,在一個藍色的背包里,我發現了幾本紅色的日記本。我帶回住處,卻發現日記本是被水浸泡過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只隱約能看到一些日期。我試圖在日記本里找到什么蛛絲馬跡,但什么都沒有。一切像命中注定。
孫曉麗的日記在7月18日這一天戛然而止,像鐘擺停止了轉動。我把她的日記本帶到廢棄的河邊準備燒掉,我要通過這種形式把這些東西寄給那邊的她。我點燃了日記本,一團紅色的火苗往上竄,不一會兒,日記本就燒成了灰。河邊的風過來了,它卷起了地上還帶著熱氣的灰,朝河里投去,這時一只大鳥“嘎嘎嘎”地飛過。
這些都是我和孫曉麗之間的故事,其實更多的是她的故事,一個平凡的鄉村女孩在隱州城的故事。天氣開始涼爽起來,炎熱的八月終于過去了,書店老板那條“元亨,利貞,至于八月兇”的卦辭似乎并沒有在我的身上得到應驗,反倒是我的抑郁癥在服了醫生開的藥之后有所減輕。孫曉麗不再來我的夢里,但我的心里卻好似仍擱著些什么。
冬天的一個黃昏,我代替孫曉麗到河流的對岸去看了那個七層的寶塔,它完好無損,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手。我走進塔里,灰塵布滿了塔壁。我一層一層地慢慢爬了上去,里面空空蕩蕩,既沒有白素貞,也沒有孫曉麗的母親顧芳,只有幾只麻雀聽到我的腳步聲后撲閃著翅膀從塔孔里飛了出去,并發出“呱呱呱”的悲鳴。等到我下了塔,走到塔外,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一朵一朵降落在寶塔上,我的身上以及不遠處的河流上,地面不一會兒便鋪起了一層白色的毯子。隱州城中央廣場的大鐘這個時候“鐺鐺鐺”地敲響了,又一年就要過去了,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孫曉麗見面的場景,不知道她現在在那邊過得可好。忽然一陣西北風裹挾著雪花朝我的臉上打來,我加緊了腳步,把灰色的寶塔留在了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