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開放的時候
這些盛開的梨花像一場大雪降臨
踩著細步奔向脫韁的故鄉(xiāng)
那個令我的目光無法回避的地方
山貧草寒,村莊寂寥
柴門緊掩,菜園單薄
羊群入圈,雞睡枝頭
一座大山,臂彎里摟著一川江河
我看到那些捧起田水洗臉的人,用野草止血的人
那些用山歌取走寂寞和勞累的人
那些我端詳過、攀談過、敬畏過的父老鄉(xiāng)親
他們把臉埋進塵埃,舞著镢頭
把歲月的風雪一一斬斷在青草深處
我看見山坡一個手執(zhí)羊鞭的老人,表情黯然
淚水盈面。他的身后
是一座高于禾苗的墳冢
烏鴉叫過的山道,梨樹遍體鱗傷
我多想成為那個老人
想和他一樣身倚白云,彎腰咳嗽
想和他一樣在多年以后
在梨花飄落中凝望著另一個我
村街往事
那些風適時地穿過幾座零落的老宅
像一只野獸潛入一個人的心肺
麥田和樹林發(fā)出無聲的怒吼
回應(yīng)著神的絮語和歌唱
村街如營養(yǎng)不良的山羊,蛇蛻般灰白
換季的破廟那邊,古井里
漂著疏懶的云團。乳白色的豆角花
含著淡淡的羞澀,與地底的蚯蚓凝眸對望
皮膚黝黑的莊稼漢
泥塵滿面地在節(jié)氣里走動
一只爆裂的豆莢驚動了正在覓食的田鼠
它未驚醒的夢,在風聲里安家
退學(xué)放羊的少年坐在野地里
懷抱一部殘書,深陷在苦菜花的苦澀里
肩頭雨水閃動
山雀拖著長腔飛過,撕開翠綠的青苔
沿山的皺紋流進小徑的身體
一叢密實的高粱
扯著嘴笑,腳底的爛泥開出了紅花
母親挽起被夕陽浸泡過的衣袖
在村頭一聲聲呼喚我的乳名
風聲吹滿耳鼓,我在樹下的草堆里睡熟
夢里與一只蝴蝶起舞
繞過野花和荊棘叢,繞過玉米地和低矮的樹苗
我走那條老路,甬道葉影斑駁
衣襟上映著煙嵐和家門
多少年光陰疏忽而過
我不再是想把風箏放上云端的孩童
歸來者說
夏日傍晚的風吹來,樹葉沙沙響動
張揚著它內(nèi)部的空。干燥的土路騰走煙塵
在村落的青石板上烙下足音
月季花早已忘情地投身于
歸來者寬大的擁抱
村前一排白楊樹的筆直站姿
只是呼喚來一群雀鳥
一起 在日暮灑落的微光中
聽取異鄉(xiāng)人喧鬧步履的報到聲
叢叢野花湮沒了所有的足跡史
在風景的最深處,野怪隱蔽起詭異的行蹤
一路順暢,在月光洶涌之前抵達山嶺
那苦楝下埋藏著夏日里炙熱塵土的秘密
在這最原始的角落
到處都是廢墟,到處
都是新生
山坡一景
露珠在青草的影子里驚起煙塵
草秸翻滾。村莊在水氣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一只花貓抖落了背上的蒼白,消失在晨光的盡頭
河流在生長,在鳥聲里豐腴或消瘦
我在土地上疾走,像走在一個人的心上
我聽到了泥土下的小蟲此起彼伏的吟誦
樹葉剝離于黑色的魂魄
一個老農(nóng),古銅色的臉藏著陽光的影子
靈巧的身板,貼著地面
一定是豐收,趕走額頭的皺紋
一定是蠢蠢欲動的糧食的胚芽
隱伏在大地的子宮
鋤頭,理直氣壯地在他手中飛舞
落地,砸疼了蟄伏多年的蝸牛
我站在異鄉(xiāng)的郊區(qū)
夕陽躲在那棵最高的銀杏樹梢上
風沙襲來的剎那,我?guī)缀跄芨杏X到輕微的晃動
慢慢悠悠,驚醒棲于樹林后面的霞光
這是異鄉(xiāng)的郊區(qū)。成片綠色的秧苗
是人們賴以生存的火種
麻雀們在草地上嘰嘰喳喳,搬弄是非
清脆的聲音里盛開著狂熱和躁動
掃興的是,這場火熱的討論因為我的突然介入
而戛然停止,四散開去
我掐一尖綠葉,吹一個口哨
以便引來一兩聲遲緩的回聲
然而。我喚不出三月的桃花和故鄉(xiāng)的原野
我喚不出奔騰的江水,親切的炊煙,和清澈的愛情
我只是用我格格不入的身體,嚇跑了麻雀
還讓更遠的鳥兒,飛向更遠。飛離
它的故鄉(xiāng),或者異鄉(xiāng)
此刻我驀然意識到自己
對一個自以為深深融入的世界,原來
我只是一片沒有著落、被故鄉(xiāng)放逐的落葉
現(xiàn)在,我就站在這里。在異鄉(xiāng)的郊區(qū)
聽風,看夕陽,一言不發(fā)
像最后飛走的麻雀患著失語癥
我感覺風沙,用席卷的風物
堵住了我的喉嚨
我的內(nèi)心隨風飄蕩
倦鳥已歸巢,人盡入睡
我頂著季節(jié)的最后一場霜露
挖開洞穴,鉆入起伏的山巒
貼近夜的根部
我的眼睛里長出了黑,我背叛了故鄉(xiāng)的白
一些事物正在破土而出
一只鳥正努力飛入一塊巖石
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立于弱不禁風的枝條
放聲哭泣
在這荒蕪的山野,愁腸百結(jié)的小徑上
抱緊糧食的人們,也抱緊身體內(nèi)的山脈
那高高挺立的骨骼,像一張猙獰著的豹嘴
吞咽著田野倉房里的豐收
吞咽著不動聲色的泥淖和沼澤
沒有一滴露水能帶走我荒涼皮膚上滾動的顫栗
沒有一陣風能在我心里掃蕩出一個草木鮮盛之地
我兩手空空,搬不動草葉上的一粒沙
我頭腦生銹,憶不起黃花搖曳的返鄉(xiāng)之路
夜色的鄉(xiāng)野冷酷而堅硬,我的到來是多么不合時宜
一個異鄉(xiāng)人內(nèi)心的貧窮和枯竭
像這遍野的雜草,隨風四處飄蕩
這個秋天里
這個秋天里有兩個奇怪的人走進我的視線
第一個,是我在這個秋天里見到的
最初將鐵鍬插入花生地里的人
他眉頭緊皺,凝望著遠天
第一鍬,他瞥了瞥嘴
第二鍬,他搖了搖頭
第三鍬,他干脆坐在田埂上嘆氣
綠油油的花生秧就在面前
他還在等什么
第二個人,是我在小巷中
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穿紅戴綠,英姿颯爽
手持一根木棍把小巷搜尋了一遍
時而大汗淋漓,時而面帶愁容
這么豐收的季節(jié)
他究竟丟失了什么
童年
記得在兒時,我曾以我的清歌埋葬了白日,
而現(xiàn)在這些歌早已被遺忘。
——維吉爾《牧歌.其九》
城內(nèi)。囚禁我身體里的圍墻
投進黑夜和堅硬的果核。
我在春天藏入自己的童年
告訴星光,銹蝕的肋骨被螞蟻偷竊
草木。藤蔓裹挾著發(fā)霉的傲慢
我所期待的白,是草根下的小蟲打出的細碎的鼾聲
再真實不過的夢囈,來自月亮的心臟內(nèi)部
越過葡萄架和瓦檐,星宿顯得清瘦稀薄
我躲在土丘的暗處,慶祝自己懸浮在水面上的心跳
記憶在體內(nèi)冬眠,蝴蝶在下巴上起舞
嘩嘩水聲在夢里此起彼伏
推開虛掩的院門,走失的歌聲從井底爬上來
我的村莊,在我的命途里生出饑饉
嵌進去。我迎來一條大河般的寬度
那里有父親、母親,還有外人所不知曉的乳名
而這密密匝匝的歌聲,甚于童年那場緘默的暴雨
看看你的山河
陌上刮起了風,你從南山的褶皺里冒冒失失趕來
塵土太厚的衣襟里盛開著一朵野菊花
你舉起藍天的鏡子,照醒了沉睡的雷鳴
山水和晨曦拌在一起,一縷炊煙裸露在上空
來,看看你的云水河,時而煙波浩渺
時而雨霧迷蒙。抖一抖煙卷
把草長鶯飛的內(nèi)心清洗干凈
看看你的田野,羸弱黑瘦中生長著
花生、大豆、高粱和玉米。你未發(fā)現(xiàn)
草莖深處一只蝴蝶正馳騁在你的脊背上
醉醺醺,似是喝高了般搖搖欲墜
看看你的牛羊,在坡地的盡頭品嚼著
生硬的枯葉。你看了一會兒就垂下眼瞼
插翅難逃的蚊蟲跌進你深不見底的眼眸
多少年,像你這樣的人
不聞不問這山山水水
把暗藏泥土深處大地的秘密
交付一個即興潦草的轉(zhuǎn)身
此刻一聲驚雷,這山野斜斜顫抖
一只野兔打你身前匆匆而過
你突然驚醒,慌不擇路
夏日記憶
這個時刻。一根繡花針繡出了一幅好山水
我的鄉(xiāng)人,我的村莊,我的田野
甚至池塘里鴨子的叫聲
都沾滿了熱氣騰騰的氣息
一起勞作著,父親和鋤頭
一穗穗小麥,縈繞了四十里
杏花村的傍晚,走來母親、我和小白羊
一把汗一雙手,換來豐年
一縷風是一股清泉
一株草是一堵圍墻
烈日掃過父親的脊背,停在腰上
盯了又盯,緊了又緊
陽光、鳥叫、野花、土溝、一壺水
你流汗,我捉蟬
那個逍遙的夏日,讓我愧疚
被風吹皺的記憶,隔著多年的陽光
有些暖有些苦澀
風吹幾十里
那個夏日,太陽和我一樣在草叢中停了下來
擇一方水土,就地修禪
一匹白馬穿過黃昏,我面山而居
撥開塵埃,流水醒來
遠古的清風,拂去人間的煙火
我愿做一個大山的子民,修禪在此
如果可能,在南坡搭一間草廬
偶爾小住上幾天
借溪澗清泉洗洗眉宇,潤潤心
淘洗一遍自己。借一道松風
略展歌喉。或者
借一朵白云,練練禪定
拈一片柳葉,吹一曲動人的歌謠
當作佛音
持一把山鋤,種入溫暖的陽光
當作布道
頭枕藍天,身依百花,月下靜思
當作必修課
將淺草的身影度為曼妙的舞姿
將褶皺的土地度為閃亮的星河
將飄飛的柳絮度為夢中的白云
將輕輕淺淺的幸福,一一安放
每個素雅的日子靜靜流轉(zhuǎn)
我們就是山鄉(xiāng)住持,就是自己的佛
小鎮(zhèn)
小小的鎮(zhèn)子,一條大街橫穿而過
三五小巷縱橫交錯
街旁的梧桐樹,稀疏不一。茂密的枝葉遮掩住
紅瓦的屋頂
孤單的理發(fā)店
孤單的供銷社,衛(wèi)生所,糧油店,信用社
我的中學(xué)在馬路盡頭的緩坡上
教室外,操場邊,校門口,全是梧桐樹
沸騰的鳥雀,來來回回,把來世今生
都托付在這一方天堂
沿校園下坡經(jīng)過信用社,再經(jīng)過包子鋪
在供銷社門口停住
一個石凳,把堅硬的泥土烙了一個坑
一個老人幾十年如一日地端坐其上
如一片蓮花守著一片潔凈的空寂
一些事物在她眼中,時而存在
時而消亡
踉蹌的烏云一不小心
在小鎮(zhèn)的頭頂摔了一跤
大雨過后的黃昏
放學(xué)的一群少女
呼喊著穿街而過
她們細長的白白的小腿
在老人平靜的目光中慢慢消失
鳥雀時不時地從枝葉的縫隙中探出頭
偶爾瞧一眼如風化的石碑般的老人
在黑夜里的尋找
夜被蒙上海水咸澀的面紗
打了結(jié)的燈花落地。月亮唱起了孤獨的歌
最后一茬麥穗,還在堅守著田邊的刀鐮
鳥兒飛來飛去,或許那是一只不安分的烏鴉
在村莊的上空低聲哭訴
一只亂躥的豬終于走進了院落
兩只無家可歸的麻雀在房梁上大眼瞪小眼
燥熱和狂亂的蟬鳴,泄露了黑暗的秘密
在大地之外,在夜色的掌心
一個饑餓的孩子,擎著血紅的燭火
在黑夜里尋覓,一股蘇醒的麥香
我在故鄉(xiāng)的風里,風在我的身體里
在北方,在我多山的故鄉(xiāng)
水是清涼的,風也是清涼的
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樹葉都浸潤了涼氣
我腳下的土地,收藏了我清涼的淚滴
時光還沒有老去,我的愛還在延續(xù)
月光把村莊吞沒
把我磕磕絆絆的路途纏繞
我抱緊了風,就像抱緊了一個秘密
天色已晚,我發(fā)現(xiàn)我的懷里卻空空蕩蕩
于是我放棄回憶,我的哭聲在河流里消亡
我的先人,就在這黑沉沉的大山里
用瘦弱的脊梁,擔起了歡樂和痛苦
我聽到了我的血液里,風在呼呼地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