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只是麻麻亮,屋檐,樹木,山川都還在白茫茫的晨霧中酣睡。
吱呀的一聲,婆婆用她干枯的手推開已經有些破損的木門走了出來,她佝僂的腰板上擔著一副滑溜溜的扁擔,有些發(fā)黑的木桶碰在門方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兒媳在后面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把門帶上,砰地一聲,把微弱的煤油燈光關在了屋子里面。
“媽,我挑吧,你打電筒。”媳婦說著伸手去拿婆婆肩上的扁擔,她的這一聲“媽”叫得有些別扭,也難怪,突然間把一個和自己本來不相干的人叫做“媽”,是極為不習慣的,所有的新媳婦都是這樣吧,有的甚至一輩子也叫不出那么一聲。
“還是我來吧,這是最后一次。”婆婆用手扶著扁擔的兩頭,使兩只桶不在搖晃。但是由于身子佝僂,木桶還是時不時地碰到路旁突起的石頭。
“熬糖得用心,活就那么多,但是成不成還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命。”婆婆說。
婆婆已經老了,需要把這一項古老的技藝傳給將來的當家人。當年婆婆的婆婆也是用這樣的方式傳給她的,今天,她又要以同樣的方式把這份禮物傳給兒媳婦。
媳婦默默跟在婆婆身后,手電筒已經不是很亮了,在曙光的淹沒下顯得極其微弱,于是媳婦干脆關了手電筒。
青石板路不是很寬,能容下兩個人并排而行。路兩旁長著長長的草,結露的草葉子倒在路上,打濕了婆媳的褲腳。從家里去水井有一百來米的路程,需要下一個斜坡。斜坡也是由石板砌成,經過多年的雨打風吹,石階的棱角已經沒有了,就像婆婆的面容已經沒有了當年的輪廓。就連腿腳也不知何時沒有了韌性,天晴天陰也會發(fā)疼,爬坡下坎也要打顫。兒媳婦在后面看著婆婆一步一步的下著臺階,婆婆每下一個臺階都要用手撐一下膝蓋,另一只手抓著扁擔。仿佛風吹得猛一些,就會把婆婆吹倒了。在霧蒙蒙的天地間,婆婆就像那快要燃盡的蠟燭,散發(fā)著最后一點光輝。媳婦知道婆婆真的老了,但是她不會想到,將來有那么一天,自己也會像婆婆那樣羸弱不堪。
“給我吧,媽。”媳婦這次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拿過那副在婆婆肩上磨了幾十年的扁擔。而婆婆這次也沒有讓兒媳婦失望,乖乖地把扁擔移到媳婦的肩上。但是,婆婆并沒有因此而走得更快,仿佛那副扁擔在不在她的肩上,對于她的行動并不影響。婆婆還是用同樣的步子數著臺階,媳婦一只手抓著扁擔,一只手扶著婆婆。在霧氣繚繞的晨曦中,婆媳倆被威武的大山突顯得極其微小,而她們,僅僅是生活在這茫茫烏蒙山里的萬萬千千中的兩個。
這一路似乎走了很久,當她們從冒著霧氣的井里面把水舀上來裝滿木桶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寨子里的人家也都陸陸續(xù)續(xù)推開了大門,人們挑著木桶叮叮咚咚地朝水井走來。
“舀水的時候,先要用水瓢蕩一下水,蕩開皮面的渣渣。開頭舀的一瓢不能要,要把桶洗干凈。折一枝竹葉或者杉樹葉子放在桶上,那樣挑起來水就不會晃灑到外面去。”婆婆說。
井邊有一簇竹林,凡是挑水的人都要折一兩枝竹葉放在同上面,但是這竹葉似乎并沒有因此而減少,好像人們取了多少,它就能長出多少。婆婆照著葉子最多的竹椏枝取了下來,瓢舀了一瓢水沖干凈,然后放在盛滿清水的木桶上。她把水瓢放在井里的石臺階上,并交代媳婦以后每次打水都要把水瓢放好,不要弄泥在上面。挑回去的的水如果是要做東西供奉祖人,一定不能要后面的一桶,因為女人挑的水后面一桶是不干凈的。婆婆這樣說。
這次婆婆沒有在跟媳婦爭了,她看著媳婦挑起沉沉的擔子,然后自己乖乖地跟在媳婦的后頭。八十斤的扁擔放在媳婦的肩膀上并不是很重,三步兩步就把婆婆丟在了后面。婆婆在后面邁著孱弱的步子,每上一級臺階腿腳都不住地顫抖。看著媳婦矯健的步伐,穩(wěn)穩(wěn)當當地走去,老人似乎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年輕時候的老人也有兒媳同樣健壯的腰板子,平時干活要勝過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并且邊干活邊唱著山歌。每天早上晚上她都從這里挑水,全家老小的生活用水都是她一擔一擔地挑上去,而且在途中從不歇氣。
媳婦把水桶放在石階的盡頭,一手扶著扁擔,一只手用袖子擦著微汗。婆婆慢慢跟了上來,站在媳婦的身邊歇氣。
“不要走得太快,要把力氣放均勻一點。走得太快你會受不了的,要學換肩,以后的日子長著呢!”
是呀,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就像老人,熬了幾十年,終于可以放下這副扁擔的時候,卻發(fā)現自己已經老了。那扁擔在肩上磨的越是光滑,年華走得越遠,到最后媳婦接過那副扁擔的時候,老人所留下的,只是白發(fā)蒼蒼。但是那些逝去的韶光,依然還是留在婆婆的眼眸里,睜眼閉眼之間,依然可以看到那個火辣辣的姑娘唱著深情的山歌,不知迷倒了多少眾生。
老人回到屋子的時候,媳婦已經把煤火燒著了,冒著紫色火焰的煤爐上燒著一壺水,地已經打掃干凈了。媳婦的勤快干練讓婆婆很滿意,很放心。雖然有時候媳婦做的事情不是那么得體,但總得有個過程嘛,自己當初也不就是這樣邊學邊做的過來的嗎?所以婆婆明白要做一個好媳婦并不容易,她也就不對這個才進門的兒媳有太多的要求,只要勤快肯學就行了。
在院子里面有兩口石水缸,以往媳婦沒過門的時候,兒子也不在家,老人總是把兩口缸裝得滿滿的。一口裝前面的一桶,一口裝后面一只桶的。前面的一桶總是做飯做湯用,另一桶是用來洗臉喂豬之類的。年長日久都是如此,從未變過。今天,兒媳也把一擔水分作了兩份,一桶倒在一口缸里。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媳婦沒有想那么多,因為婆婆說過,后面的一桶不干凈,那么就不干凈吧!
當媳婦把兩口缸都灌滿水時,婆婆正在燒香。燒香是老人每天的必須做的事情。早上起來,先挑水,燒水洗臉,然后上香。家神,門神,灶神都得上香,然后這些神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這是祖上傳下來的,婆婆深信不疑,媳婦也就跟著相信,因為在媳婦的后家也是這樣的,甚至在整個大山里面的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確實,這些神也還守信用,讓這里的人都一代一代平平安安地過著平靜得日子。
簡單地吃過早飯,接下來就是今天的正事了,但是媳婦似乎顯得有些多余,因為接下來的一切她只能在旁邊看著,只有婆婆需要幫忙時候她才能搭一把手,但是她能做的卻很少,只能是一些體力活,真正的核心工作還得婆婆做。媳婦唯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仔細看婆婆是如何熬制出金黃金黃的麥芽糖的。其實她們不叫麥芽糖,而是叫做“麻湯”。媳婦記得,第一次吃這甜甜的粘粘的東西,是她還沒過門的時候。那是她才十五歲,老人,也就是現在的婆婆請人上門提親的時候帶去的,自那時候,她就沒有忘記那種味道。后來婆婆家每年拜年,都會帶去幾斤,她也每年都嘗到那種味道,一直到媳婦過了門。今天,媳婦終于可以親自看著那味道是怎樣來的了。
婆婆把經過挑選的谷粒脹的苞米用溫水泡脹,然后在用石磨磨成了漿。磨是由媳婦推的,婆婆只管往磨芯里添東西。
“要邊推邊用水往下沖,那樣的漿才好才勻。”婆婆說,并且示范者,媳婦應著婆婆,手卻沒有停下來。
媳婦用生疏的動作轉著石磨,婆婆一勺一勺地把泡得發(fā)脹的玉米填入磨盤。烏蒙山區(qū)的石磨和別處的不同,這是由兩塊石頭打磨而成的。就像兩個車輪,一個固定,然后轉動一個,伴隨著吱呀吱呀的聲音,白色的漿就從磨縫里淌了出來。整個過程媳婦沒有說幾句話,倒是婆婆念念叨叨地說著。當磨完苞米漿后,媳婦的工作大致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最為關鍵的一步了,這一步得由婆婆去做,媳婦要做的是把這一切工序記在心里。婆婆對于每一個細節(jié)都已經了然于胸,這都是幾十年的勞作得出的結果,但這次她卻像是演員走鋼絲般細致沉穩(wěn),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得很緩慢,媳婦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在心里。
“煮漿的火不能太大,也不要太小。火大了容易糊掉,小了漿煮不漲。燒火用的柴要根腳朝里面,燒倒柴會得罪灶神。得罪了灶神以后就熬不出糖了。”婆婆說。
“出糖以后要用小火煎過,如果要軟一點的就少煎一會兒,如果要硬一點的就多費點時間。”婆婆說。
“每年熬出的糖不能自家躲在屋里吃,要每家分一點,這個寨子的十戶人家一家都不能漏掉。張奶奶牙齒不好,給她的不要放核桃,不要煎得太老。”婆婆說。
“……”婆婆說。
婆婆突然覺得有好多好多要交代給媳婦的,她突然有那么一種預感,感覺自己就像已經落山的太陽,不久將會被那些陰間的人帶走。然而他并不擔心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何時來索自己,她擔心的,是她這個剛剛過門的媳婦,婆婆擔心的,是自己升天之后媳婦能否持得住這個家。她感覺她太年輕了,許多事情處理得不得體,她感覺眼前的媳婦就像當初的自己,對于這個新家還在一無所知,有時候甚至還像個孩子。婆婆還在記得前幾天的一件事,媳婦做飯的時候在甜酒里面放了一勺油,弄得一鍋甜酒白白倒掉,還搭上一勺油。婆婆并沒有罵她,而是苦口婆心地教她該如何如做,哪一樣東西該放油,哪一樣該放糖。還好媳婦是懂事的,她很聽婆婆的話,學得也很好,總是一說就會了。
婆婆常常問媳婦,在娘家是不是什么都不做,媳婦只是什么都沒說。后來婆婆聽說媳婦的后家因為孩子多,而她又是最小的,所以家務基本輪不到她做,她做的,就是玩。雖然媳婦很多事情還不會做,但婆婆還是打心眼里喜歡她的。她機靈聰明,心好孝順,就是貪玩了點。婆婆相信,這孩子做了媳婦收了心之后,一定會成為可以撐起這個家務的好媳婦,因為自己也是這么走過來的。
婆婆遂想起了那時候的自己。婆婆過門做媳婦時只有十四歲,那時候也啥也不懂,也是婆婆的婆婆手把手地教出來的。眼前的媳婦有些笨拙地把柴塞進土灶里面,然后呼呼地尖著嘴朝里面吹了幾口氣,干透了的柴一下子就燒了起來,火苗串出了了灶口。漆黑的鐵鍋里,乳白色的漿開始冒氣,逐漸翻滾。婆婆的眼睛被灶口冒出的煙熏得有些模糊,但是幾十年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她甚至一段時間不被這些煙熏一下就感覺不自在不踏實,總之,做了媳婦就得把家當做天和地,而家里最重要的地方就是黢黑的三尺灶臺。
婆婆把已經磨成漿的麥芽點進燒開的苞米漿里,像變魔術一樣,乳白的苞米漿立刻變成了金黃色。接著婆婆示意媳婦把火加大,沒過一會兒,金黃色的漿開始翻滾。婆婆用木瓢翻滾的苞米漿舀進紗布里,然后有節(jié)奏地搖動搖架,隨著搖架吱呀吱呀聲,苞米漿嘩嘩地流進鋁鍋里面,把苞米渣留在布滿補丁的紗布里面。還剩最后一瓢苞米漿的時候,婆婆叫來媳婦。婆婆把著媳婦的手握著十字形的搖架,然后慢慢地搖動起來。媳婦站在婆婆的懷里,她要比婆婆矮上半個頭,但是婆婆身板已經彎曲了,所以站在一起是差不多一樣高。慢慢地婆婆松開手,讓媳婦一個人搖著搖架。雖然苞米渣里面的漿已經流完了,但婆婆還要媳婦多搖一會兒。多練習一會兒總是好的,練得順手了到時候才不會把漿灑到鍋外面,婆婆說。
本來婆婆是要讓媳婦在一旁觀摩的,但媳婦總是閑不住。看到婆婆舀水她拿水瓢去舀,婆婆端鍋她幫著端,她不讓婆婆燒火,而是自己把柴火燒得很旺,就連婆婆用麥芽漿點糖的時候,她也忘不了試一試。婆婆也沒有掃她的興致,在旁邊看著隨她去弄,遇到不適合的地方再說一說。
婆婆用一個小鐵鏟把灶上鍋里面的糊鍋粑鏟掉,然后用水洗干凈。婆婆要媳婦把火加大,但鍋里面并不加水,媳婦有些疑惑,但她沒有問婆婆,她知道婆婆這樣做總是有道理的。等到鐵鍋燒得快紅的時候,婆婆用木水瓢舀一瓢水順著鍋邊淋下去,‘呿’的一聲,整個鍋口冒出巨大的白氣,把婆媳二人都籠在其中。婆婆說,只有這樣用水驅過,熬出來的糖顏色才正,才沒有鐵臭味和糊臭味。
接下來的工作才是最漫長的也是最為關鍵的,要把差不多兩挑糖漿熬成三十來斤糖,而且還要把握好火候的大小,所以必須守在灶旁,一刻也不能離開。
婆媳兩人的午餐,是柴火燒出來的黃橙橙的洋芋。媳婦去樓上撿了小半撮箕洋芋來,用柴火子烤黃了,烤軟了,然后用苞谷核刮黃給婆婆吃。婆婆一只手拿著洋芋,一只手不停地攪著冒氣翻滾的大鍋,并不時用圍裙擦汗。婆婆累的時候,媳婦接過她手中的大木勺,婆婆坐在小板凳上休息。這樣,婆媳輪番掌勺,到下午的時候,鍋里面的液體開始變濃了,黏稠的液體攪動起來非常費力,卻又不能停下來一分鐘一秒鐘。
兩人都是大汗淋漓的,婆婆掌勺的時候媳婦幫她擦汗,媳婦掌勺時婆婆擦汗。太陽停在西山上的時候,婆婆說,出糖了。
婆婆找來一個小簸箕,里面墊上一層薄膜,薄膜上撒一層炒熟的豆面。然后把黏稠的糖漿舀進里面。簸箕放在灶的臺階上,媳婦用手掌著簸箕兩邊。婆婆一勺一勺地舀,每舀一次都拉出長長的細絲,在夕陽的照耀下,那些細絲發(fā)著金光,而且透明的。熱騰騰的蒸汽蒸得婆婆的臉上直流汗水,老人時不時地用寬大的袖口擦著臉頰,偶爾滴一滴汗水在燥熱的灶臺上,嗤的一聲便化作了一縷白氣。
秋日的黃昏終于來了,最后一縷火紅的夕陽也把那一份炎熱帶去。月亮從東面的山口冒出了頭,農歷的九月十三,月亮的臉還未豐盈。終于把一天的最主要的事情忙完,那一簸箕熱騰騰的軟綿綿的糖此時正在水缸腳下凝固,等凝固之后再做進一步的加工。婆婆把一撮箕核桃交給媳婦,媳婦便端著去了場壩的梨樹下,用小鐵錘把核桃一個一個敲開,把核桃仁剝出來放在盤子里。當她把一撮箕核桃敲完,婆婆也做好了飯菜。簡單吃過晚飯,媳婦本以為今天就這樣算是完成了工作,但是她不知道,那一簸箕糖的最后一道工序,還得在今晚完成。
婆婆找一個厚厚的鋁鍋刷洗得雪亮,然后摻了半瓢水放在煤火上燒開,然后把已經凝固的糖敲成一塊一塊的,然后放在開水里。糖一遇開水加熱,便又化成了黃色的糖水。
“加核桃時不能在柴火上,要在煤火上。”婆婆說。
媳婦想問為什么,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問。一方面她堅信婆婆這樣說這樣做總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就算問了,婆婆也可能說不上來。
水汽快要蒸干的時候,婆婆便把核桃仁和酥麻拌在糖漿里面,然后凝結成了一大塊核桃酥麻麥芽糖。把沾滿糖漿的家私洗干凈時,已是月懸中天了。忙碌了一天的村莊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薄薄的霧氣慢慢從大地上冒出來,氤氳在村莊上空。整個古老的村莊如此安詳沉靜,偶爾會聽到一兩聲狗叫,然后又恢復寧靜。每一個勤勞的人都做著甜美的夢,靜靜等待著黎明的來臨。
媳婦從夢中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窗口照進來了。這時候婆婆已經把麥芽糖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塊,每一塊都用一個塑料袋包裹起來。
“起來吧,一會兒和我去分糖。這塊給二伯娘,這塊給伯娘,這塊要重點,給大爺爺家吧,他家人多,……”婆婆一邊用手惦著糖試重,一邊絮絮叨叨說著,像是對媳婦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九月已經過了農忙的季節(jié),地里的苞谷都已經撕完了,只剩下枯黃的包谷草在晨風中搖擺。人們已不在像前一段時間那樣一大早就背著竹籮筐進了地,現在大家都可以睡睡懶覺,等到日頭出來把晨露蒸干再進地。說的也是,種莊稼的人這一輩子總有忙不完的事情,春種秋收,夏天要鋤草施肥,冬天還要管理草料,要把耕牛養(yǎng)壯,為來年又一次輪回做準備,既然是這樣,小睡一個懶覺又有何不可呢?但是人們都已經習慣在同一時刻醒來,同一時刻下地,就算地里已是光禿禿的,但是只要足踩那片土地,心里便覺踏實。
婆婆把一塊塊不等大小的糖塊裝進籃子,足足裝了滿滿一籃。
“走吧。”婆婆說。
去哪兒呢?是的,她要把昨天熬的糖全部分給附近的人家,這是婆婆每一年都要做的事情。這個小寨子坐落在山腰上,總共有十戶人家。婆婆家的瓦房坐落在最上面,她們一出門就可以聞到別人家的炊煙味,可以聞到菜香味。
已經日上三竿,路邊枯草葉子上的露珠已經被蒸干。媳婦端著籃子,跟著婆婆一家一家去送。每到一家,婆婆都會把已經切好的糖塊塞到人家的手中,人家也不吝嗇,總會在她們的籃子塞上一些東西。豆腐呀,雞蛋呀,一塊野兔肉呀,當她們把糖塊全部送出去的時候,籃子已經被鄰里回送的東西裝得滿滿的了。
“你把你擁有的東西和別人分享,你的東西并不會因此而減少。你所得到的可能會比你給出的還要多,但是我們并不為這個,所有的事情,不計得失,但求心安。”婆婆這樣說,媳婦也默默記住。可能真正的含義,要等過很多年之后媳婦才會懂得,只有數過漫長日子的人才能真正明了,但是婆婆并不著急,因為媳婦有的是時間去成長去體會,她還年輕。
又是一個蒙蒙的清晨,婆婆很準時地醒過來了,她摸索著穿上長衫衣,發(fā)現堂屋的煤油燈已經亮著了。大門虛掩著,婆婆從門縫看出去,看到媳婦正在朝著大水缸里面倒水,然后又哼著小調挑著桶叮叮咚咚地朝外面走去。婆婆露出會心的笑容,臉上的皺紋也顯露出來,但是在這黎明,沒有人會看得見。婆婆是很矛盾的,她始終不放心媳婦,生怕她沒有走慣那路,那條扁擔也還沒有在媳婦的肩上生根,但是她卻不愿再去告訴媳婦該怎么做,一切,都讓她自己去張羅吧!婆婆這樣想著,然后慢慢摸著回到還有余溫的床鋪。
幾十年如一日的早起,讓婆婆很不習慣外面透進來的微光。但是她卻很享受另一種感覺,那是山里人常說的享福。是的,婆婆在享福,她在享媳婦的福。山里的人家,都有一種說法,如果上輩子修得好,老了之后就會享到兒子媳婦的福,如果修得不好,就會老來受罪。所以,婆婆此時很是滿足。兒子聽話孝順,在外面賺的錢全部送回來給老母親存著,還時不時地給老人買一些治風濕的藥。鄰里鄰路逢人總是說,老人帶了一個好兒子,兒子娶了一個好媳婦。其實老人雖然不說,但是心里面也一定是這樣認為的。
老人的這個回籠覺睡得很香,夢里面,老人夢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夢到了新嫁衣,紅蓋頭,八人大轎子。夢到了自己熬出第一鍋麥芽糖,雖然味道不是很正,但是婆婆還是一個勁的夸她。最后她夢到媳婦熬出了金黃金黃的麥芽糖,媳婦用長木板攪動著,帶起了一根根絲線。這一根根絲線,把一代又一代人連接起來。
媳婦走進婆婆的房間,看到婆婆的裹腳布掉在地上,她輕輕拾起,放在婆婆的床頭。婆婆有微微的鼾聲,還時不時地吞著口水,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
媳婦無法解答婆婆睡夢中的笑容,因為她無法猜透婆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