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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爾芙拉(第四屆小說三等獎)

海爾芙拉,俗稱小海。睡蓮科植物。花瓣黃色呈杯狀,葉綠色且有紫色斑痕。體型極小,有淡香。
好久不見
“喂,林海,這邊這邊。”驀地回神,我看向聲音的方向,一桌都是幼時好友。
今天是初中同學聚會。我不明白,一群畢業不到十年的家伙有什么好聚的。我暗自腹誹,皺皺鼻子,立刻換上笑容走過去。
入席,挨個打招呼,假裝熟絡地寒暄一番。在它們假模假式又千篇一律的話語中,我忍不住左顧右盼起來。
不期然遇上一雙冷淡的眼眸。
他笑著,看上去卻冷又僵:“林海,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他不再說什么,審視般上下打量我兩眼。
心下淡淡不悅,面上卻只能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來,沒心沒肺地朝著他的方向一笑。
“喂,你們兩個怎么那么生分啊!” 
“就是啊,好歹小初高一路都是鐵哥們啊!”
“什么鐵哥們,這分明是兩個人有情況了故意避嫌嘛!”
七嘴八舌的聲音,帶著戲謔的眼神在我們身上打轉。
我只笑不語,偷眼看他,對方也只是微笑著看著手中的酒杯。
“說起來,自從那件事之后……”聲音的主人還想說什么,卻被另一個人生生打斷:“飯桌上講那個干嗎!”伴隨著支支吾吾地道歉聲,氣氛詭異地沉默下來。
感覺到四面八方迅速聚集到我這里的目光,我只能暗自咒罵一句,換上喜笑顏開的表情端起酒杯:“說什么呢,我們倆哪能有情況呀!就是最近手邊一大堆事,跟我們家鄭大少聯系變少了而已。大家批評的對,鄭宇,快來碰一個,咱倆誰都不能把誰忘了啊。”
鄭宇把眼睛從酒杯上抬起來,看了看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笑容。在我的心臟快跳出嗓子眼的時候,他才仿佛滿意了一般緩緩舉起酒杯。
又有誰打趣了句什么,場面重新熱鬧起來。
“那件事”所帶來的詭異氣氛,終于慢慢淡了下去。
所謂“那件事”,指的是六個月前發生的,我妹妹林洋出車禍死在英國的事情。
整場聚會,一直能感覺到從各個方向傳來的、似有似無的目光。
同情的,探尋的,好奇的,幸災樂禍的。
這幾個月下來,我早已習慣。
 
進酒店那會兒方才是下午光景,聚會散場,已是深夜。
“鄭大少,照例送送咱們林美女啊。”
一群人醉得七葷八素,居然還有人能大著舌頭調侃我們。一一告別,轉頭,身后只有鄭宇一人。
“走吧,我送你。”他轉身,呢子大衣勾勒出一個清峻的背影來。
 
 
妹妹
我叫林海。我的孿生妹妹名叫林洋。鄭宇是鄰居家的孩子。鄭家和我們家從上一輩開始就有點交情,叔叔阿姨都很忙,鄭宇就經常在我家吃飯。一來二去,飯友變成朋友,我們三個轟轟烈烈的革命友誼就此展開。
小時候,林洋是院子里大名鼎鼎的魔王。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人畜不安,常常引來民怨滔天。我和鄭宇就不得不一天到晚地跟在魔王的屁股后面,陪著笑臉搶險救災。我們三個的名字,從那時候開始,就牢牢地聯系在了一起。
上了小學之后,妹妹雖然不再每天追著院子里的小孩到處瘋跑,但是仍然是個讓大人們無比頭疼的小孩。性格倔強、脾氣火爆,像個汽油桶似的一點就著。我呢,始終按部就班的成長,平庸得無可救藥。而鄭宇,從小就自有一股小大人的氣勢,常常句句攜刀字字帶棒,偏偏又君子風度得讓人挑不出刺來。不過幾句話光景,就能把小魔頭嗆得說不出話來,一張小臉通紅。大人們使個眼色,我就得放下手里的書本認命上前,使盡渾身解數打圓場。
就這樣吵吵鬧鬧到了初中。叔叔阿姨們都說,林家的老大和老二真是一點兒也不像。有一天吃著飯,爸爸媽媽也半開玩笑地說,小海文文靜靜,倒是跟鄭宇很像;小洋呢,小丫頭片子也不知道從哪兒撿回來的,跟她姐姐一點也不像。我和鄭宇對視了一下,交換了一個頗為無奈的笑。林洋卻狠狠把碗砸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進了房間,“嘭”一聲把房門甩的山響。
 
“嘭。”鄭宇關上車門。我慌忙小跑幾步,打開后座的車門上去。
鄭宇從后視鏡里看過來,臉色不虞。
我只能諂媚地一笑。
我縮在后座繼續發呆——自從“那件事”以后,我很少坐汽車,更別提開車。
 
那天我放下碗,進了林洋房間,她坐在床上把臉埋在膝蓋里,聽見我進來的聲音之后,抬頭,大眼睛里淚水盈盈,滿是不甘心:“姐,我真的那么不像你嗎?”心下震顫和那時候的無措疊在一起,悶悶的陣痛。
 
鄭宇沒說什么,食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發動車子,匯進夜里依然繁忙的車流里。
 
海爾芙拉
再后來是躁動的青春期。不知為何,鄭宇的身高和林洋臉上的青春痘都像雨后春筍一樣郁郁蔥蔥地長了起來。我的個子也高了一點,有幸逃脫了痘痘的摧殘,跟滿臉紅彤彤的林洋站在一起,真的沒有那么像姐妹。
也許是耳濡目染了風雅的鄭爸爸,還是小小少年的鄭宇就愛上了種植花草。鄭宇喜歡水植,尤其是蓮花。那時候我還能全文背誦《愛蓮說》,“蓮花”還沒有如現在一般被無良的媒體毀得一無是處。鄭宇家的陽臺上,養著一缸纖巧可愛的蓮。鄭宇侍弄花草時候專注的神情,修長的手指,英挺的輪廓和變聲后好聽的聲音在我的眼里耳里種下了種子,長出長長藤蔓,爬進我的心里不住地撓癢癢。
我記得他指著其中一抹嫩嫩的黃色,笑著對我說:“看,這是海爾芙拉。跟你的名字一樣呢,小海。”
那一瞬間,心里仿佛有一顆炸彈噗地炸開。蘑菇云迅速升起,我滿臉通紅。倉促轉頭,林洋在我背后皺著鼻子,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老爺爺一樣養花養草,我看你過幾年就該去打太極拳了。”
我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林洋看著我,疑惑地歪著腦袋。又帶著滿臉吊兒郎當的表情,轉身進屋去了。
“這是什么蓮花?”我指著另一株問他。
他收回視線,從花的名字到種植方法,仔仔細細說了個遍。
記憶里的鄭宇,一直都是個安靜的人。好像只有兩件事能讓他喋喋不休:一是說起花草,二是和林洋吵架。
記憶中林洋,一直是個聒噪的家伙。好像只有兩件事能讓她安靜下來:一是畫畫,二是和鄭宇吵架。
海爾芙拉。海爾芙拉。
那一天我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在圖書館里瘋狂地查找關于這個名字的所有資料。
那一周我課上的并不好,惹得班主任急急忙忙地找我談了好幾次話。我的課桌與黑板之間、我的眼睛與習題之間,明晃晃地隔著海爾芙拉和鄭宇的影子。
 
從那段時間開始,我開始養長頭發,每天帶著甜甜的笑容,穿著干凈的衣服,把校服裙子的腰向上卷了兩圈。林洋好像沒有我這么早熟,仍然是胡亂扎著頭發,滿臉痘痘,校服上一團一團的油漬。時常放空的眼睛,手邊卷子上打滿了一塌糊涂的分數。
這個應當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卻和我越來越不像。
有的時候,當其他人們或明或暗地對我和妹妹做出兩極評價的時候,我甚至開始可憐她。她的表情依然是不甚在意,她的脾氣卻越來越古怪。常常沒由來地沖著爸媽發脾氣,然后躲在房間里大哭。
媽媽紅著眼圈跟我聊了幾次,總被我這樣那樣的敷衍過去了——妹妹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學校繁重的課業和吸引鄭宇的注意力的方法,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呢。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展開她胡亂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的素描紙,看見了鄭宇好看的眉眼。我才發現,我脾氣古怪的小妹妹,居然跟我懷著同樣的心思。
我胸腔里突然升騰起熊熊的怒意來,感覺自己的所有物受到了他人的覬覦。而且,那個人誰都不是,是我一向可憐的、一事無成的妹妹。
她怎么敢。我在心里這般驕傲地想著。
毫無疑問,和妹妹相比,我是優秀的。
更何況,鄭宇向來叫我小海,叫她林洋。
那段時間,我對妹妹很壞。她卻一無所知,只是愈發小心翼翼。
 
我向鄭宇要來一小株海爾芙拉。雖然種植方法早就爛熟于心,我仍然裝作一無所知地聽鄭宇不厭其煩地啰嗦了很久。
養在小魚缸里的海爾芙拉,清雅又愜意地展開它纖弱秀美的花朵,在水面上映出淺淺的倒影。幾條小魚就在這倒影里輕快地游動。
“小海……”我叫著它的名字。想象著鄭宇修長的手指和溫柔的聲音。血液急促地涌上我的臉頰,下腹傳來陌生的暖意。腳下發軟,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凳子上。
 
寫生
“我不上學了,我要畫畫,”某天中午,在隔一段時間就要開一次的“林洋批斗大會”上,妹妹一反常態,挺胸抬頭看著餐桌上的眾人:“送我去學畫畫。”
天氣很熱, 林洋又放了個大霹靂。一時間房子里只能聽見風扇在頭頂吭哧吭哧地轉。
好幾晚,爸媽房里的燈亮到深夜。甚至有幾次,家里來了個不認識的一臉嚴肅的叔叔。看了林洋的幾張習作之后,在客廳里壓低了聲音和爸媽說著什么。
林洋一如既往,懶洋洋歪在床上翻畫冊。我無法遏制地找她的麻煩,而她每每只是低頭挨罵,再抬起頭,對我燦爛地笑。
最終,林洋如愿以償。
        而鄭宇也多了個任務,周六周日騎車陪林洋到郊外公園寫生。我也跟著去了一兩次,實在無聊,最后干脆再也不去。
 
林洋雖然念書不好,但是在繪畫方面天賦高超。
夕陽里,她抿著嘴,畫著公園里在陽光下金光燦燦的綠樹和樹下乘涼的表情安詳的老人。太陽落盡,她的油畫仍然熠熠生輝。林洋用沾滿顏料的手指在我們面前晃晃,咧著嘴笑得一臉得意。她身上到處都是不小心濺上的顏料,散發著刺鼻的松節油氣味。像個落拓藝術家的妹妹,眼角眉梢的神情在我看來都太過陌生。我突然發現,妹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毫不起眼的小鬼,而是在不動聲色間,變成了與我不同的女人。
非常吸引人的女人。
我們雖然是孿生姐妹,但是彼此毫不相似。
后來,她畫了一副蓮花作為給鄭宇的生日禮物。那幅畫作牢牢地占據了鄭宇的床頭。我不知道那個花池在哪兒,可是我可以確定那個花池里的蓮花絕對沒有林洋筆下的這樣漂亮。在我們一邊倒的贊嘆里,鄭宇只是笑,長久地凝望著那幅畫。
 
離開
此后一直到高中畢業,鄭宇與我和妹妹,始終都停留在青梅竹馬的關系上。漸漸褪去少年青澀的他,修竹一般清峻又銳氣。這些年來來去去,他大概也只有我和林洋兩個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大概也只是我一廂情愿。于我而言,他就像團霧氣。他在想什么、他的心意是什么,我看不清也摸不透。
畢業旅行,我們約了一大幫好友去了廈門。忘記是第幾天晚上,男生們扛了一整箱當地啤酒。林洋歡呼著開了一瓶就往嘴里灌。鄭宇微微皺眉,想阻止卻被男生們的歡呼蓋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被高考壓抑許久的情感,那天晚上似乎迸發的特別激烈。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發瘋,有人躺在地上睡覺。我想站起來回房間,可是如論如何都走不出一條直線。鄭宇從一群東倒西歪的人當中站起來,架著我回隔壁房間。
黑暗里,我像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拽著他的胳膊,說了一大堆混亂且不知所云的話。借著酒意,我話說得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我能記起來的只有鄭宇好像嘆了口氣坐在床邊沒有說話。我緩緩松開他,感到一陣沮喪。
后來才知道,那夜林洋喝得大醉,坐在地上蹬著腳嚎啕大哭。他們告訴我,林洋在嘴里反反復復地念叨了很多事,關于畫畫,關于高考,關于鄭宇。
廈門之行的后半段,林洋和鄭宇,在大家“不懷好意”的眼神和語氣中氣氛尷尬。林洋的含羞露怯和鄭宇的不置可否,讓大家的起哄慢慢肆無忌憚起來。我被忽略在了一邊,也明顯感覺到,鄭宇和林洋之間,有著我無法進入的小小世界。
高考成績一出,鄭宇不負眾望,考上有名的A大。我懷著賭氣的心思跑去了英國某個小城。林洋在高考時超常發揮,考取了某沿海不錯的C大,專修美術。
我無法抑制對鄭宇的思念。海爾芙拉被我偷偷帶來,依然郁郁蔥蔥地長在我的床頭。英國郊外的夜晚安靜極了,我躺在床上,內心卻有聲音在耳邊粗暴的吶喊。每當這時,鄭宇便化作海爾芙拉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在我內心那個咕嘟嘟沸騰的火山口上姿態閑雅,亭亭玉立。每夜每夜,海爾芙拉盛開在我的心上,帶著辛辣的香氣,總能讓我輕易就紅了眼睛。
我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目睹了鄭宇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事情,大部分時間也參與到了其中。可是我始終看不清鄭宇的目光落在哪里。我看不清鄭宇眼睛里隱藏的情緒。他對我而言,是海爾芙拉在水面上模糊而美麗的倒影。
 
“那件事”
大一,大二,我很少回國。但是每次回去我、林洋和鄭宇都必定會相聚,簡單地吃頓飯,天南海北的胡扯,卻鮮少聊到自己的近況。我當然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老樣子,鄭宇又穩重不少。至于林洋,她只要坐在那里,你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里瞟。我逐漸注意到,鄭宇的目光經常長久地落在林洋身上。她大笑的時候,她皺著鼻子的時候,她歪著腦袋看人的時候。當他看向林洋,目光中會帶笑,隱隱跳動渴望。
林洋卻變了。她發瘋似地走遍中國大大小小許多地方,眼睛里有了更大的世界,不再像我一樣,眼睛里只有鄭宇。
所以我常常看見鄭宇失望地收回目光。心中澀然,卻在下個瞬間詭異的欣喜。林洋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那我,是否還有希望?
沒過多久,林洋以個人名義開了畫展,并且非常成功。與此同時,換男友頻率也高得令人咂舌。鄭宇呢,據說學校里落花有意的美女如云,只可惜鄭大少他流水無情。
臨近畢業,林洋來英國看我。她躺在我房間的床上跟我聊天,天南海北,各地見聞。我突然對妹妹充滿了羨慕之情。
她剪了短發,看上去精神又清爽。
她送給我一張自己的畫:深深淺淺的碧藍海水,軀體潔白的少女闔眸安詳地側身沉睡著。林洋歪頭看著那幅畫:“哎呀,就這樣送出去,稍微有點舍不得呢。”我推了一下她的腦袋,摸了一手毛刺。她后退幾步仰著臉大聲笑。
那幾天,林洋經常在翻一本叫做《哀愁的預感》的書。有一次我無意間翻開來看,里面用鉛筆畫出了幾行字來:“我閉上眼睛,側耳聆聽,恍若置身綠色的海底。整個世界好像閃耀著明亮的綠光。水流透徹而緩慢,無論多么痛苦的事,在這里面都會有如掠過肌膚而去的魚群。”
我想我們體會著相似的疼痛。我的疼痛源于鄭宇。
可是我不知道她的悲傷又從何而來。
有天夜里,我和林洋擠在一張床上。林洋閉著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眨巴。白皙皮膚下面,淡淡青紫色血管如同蜿蜒的小河,緩緩流進被子里去。我把手放在她漂亮的脖子上。血管在我手下溫柔的跳動。和我的心臟同一個頻率。就在那個瞬間,我感到非常安寧。
林洋轉向我,睜開眼,拿手覆上我的臉:“姐,你真漂亮。”
我的手在她的毛刺上流連:“我們長得一模一樣,林洋你沒覺得自己太自戀了嗎?”
林洋抱著我的脖子,笑得整個床都在抖:“姐,你這么說我就太開心了。”
她繼續保持著擁抱我的姿勢,在我耳邊輕輕說:“姐,其實當我知道自己考上大學的時候,我跟鄭宇表白了。”
我身體一震,不知是什么滋味涌上心頭,讓我齒間皆是苦澀。
“可是他拒絕我了。大概是看不上我吧?不管再怎么像,畢竟我不是姐姐啊。”林洋不待我說話,轉身把被子蒙在頭上,道了句晚安。
不止一次的,我有過“畢竟我不是妹妹”的想法。可我沒有想到,妹妹竟然擁有跟我同樣的心事。我們希望成為彼此。可是即使身份互換,故事的結局又能有什么轉變呢。帶著同病相憐的心情,我連帶被子一起,從后面把林洋擁入懷里。
 
早飯時間開始,我們一直在聊天,她向我聊著她的畫展,她的對她好或者不好的男朋友們。我向她抱怨繁忙的課業,斤斤計較龜毛蒜皮的教授。
過了一會兒她從碗里抬起頭:“姐,等會兒我陪你去剪頭發吧。”
我從她讓我怦然心動的小短發上收回視線,點頭。
當天下午,我剪掉了及腰的頭發。我看著鏡子,突然懷疑自己是誰。我們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鏡子里,震驚于那份相似——另外,我還震驚于這份相似帶給我的喜悅。
又過了幾天,我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完,準備帶著她去附近海邊轉轉。
租的房子離學校太遠,偏遠地方的公交車又很不方便。我只能省吃儉用砸了一輛車出來。這車是輛破舊的二手,超低價到了我手上,勉強可以開。
林洋坐上副駕駛的位置,看著發動車的我,突然開口說:“姐,咱們換吧,我來開。”
“開什么玩笑,”我瞪她:“你會開車么!”
“就知道小看人,”林洋翻包,拿出一個黑皮本子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來之前才拿到的,熱乎著呢!”
“那也不行,”我拒絕,“這里是英國。”
“英國怎么了?姐,你就讓我開吧,回去我也好跟他們炫耀,我林洋可是在英村飆過車的……”
拗不過她的軟磨硬泡,我無奈答應,只能要求她盡量慢點。
林洋隨便應了一聲,興奮地跟我換了位置,發動了車。
小城的郊外車很少。林洋非常興奮,車速越來越快。
正在我準備提醒她降低車速時,不知從哪里竄出一輛小車。林洋漫不經心地一打方向盤。我張著嘴巴,一時之間沒能說話。然后我就清晰地看到對面司機驚恐的表情。
撞上去的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車就像是在太陽下融化的冰蓋。我的腦袋不知道撞在了什么堅硬的東西上面,眼前一黑舌根一麻,頭就靠在安全氣囊上無法動彈。我竭力眨巴眼睛,看到林洋在我的左邊流血不止。她漂亮的眼睛無力地半開著,視線渙散。鼻尖濃郁的鮮血味道,暖暖的液體在臉上蔓延。我緩慢地眨眼,用力地呼吸,近在咫尺的林洋的臉仿佛隔了一層毛玻璃,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但是,我能清晰地聽見林洋的血液像小河一樣流淌,一如她的生命如同河流一般迅速流逝。我咬緊牙關,掙扎著抓住她的手。她艱難抬眼,無力地沖著我的方向微笑了一下。我想說話,卻只能發出微不可聞的呻吟。這次她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我的心突然猙獰地疼痛。眼前閃過許多畫面。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飛速地從我眼前閃過又歸于黑暗。我在她的視角中看到了自己。在我和鄭宇的笑容當中,我能感覺到林洋的生命像轉瞬即逝的笑容一樣突然燦爛了一下,最終恢復成扁平的純白。鼻腔充滿刺鼻的松節油味道,我一震,不由落下淚來。
 
疏離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仿佛老了十幾歲的憔悴父母。
“爸媽……”我喉嚨一陣發緊:“對不起……”
媽媽一邊哭一邊搖頭,只是緊緊抱著我。
“對不起,我害了妹妹……”心和腦袋一起狠狠地疼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母語不成句,泣不成聲。
后來我草草肄業回國。見到等在機場的鄭宇,我又一次紅了眼眶。我看著他,感覺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他也沉默地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卻是無比清晰的滿眼心疼。
“對不起,我沒能把小洋帶回來……”
我不敢看他的臉。因為我,就坐在他愛的人我的妹妹身旁,眼睜睜地看著她滿身是血的死去,卻什么都做不了。
他身體一震,明明早有心理準備,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掙脫而出,整個人變得僵硬無比。
“小……海……”他哽咽,緊緊攥住我的肩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鄭宇那副令人討厭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表情分崩離析。仿佛大霧散去,清晰地露出了深切的哀傷。
我們兩個人之后的見面變得相顧無言。好像隨著林洋的離去,有什么東西四分五裂,一切都無法回到從前了。他必定恨我。我應該阻止妹妹的愚蠢行為,可是我沒有。我放任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在心里不斷祈禱,祈禱某一天妹妹會回來,回到我們身邊,拯救我們的痛苦。
家里人執意不讓林洋一個人沉睡在異國他鄉。我們火化了她,帶著她的骨灰回到中國。
鄭宇陪我和父母去了一趟海邊。林洋對海有一種深刻的執念,所以我們把她的骨灰一點點灑進海里。我突然想起那幅惡意預言一般的畫。現在的林洋大概實現了愿望。跟畫中的女孩一樣,自由自在地沉睡在海里。不會有悲傷或者是疼痛,永遠年輕,永遠勇敢,永遠生氣勃勃。至于海爾芙拉,它被我從英國帶了回來,沒過幾天竟然也死了。我想不通,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為什么一個接一個地離我而去?
那段時間,我的身體出現了很多問題:頭突然一下疼到不行,耳朵尖銳鳴叫,眼前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幻覺。奇怪的是,如同在車禍里的那次一樣,我能夠通過自己的眼睛照鏡子般看見自己——換句話說,眼前的幻覺,是從林洋的視角看到的東西。
這件事情我誰也沒告訴。可我總會在深夜里,從一個又一個視角詭異的夢境中驚醒。這些個夢境和幻覺都不屬于我,屬于林洋。
夢里,林洋看著鏡子里自己坑坑洼洼的臉流著眼淚嘆氣;夢里,林洋躲在廁所里瘋狂地搓洗衣服上的油漬,最后扔下衣服抱著馬桶大哭;夢里,陽光很好的操場上,林洋躲在遠處看著我和鄭宇笑著聊天。
我不斷地做著妹妹的夢,徘徊在妹妹的記憶里,感受著她的悲傷和寂寞。
我想這是妹妹在懲罰我。在最敏感和脆弱的那幾年,我從未給過她安慰。
我還總是習慣性地走進妹妹的房間。從妹妹的衣柜里拿出衣服,坐在妹妹的梳妝臺前用她的化妝品打扮自己。我濃妝艷抹地在她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就像是一個徘徊在原地不愿動身的幽靈。我還找到了許多以前沒有找到的妹妹的東西。許多手稿里,寥寥幾筆勾勒的不僅有鄭宇,還有我。原來,妹妹曾經像憧憬鄭宇那樣,對我滿懷過期待。
那段時間我沒有工作,沒心思也沒時間去看心理醫生。我的所有時間都耗在家里,處理林洋的后事,陪伴悲痛的父母。
過了小半個月,我帶著神色憔悴的父母去鄭叔叔家做客。討厭大人們的悲傷氣氛,我躲進陽臺,和抽著煙的鄭宇狹路相逢。
蓮花們還是那副婀娜多姿的樣子。我看了半天,沒有找見那抹明黃,和那特殊的帶著紫色斑點的翠綠荷葉。
“海爾芙拉呢?”我問鄭宇。
他看著我:“死了。”
“是嗎。”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之間,覺得整個事情的哪里不太對勁:枯萎的海爾芙拉、死去的林洋還有失魂落魄的我,好像是一個拙略不堪的隱喻。
“我以后,不會再種海爾芙拉了。”鄭宇轉向我,正色道。
就這么討厭我嗎。我的耳邊傳來少年鄭宇的那句話:“看,這是海爾芙拉。跟你的名字一樣呢,小海。”
我的眼淚差點漫出眼眶。
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未來我們兩人關系的走向。就像是相交卻終將遠離的直線。小洋,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妹妹的名字:快回來吧。你看,你不在,一切都變了。
我突然熱切地希望,死去的那個人不是林洋,而是我林海。
 
太宰治的書里有這樣的一句話:“你若是容器,我就是順流而下的一泓水。”很久之前,我傻傻地看著這句話想鄭宇。而現在,我想把這句話念給林洋聽。失去容器的水會重重墜在地上粉身碎骨。我的容器,我的血肉,我的姊妹。我無比想念你。
 
沖突
“為什么不坐前座?”開車的鄭宇突然發問。
“你知道的,”我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自從那件事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坐車,即便坐了,也不敢坐在副駕駛座。”
長長的沉默。
“最近怎么樣?”
“……還可以。”
“回家有什么事嗎?”一陣沉默之后,他又問道。
“沒有。”
“陪我去個地方。”不由分說,他在下個路口掉了個頭。
我皺皺鼻子,縮在后座沒理他。心臟卻不由分說猛烈地跳動起來。
“到了,下車。”
我下車,環顧了一下四周。夜幕下的郊外公園。林洋喜歡這里的景色,過去經常在這里寫生。
我們沉默地走在青石板路上。當我意識到我腳下的石板妹妹也許曾經踩過時,心里不免又涌起一陣傷心。輕車熟路地拐了幾個彎,我才發現,鄭宇落后我幾步,帶著我不明所以的神色銳利地盯著我。我只能一哂,乖乖放慢腳步與他并肩。
也許是月光下的水波粼粼太美,走到這片湖泊旁,我的心頭居然涌起回家般的熟悉與輕快感覺。湖水里緩緩晃動著的黑影,大概是蓮花吧。我走向湖邊,鄭宇先我幾步,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
“很美吧。”
我點點頭。
“你記性真好,這湖這么偏,居然記得找過來的路。”
“以前陪林洋寫生的時候,來過幾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低下頭自顧自地點了根煙。
“你還記得林洋送我的那幅蓮花嗎?”見我點頭,他接下去說:“收到禮物之后,我來過幾次這里。每次都會坐下等著太陽下山。”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陽光在水面上搖晃的情景。
“你知道嗎,在夕陽里,蓮花都是金色的。”
鼻端仿佛也傳來松節油的刺鼻氣味。
“我看了那么多次,始終還是覺得,林洋筆下的那幅畫最好看。”
我看見自己的手里拿著一根油筆,正在面前的畫布上涂抹——什么!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要驅散眼前又一次升起的幻覺。
我猛地站了起來。
“怎么了?”鄭宇仰頭看我。
“沒事,”我搖搖頭:“最近總是感覺不太舒服。”我在心里猶豫著,要不要把車禍后總是發生幻覺的事情會告訴他。
“不說說么?”
我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挑了幾件能說的事情對他和盤托出。說實話,除了鄭宇,我也不知道該把事情告訴誰。
鄭宇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煙頭的紅點忽明忽暗。我看見他把煙蒂狠狠扔掉,下定決心似的站了起來。
“你在英國呆了多長時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4年。”
“英國的汽車,駕駛座在哪一邊?”
“……右邊啊。”這是什么問題?我不由地皺緊了眉頭。
“那么,出車禍那天,”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在估量是否應該把對話進行下去:“你坐在哪一邊?”
“我坐在副駕駛座啊,當然是……”我想我的表情一下變得非常可怕。記憶中,在我左側流血的妹妹,就連眼睛眨了幾次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副駕駛座,不是在右邊嗎……”
“那時候你在英國,”鄭宇一字一句:“在英國,右邊的是駕駛座。”
腦袋里有東西轟的炸開,我艱難的扯出一個笑容:“那一定是我記錯了……我坐在副駕駛座,那一定是在左邊嘛。你知道,我有時候腦子不太好使……” 
“我知道,我清楚的很,”鄭宇不耐煩地打斷我:“你再好好想想,當時你坐在左邊還是右邊?”
右邊,當然是右邊啊。腦子里有個聲音如此大聲咆哮。可是,右邊是本應坐著林洋的駕駛座啊。潮水般洶涌而來的奇怪記憶,與自己所持有的記憶比起來,好像是水面上的倒影。
我又回憶起車禍的那一天。與之間記憶不同的是,當我的車前蓋像冰塊一樣融化的時候,我手下緊緊握著什么。
鄭宇不失時機地走上前,拂起我的額發:“這個疤,怎么弄的?”
我記得那一天我好像惡狠狠地撞在了什么東西上面。這個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不是安全氣囊嗎?我撞上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不知是因為鄭宇冰冷的手掌還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回憶里,林海新剪了短發,坐在我的左邊,沖我快樂的微笑著。不對,那不是林海,我才是林海啊。那她是誰,林洋嗎?可是林洋不是在駕駛座嗎?
一陣搖晃。我還在迷糊的眨眼,鄭宇扭曲的臉幾乎貼在我的面前:“你到底是誰?”我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他狠狠掐著:“你是林海,還是林洋?”
 
倒影
“你到底是林海,還是林洋?”
就像打開潘多拉盒子的鑰匙,我突然感到從身體內部涌起一陣滔天大浪。巨大的壓迫感讓我來不及反應,就歡呼著一股腦把我淹沒。舌根發麻,后腦錐心般的疼痛。我想說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很多記憶如同戳破的氣球一樣迅速萎縮,更多記憶氣泡一般緩緩浮起。
我看著鄭宇,汗如雨下,張口結舌。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你是林海,還是林洋?
我腳步虛浮,鄭宇架著我的手臂。
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悲哀:“林洋,你醒醒。”
我還來不及反應的瞬間,那個優秀的,美麗的長發女孩發出嘆息,被猛地從我的身體里撕扯出去。我只能像個溺水者一樣手足無措地爬進某段記憶中,再現了那段因為頭發蓬亂枯黃、滿臉青春痘、因為校服臟兮兮而自慚形穢的歲月。那時的我,因為姐姐的優秀常常沖著媽媽大發脾氣;因為姐姐的整潔美麗而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里,想盡一切辦法洗掉校服上礙眼的油跡。一抬眼看見鏡子里更加不堪的自己,丟下衣服抱著馬桶嚎啕大哭。
無比羨慕姐姐的那時候的我。始終都是那個邋遢的討厭鬼的那時候的我。
怪不得我總是有那樣的夢境和幻覺。怪不得我會開始打扮成林洋的樣子。怪不得我能在林洋的房間里找到屬于她的秘密。
原來我是林洋。
突然之間,我對自己無比失望。我想念林海。我想念她長長的卷發和溫柔的笑容,想念她好聞的香味和溫暖的擁抱。這么美好的林海,被我親手扔進血水和泥巴之中。那個夢魘般的下午,因為我的魯莽,燃燒的車子成為林海美麗尸體的巨大棺材。血色的海爾芙拉綰在她的發間,她看起來像是一吻就會醒來的美麗公主。但我知道,她已經永遠無法睜開眼睛了。我親愛的姐姐,讓我自卑,讓我嫉妒,也曾經竭盡所能地溫暖過我的姐姐。我想成為的姐姐,世界上最優秀,對我來說永遠站在另一個極端的姐姐——再也回不來的姐姐。既然是我一手造成她的死,那么就讓我成為她,以她的身份活下去怎么樣?那個時候,我就可以跟她一樣優秀和美麗了不是嗎?至于那個一無是處的林洋,讓她像垃圾一樣死去不好嗎?
“林洋,”鄭宇滿臉驚恐:“你在笑什么?”
“你這個混蛋!”我揚手給了鄭宇一巴掌:“誰讓你趕走姐姐的!我好不容易成為了她,你為什么要讓我醒過來!”
鄭宇沒開口,表情看起來驚駭無比。
“你從來都不知道,從小到大我有多想成為她!憑什么大人們都那么喜歡她呀?憑什么她事事比我優秀呀?為什么我只能呆呆站在一邊除了傻笑著接受憐憫什么也做不成呢!我不想呆在你們身邊,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包括姐姐在內,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
“就連你,”我忍不住帶出了哭腔:“我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的,我以為我只要一直努力考上大學就能讓你對我另眼相看。可是你,最終還是拒絕我了。
“還是因為……姐姐吧。我就知道,我永遠都比不上她的。既然無法打敗她,那也只有成為她。我要把自己的過去埋葬掉,把我存在的痕跡抹殺掉。
“我要像姐姐一樣,毫無污點地活著。”
“……林洋。”鄭宇艱難開口,又仿佛不知道該說什么一般,為難地看著我。
我嘲弄地歪著腦袋看著他。
“我承認,大人們之前在很多事情上做得不太好,我和你姐姐也有錯,但是,這并不能成為你偏激的借口。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她也并非事事強過你。沒有人是完美的,你姐姐也是、我也是,誰的心里沒有一點齷齪呢。
“你比你想象的更優秀。你的目光一直看著的,從來都是自己的倒影。覺得自己一敗涂地,是因為你看自己的方式錯了。真實的你,奪目地讓人移不開眼睛。”
我感覺自己臉上濕漉漉地一片。
“還有,”鄭宇伸手擦著我的臉:“我承認,四年前我拒絕你,是因為我在你和你姐姐之間左右搖擺,無法選擇。可是后來,我看著你越飛越高,看著你逐漸遠離,最終我還是后悔了。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是這樣貪心的人。我希望你們姐妹倆什么都看不見,像小時候那樣滿心滿眼都只有我。很自私的想法吧?我是個混蛋,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所以我現在只好這樣問你,林洋,你愿不愿意接受這樣的我?”
我看著倒映在鄭宇剔透眼瞳中央的自己。
就像海爾芙拉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小海浮于淤泥之上的倒影。
我看到海爾芙拉的花朵盈盈晃動,就想活過來了一樣,從淤泥之上站了起來。
我看見我在笑。
這笑容,我暗想,真像姐姐啊。仿佛又有什么回到了身體,耳邊傳來溫柔的嘆息。被誰從身后抱住,四肢傳來熟悉的暖意。鼻尖縈繞著姐姐的香味,是你嗎,姐姐?你回來了嗎?
“我回來了。”我聽見自己這樣說著,伸手把耳旁的亂發整整齊齊別到而后。
“你叫錯名字了,鄭宇,”我聽見自己這樣說:“我是林海,不是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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