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濤濤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是誰。十多年來,濤濤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甚至連一個簡單的微笑也沒有。
每天他出去了,濤濤就趴在一堵矮墻上,半天也不會動一下。這堵墻是專門為濤濤修筑的,隔墻大概一米五左右的地方,便是窗戶;窗外有一條鐵路,鐵路背靠著一座山。日子于濤濤而言,就是聽聽偶爾飛馳過去的火車,除此之外,便是對著對面那座山,癡癡地發呆。窗外無論是風雨還是陽光,是春花爛漫還是落葉漫天,濤濤都只有一個表情。
沒有人知道濤濤的世界是怎樣的,或絢麗,或蒼白。
或許,連他也不知道。
他總想敲開濤濤極度自我世界的大門,可那扇門都被他敲凹陷了,就是沒人應聲;他也試圖打開一扇窗,可他找遍了四周,只有高高的圍墻,不見窗戶的蹤影。
沒有辦法,他只好在濤濤或許弄不明白的世界里,扮演一個爸爸的角色。
二
他叫王為民,是我初中語文老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剛認識他那會,完全想不到他還有一個弱智的兒子。不只是我,恐怕同班的五六十個同學,也沒有人能夠想到。
在學校,他的臉上常常抹著微笑,一點也不做作,很真誠。上課時,也很少嚴肅認真,總是在幽默風趣中傳授知識。同學們也都不怕他,常常和他開玩笑。在眾多同學里,好像他又最喜歡我。初三住校時,他有晚自習,回不了家,也一定要和我擠在一張床上。
后來,我問過他:“當時,為何會對我那樣偏心?”
他的回答特別簡單:“因為你單純。”
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真是很單純,喜歡玩,喜歡瘋,不愛學習,卻因腦瓜子好用,成績還不錯。或許,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濤濤在這個世界的投影。
這時,他心里應該有了一絲安慰:原來濤濤的世界不是蒼白,而是單純;單純有什么不好,不食人間煙火,不必陷入人生的種種悲劇,甚至也不必有什么恐懼,因為濤濤到離開那天也不會明白“死亡”的含義;甚至單純的范宇也會因為長大而變得不單純,可濤濤不會,濤濤是永遠長不大的男孩。
當然,濤濤的情況,我們學生鮮有人知,學校的老師們卻都是知道的。
可就是誰也不說。
三
后來,我還是知道了。
不過,我所知道的,永遠也只能是冰山一角。但這冰山一角,已足以讓我在蒼茫的夜里,暗暗感動,默默流淚了。
得知濤濤的病情后,有人勸他找一個濃霧的早晨或沒有星星的夜晚,再尋一僻靜處,把濤濤扔掉。每次有人這樣勸他,他總堅定地回道:“絕不。”濤濤似乎也被他堅定的言語嚇著了,躺在他懷里,手和腳不停地伸縮亂蹈。但濤濤沒有哭,濤濤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哭”;哭對濤濤來說,實在太難。
濤濤沒哭,他卻哭了。
此刻,在他的意識里,世界上最疼痛的事情不是眼淚橫飛,而是根本不會流淚。
生活好像不允許他流太多的眼淚,這點,他比誰都明白。
在四川,最好的醫院,非華西莫屬。于是,他帶著濤濤去了華西治療。吃藥、輸液、針灸,什么方法都試過了,濤濤卻沒有半點起色。家里的積蓄一天天少了,連妻子也勸他,算了吧。他也知道像濤濤這樣的情況,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可他對妻子的回答仍像當初一樣堅定:“不。”
然而,不算了,又有什么辦法了。家里積蓄用光了,開始四處借錢,到了后來,實在是再也借不到了,他只好帶著濤濤出院。
出院了,濤濤的治療卻沒有被放棄。只要他聽人說起哪里有專治濤濤這樣的病的江湖術士,也會帶著濤濤千里迢迢地趕去。即便他心里清楚很多都是騙子,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的腳下便能延伸出千萬里行程,所以一次次看見一個爸爸牽著一個癡呆的兒子奔赴在遠方的路上,風塵仆仆,形單影只。
后來的后來,他才終于死了心。
四
他死的是藥物治療的心,心理治療和鍛煉治療的心并沒有死。
給濤濤講童話故事成了他每天晚上的必修課。《丑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兒》、《皇帝的新裝》、《灰姑娘》、《白雪公主》、《小紅帽》……一個又一個童話故事從他的口中飄進濤濤的耳朵里。濤濤聽沒有聽懂,他不知道。他熟記的童話故事講完了,又去閱讀新的童話故事。到今天,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能講出多少則童話故事了吧。
講著講著,濤濤就睡著了。濤濤熟睡的樣子,最讓他喜歡與安慰。看看濤濤純真的臉,輕吻一下額頭,滿足地笑笑,關上燈,合上門,而后去書房準備第二天要講解的課程。書桌在窗邊,窗外是數不清的窗戶。很多時候,窗外那些窗戶里的燈都滅了,他書桌上的臺燈還亮著。
這盞亮著的燈,照亮了墨黑的夜空,也照亮了許多人的夜路。
他所任教的學校在鄉下,離他居住的小鎮差不多有五公里路程。早上出門,一般要到下午六點左右才能回家。
每次到下班時間,他總是第一個沖出校門,然后一邊走,一邊等車。同事們心里都明白,他著急的是家里的兒子。
一回到家,放下公文包,他就要牽著濤濤出去散步。小鎮是百年古鎮,還殘存著一些明清及民國時期的老房子,有著天然的滄桑。黃昏很美,那些暈黃的光靜靜灑在斑駁的木門上,時光靜悄悄的,了無痕跡。
濤濤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走不穩,他必須時刻牽著。他走在前面,濤濤走在后面,走得很慢,連夕陽的影子也追趕不上。小鎮的居民早已熟悉這對父子的背影,從他們背后很輕松就超過去了。認識他們的,輕輕回過頭,打個招呼,而后很快便消失在望不見盡頭的小巷深處。很少有人愿意多看濤濤兩眼,癡癡呆呆的臉的確不太漂亮。
夜幕漸漸拉開,他牽著兒子慢慢往回走。
這一走,便是十二年。
五
畢業幾個月后的一天,我買了點水果去看他。
他見到我一臉的驚喜,連連招呼我進書房坐下。我們聊了許多話題,獨獨沒有聊到他弱智的兒子。他不提,我也不好問。隔壁房間不斷發出“嘟嘟嘟”的聲響,我心里明白,那便是濤濤。或許“嘟嘟嘟”便是濤濤與這個世界惟一有聲的溝通。
只是,我們都聽不懂。
在和他聊到的眾多話題中,關于人生的最多,但我卻對他大學時光的講述,印象最為深刻。當然,這與我后來知道的一些列人的人生軌跡有關。繞來繞去,最終還是逃不出人生的話題,在他這兒,好像人生是一種宿命,無論怎樣回避,也避不開。
我看了很多他拍攝于大學時期的照片,年輕帥氣,充滿了青春的張揚與活力。他告訴我:那時他的吉他彈得不錯,最拿手的是《愛的諾曼史》,同學們都喜歡聽,甚至還有老師要跟著他學習,不答應都不行。他也寫詩,詩寫得也頗有味道,發表了不少,有什么晚會,女生們必定朗誦他的詩歌。為此,很多人,都料定了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最有前途的他,卻成了最沒有前途的人。
多年后的某天,我又去看他。他給我看前不久同學聚會留存的集體照。照片背面有其與會同學的姓名、職業,以及聯系方式。我著重看了一下職業,有的是市委書記,有的是大報主編,有的是教育局長,有的是中學校長,還有我認識的著名詩人陶春,再差一點的也是教導主任,唯獨他,仍是一名最最普通的教師。
最該為事業奮斗的十二年時光,他都傾注在了濤濤身上。
我很想問問他,值嗎?
可我終于沒有問。不用問,我也知道答案。
六
念高中那會,與他的聯系沒有中斷,反而越加緊密。
我所在的中學就在鎮上,離他家不遠,步行,只需三五分鐘。周末,偶爾我會去陪他說說話,或是借兩本課外書。我今天的大部分文史知識儲備,便來自于他那個小小的書房。平心而論,沒有那些借書與還書的時光,我在寫作的路上,不可能走得順暢而迅速。
稍稍有點時間,他會練習書法。楷書、行書、隸書、草書,他都練,并且已寫得很不錯。他會給我講書法的一些基本知識,各種字體的特點,還延伸到書法家的生平,比如顏真卿、王羲之、米芾、趙孟頫等。他也讓我學習寫書法,可因為功課的緣故,最終也只停留在極其初級的筆畫上面。
有一次,他突然對我說:“那么多字體里,我偏愛行書。”
我問他:“為什么?”
他卻沉默不語,點上一支煙,轉而看向窗外,窗外除了那些緊閉的窗戶,什么也沒有。過了好一會,他才又開口說話,話題卻已不在這上面。
在漫長的歷史中,寫行書的高手不少,代表人物有王羲之、趙孟頫、文征明等,幾乎都遒健飄逸、行氣流暢。而他的行書我看過不少,雖也算得上行氣流暢,卻飄逸不夠,好像有點逼仄的感覺。
那點逼仄的深刻意義,以及他為何會喜歡行書的緣由,我都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人生的坎坷與壓抑,決定了他行書的不順暢;而他又極度想擺脫這樣的困境,以達到一種近乎于莊子的那種逍遙狀態,于是最愛行書。
我不知道行家會如何評價他的書法,至少我很喜歡,不為別的,只為那行書里能尋見濤濤的影子,以及最真實而深刻的人生。
七
很奇怪,學校那么多老師,唯有他和學生走得最近,交情最深。學生畢業了,常常會去看他。或許,我們便是行在書桌上那盞臺燈照亮的夜路上的那許多人。那盞臺燈,沒能照亮濤濤的人生,卻點亮了我們這些學生的理想。
好像他的名字早已注定這場指引,“為民”,“民”即是我們。
有時我去他家,會正巧碰上有他的學生在。每次,他總會留下學生吃飯,學生原本執意要走,后來抵擋不住他的熱情,又只好留下來。說是吃飯,其實重點不在飯上,也不在菜上,而在酒上。
他喜歡喝點酒,酒量卻不是太好。好幾次,有學生來了,他會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喝酒。我不太喜歡喝酒,但只要是他叫,從不拒絕。其中的緣故,大概與他的人生有關,與濤濤有關。
“人有人品,酒有酒品。”這是他常說的話。他喝酒很豪爽,倒滿一杯,很少不一口干掉的。我在場時,通常會連忙勸阻:“慢慢喝,慢慢喝,喝急了不好。”結果我話還未說完,酒杯早已空了。只要他端起酒杯,便立即顯得豪氣磅礴,以致我也受到感染,從不耍假,總一口一杯,干下。
有次,來看他的學生很多,他特別開心,竟接連喝了好幾杯。
好像喝酒于他而言,帶著某種深刻的傾瀉與宣示。
傾瀉什么?又宣示什么呢?
傾瀉生活中的種種困苦與壓抑;宣示生命的存在與希望。
只可惜,我們喝酒時,濤濤常常被鎖在隔壁的房間里。爸爸喝酒時的那種狀態,濤濤一次也沒有看見。
即便看見了,又能如何,他的堅守與父愛,濤濤怎么也不會明白。
至少,我們不懂得濤濤的明白。
八
今年年初,他從鄉下的初中,調入我曾就讀的高中,也就是他家隔壁的那所。
如此,他照顧濤濤就方便多了,至少少了許多奔波。
聽到這個消息,我也高興了好久。
就在半個月前,我從蘭州回到鎮上,又專門去看他。我叩開他家門時,他正在打掃濤濤拉在客廳的糞便。他讓我先找地方坐,我說沒事,站一會兒也行。這讓我很具體地看見了他最日常的功課:他先用衛生紙包裹大部分糞便扔進垃圾桶,再用炭灰灑在上面,接著用掃帚掃掉,最后再用拖把拖干凈。
那么多年,這樣的動作,他重復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濤濤也不知道。
隨后,他把濤濤帶進臥室,鎖上門,又領著我去書房說話。
進書房我才想起,我給他帶的禮物。這次我帶來的不是水果,也不是煙酒,而是一本書,余秋雨的新作《何謂文化》。他看了看書名,遲疑了一下,顯然被這個像問句的書名鎮住。他天天講著文化的部分,那么文化又是什么呢?
他一時想不明白。
在我看來,文化對于他而言,很復雜也很簡單,復雜到誰也無法概括,也可簡單到用《何謂文化》里的一個重要部分來回答。哪部分呢?正是“生命的回答”。而其中《謝家門孔》一文,又最貼切。《謝家門孔》講的是著名導演謝晉,還有他的兒子;謝晉有四個兒子,其中三個都是弱智。我最初讀時,讀了幾段,便開始流淚,一直到結束,淚水也還止不住。
我把書遞給他,讓他先看這一篇。他翻開,立馬開始閱讀,讀了幾段便再也讀不下去了。只哽咽著重復一句話:“太慘了,太慘了……”
接著又補了一句:“謝晉比我堅強。”
講完,便點了一支煙,又把頭轉向窗外。不再說話。
我趁機去上廁所。去廁所要經過濤濤天天呆望的那扇窗。我經過時,濤濤正癡癡地望著對面的那座山,而山默默無語。
原來,濤濤和爸爸的窗戶都不曾關閉,爸爸的心可以飛出窗外,濤濤卻不可以。濤濤不曾關閉的窗戶,于爸爸而言,卻始終關著,亦或根本不存在,有道門,卻怎么也敲不開。
兩扇不曾關閉的窗戶,是怎樣一個世界,我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