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衰老是什么感覺?
有天,當(dāng)你看見本應(yīng)光滑細(xì)膩的皮膚一點點變成不新鮮的果皮,在空氣里逐漸霉掉,干癟,如同失水的土壤,顯露出深邃而龜裂的紋路,你會不會再去測算未來的自己所能獲得的一切?
有天,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面龐逐漸模糊、陌生,瞳孔已經(jīng)沒有光,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條紋清晰,你想說些話,喊些什么,但牙齒已經(jīng)搖搖欲墜,你會流淚嗎,還是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骨頭逐漸酥脆,在陰雨寒氣時節(jié)疼痛,針刺一般,那樣的境遇里,身邊好多年長的親人已經(jīng)離開,變成生活里一種透明的存在。你呢,有了子嗣,他們都已長大,卻無暇回來看你,如你年輕時那般無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時間推向了一個很深的峽谷,幽暗,禁閉,無人注意。他們遍布全身的褶皺猶如叢生的藤蔓,在低處緊緊纏住峽谷巖石向上攀援,未到半途,卻松了手。
那些緩慢伸長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時間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們離開了。
談起衰老,二十三歲的我似乎并沒有資格,因為我正經(jīng)歷著青春,有新鮮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長遠(yuǎn)的未來。但是,我的身邊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無法被豢養(yǎng)在青春的頌詞里而忽略那些陽光下佝僂的身影。他們走過我們正走著的路途,他們有過我們正擁有的年歲,雖是昨天、過去、曾經(jīng)、從前,但我看見此刻的他們,仿佛是見著未來的自己。
在某個路口獨自徘徊,在寒風(fēng)吹過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陽臺上眺望黃昏里的鳥群,在教堂的鐘聲里沉默不語,在光禿的枝干下休憩,在廢舊的老屋里看別人家中飄出的爍爍燈火,在家門口看兒孫揮手告別后的背影,一道道被歲月拉得越來越細(xì),最終變成一根針尖扎進(jìn)心內(nèi)。
那時的我們,會很疼吧?
2
假期社會實踐的時候,去過一家老人院。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過,草木繁茂幽深,常見一些老人坐在蒼翠古榕下閑敲棋子或是擲橋牌。他們面頰松軟,呈焦褐色或者蒼白狀,喉嚨里像被裝進(jìn)了一張生滿鐵銹的網(wǎng),所有經(jīng)過的聲音都變得沙啞而含糊。歲月流經(jīng)他們的身上,確實如舊衣一樣皺了。
院長是個中年女人,眼窩四周有黃褐斑,兩鬢有略微白發(fā),或許在同齡女性中她并無多少優(yōu)越感,但在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輕的了?!斑€有一些老人不喜歡在外面,他們只是躲在房間里發(fā)呆,睡覺,或者做其他事情,每個房間都有一個按鈕,一旦他們有需求就會呼叫我們。因為院里人手不夠,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情況,你們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話,陪這些老人說說話就好,或者微笑著多看看他們一眼?!彼哉Z不多,帶我們熟悉了院中的環(huán)境后,自己就向辦公室走去了。
幼年時的自己其實對老人并無好感,覺得他們脾氣古怪,有我們無法理解的想法,常板著臉,存留著舊式中國家庭的氣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著這樣一條無法逾越的代際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無限開闊的河流兩岸,在以血緣為紐帶的目光里相互對望,各自的心卻連接不到一塊。我常常走到他們身邊,鼻子里縈繞的是一種梅雨天屋子里潮濕的氣味,呆一會兒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們老了,就像果實一樣要壞了。
隨著自己慢慢成長,知曉一些事理后對他們才逐漸改觀,這些老人在新舊時代銜接的過程里沒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認(rèn)同,他們的心還隨著先前的社會動蕩流浪,時間對于他們更是殘忍,沒有一刻停息地碾壓他們,剩下越來越孤僻的脾氣,越來越壞的骨頭。當(dāng)我意識到這些時,祖父母已經(jīng)過世。
歲月是一封寫滿遺憾的信,陽光下堆著憂傷的塵。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閉的箱子,帶著自己的故事安靜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樓道和走廊上清掃的間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門緊閉的屋子,透過一些沒有關(guān)好的窗戶,隱約間能看到這些孤獨的老人,他們大部分留給我的都是一張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臥在床邊,陳舊、肅穆,卻又有所企盼,但終究還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關(guān)上了白天。
“你以后會把父母放在這里嗎?”
“不會,我覺得他們在這里真的太孤獨了,像一件被人拋棄的舊衣服?!?/span>
在旁邊清掃的友伴們竊竊私語,聲音很小,但還是如同高處的一粒果子砸進(jìn)了無數(shù)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樹被傍晚的風(fēng)吹得四處招搖,蟬聲漸漸小了,隱沒于樹葉間。那些老人暗自流淚無人可知。
我循著近旁的細(xì)水聲,看到了山崖邊淌下的一股泉流,晶瑩的水花,在樹梢投射下的黃暈里迸濺出金色來,一束一束。我多想它們能夠突然停住,這樣,一些老人也會多留在這世間一會兒。
3
人的情感,是否會因為時間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機(jī)械的重復(fù)而稀釋淡化?
好像一本寫滿了感動、同情、憐憫的書籍在被不斷翻閱后,眼睛疲憊了,心也麻木了,連再翻一頁過去的力氣也都沒有,世界上很多溫暖的片段就這樣止住,我們越來越冷酷。
我已經(jīng)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邊或者跪在街上乞討的人了,總覺得他們是在販賣自己的可憐來博取物質(zhì)上的享受,一個一個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復(fù)的欺騙,反復(fù)經(jīng)歷這些伎倆之后,每個人都會學(xué)著聰明。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歲那年,路過天橋,一個姐姐模樣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米白色的褲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運動衫,身后背著一個書包,梳著馬尾辮,眼睛很大,長得很好看。她說:“弟弟,可以給我兩塊錢嗎,我想坐公交去火車站,就差兩塊錢?!闭f完對我微笑著,風(fēng)一般輕輕吹到我臉上,我頓時紅了臉,趕緊從兜里掏出兩塊硬幣給她,一絲猶豫也沒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說了聲謝謝。
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但當(dāng)自己向著遠(yuǎn)處還未多走幾步時,耳畔又傳來“可以給我兩塊錢嗎,我想坐公交去火車站,就差兩塊錢。”回過頭,依舊是那女孩在說話,只是對象已經(jīng)從我換成了一個青年男子。
受騙的感覺如同心里住進(jìn)了一個冬天,人的情感往往便這般被凍住,堅固如鐵。
十五歲的我默默離開了那座天橋。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也逐漸習(xí)慣身邊的表演,在公園中、地鐵里、學(xué)校門口、汽車站、街衢中,啞巴、失明、斷臂、貧窮、絕癥……一樣的臺詞、一樣的動作、一樣的表情、一樣的眼神,重復(fù),不斷機(jī)械地重復(fù),讓我在行走中瞳孔直接把他們的身影過濾掉。但心卻坍陷在去年冬天北京西單地下的過道里,我的眼睛無法將那樣一種場景刷成透明。
那是我無法忘記的一對老人,他們坐在過道的中間,蓬頭垢面,穿著破舊的灰褐色棉大衣,年老無助,靠著彼此相偎。老大爺雙目失明,拉著音色悲愴時續(xù)時斷的二胡,其老伴靠在他身邊,神色凄苦。我從大雪中走到地下過道里,如果按照日常經(jīng)驗,我會覺得他們一定是被某個黑心的乞討集團(tuán)所控制,配合著演戲,但當(dāng)我邊走邊拍著身上雪花的時候,看見他們,腳步瞬間停住。
瞳孔里,老嫗從袋子里摸出一塊糕點,她慢慢剝開包裝袋,然后又慢慢放到自己男人嘴邊,一只手拿著,一只手托著,那些從大爺囁嚅著的嘴中掉下的糕點碎屑,紛紛落到那只蒼老、滿布褶皺卻努力向上支撐的手中。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軟了,迅速跑上前去,從兜里找出五塊錢的紙幣放到他們面前的罐子里。
我相信對于那個細(xì)微的動作,再好的演員也無法掌握。它是虛假城市里少有的真實,能夠穿過所有森嚴(yán)的戒備而進(jìn)入內(nèi)心。
大雪彌漫的城市因為地下的那對老人而有了暖光,它可以沖破寒冷的歲月、堅硬的水泥地、貧窮的生活而綻放出人間的花朵,那是蒼老生命中不悔的依戀,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最好的詮釋。
被子嗣與生活拋棄的老人,蜷縮在世界的角落里。面對他們,我們的心是不是可以再柔軟點?
雪是冰冷的,但跳動的心終究是熱的。
4
衰老的節(jié)奏是什么樣的?
如同寸草經(jīng)過春夏的萌發(fā)旺盛到秋冬的枯萎死寂,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華吐露再到百花凋敝,如同雛鳥出殼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線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臨。
又似乎是母親眼角越來越深的皺紋,嘴邊越說越多的絮語,是父親越來越聽不清的耳朵,越來越無法溝通的內(nèi)心,是他們?nèi)諠u呆傻的神情,愈發(fā)木訥的模樣。
像一扇脫漆的門,越來越緊閉,我們站在門外,年老的他們站在門內(nèi),世界被隔成兩個部分。
我們在光里,他們在無邊又失落的黑暗里。
夜色中,火車在原野上前行著,我靜靜躺在下鋪,對面一個中年女人在和一對老人攀談。
老人們都已年過花甲,或許還過了古稀,身體逐漸被時間抽空,剩下越來越薄的身板和極易發(fā)出聲響的骨架。中年女人和他們彼此對望,說話。
“大哥,你們夫妻倆這么大了怎么還坐火車?。俊?/span>
“去看我姐,路也不算遠(yuǎn),就盤算著坐火車了,身體不行了啊,所以就叫閨女訂了臥鋪?!?/span>
“女兒沒陪著嗎?”
“她工作忙,心情也不好,前些天還跟他老公鬧別扭,說要離婚。我倆想了想,也就不讓她陪著來。”
“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太不把感情當(dāng)回事了,我們都老成這樣了,也不叫人省心。那大哥,你們倆現(xiàn)在是見了大姐回來了嗎?”
“是啊,走的時候,我姐流著淚送我們出的門,前兩年倒沒見著她哭……”
“唉……”
“唉……”
我知道,對于這些,或許我只是個局外人,無法清楚揣測到老人說出每一句話時的復(fù)雜心境,但末尾那輕微的嘆息卻蓋過了火車與鐵軌摩擦出的咣當(dāng)聲,落到我的耳膜里,陣痛。
我想起父親。
上大學(xué)那會兒,我第一次離開南方去北方,父親不放心自己的小兒子,強(qiáng)烈要求陪我去。我以他年過大衍行動不便又聽不懂北方語音為由拒絕了他,他坐在自己房中生了一夜的悶氣,天亮后叫來大我六歲的姐姐,要她替自己送我去北方。我這下同意了。
在臨別的車站,作為農(nóng)民的父親語拙,沒說太多話,只是交代我們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車即將要開動的時候,他向我和姐姐所在的車窗跑了過來,卻被工作人員攔下。隔著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復(fù)那個示意我們要看緊行李的動作。
我點了點頭,心里的眼淚卻早已流了下來。
危地馬拉詩人阿斯圖里亞斯說:“種子用秘密的鑰匙把墳?zāi)勾蜷_,我的父母永遠(yuǎn)活在風(fēng)、雪和飛鳥的心中。”
5
時間把身體里的水分連同大腦里所銘記的故事帶走,我們淪為一片無限起伏的焦褐色的地表,挖開一部分,都將看到深深淺淺的溝壑。
很多傷痛會像鉛塊一樣填進(jìn)我們愈發(fā)薄弱的皮囊里,成為閉口不談的讖語。
衰老的節(jié)奏,如同將到站的火車,逐漸放慢速度,一點一點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達(dá)終點,再也不動了。
時間終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篩子,把我們老去殘破的身體一點點篩掉,粉塵般飄落到這個世界可見或不可見的角落里,習(xí)慣孤獨、沉默和透明,變得與周圍的每寸空氣一樣。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戀的、回頭已經(jīng)看不見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擁有主宰者身份的我們終究會與消逝的萬物一樣,走向一條通往大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