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令:雨后
鐵銹密布的老郵箱,肚子空空,
從郵寄來的冷空氣,被拆開。
收信人寫著:南方感傷的人,和一個窘迫的雨天。
從鎮上歸來的小姐姐識得一些小字,爭搶著
讀北方的來信。
她才打開信封,就情不自禁,
捂嘴讀道:啊——切!
我從窗戶往外看,山下小鎮
騰起一陣青煙。
手札1號: 夜雨及其他
掌燈 拔蠟 收拾忘在院子的衣物
小丫鬟從遠處傳來囈語 在絲絲語氣中思念故人
———這些都是遙遠而美好的舊事 今夜 你醒來
天空的黑由來已久 你側身 發現
二樓陽臺的鐵網隱藏在黑色中 雨聲穿透
那些和平年代的睡夢 就滴滴點點破碎了
雨聲很輕 輕得像一種罪惡
輕得足夠無聲無息驚醒以夢為生的異鄉人
輕得讓你想起 那些享受落雨的年代
可今夜不行 你仿佛也看到
酸性病毒爬行在建筑的體內
龐大的疆土 隨時都會死于一場風寒
但更多的人享受夜雨 持樂觀心態
把體內的害蟲 強行傳輸給我們的祖國
在夜雨時刻 他們不再清洗靈魂
而是趁著雨聲 用靈魂換取強硬的意識
并試圖灌輸給你逐漸睡去的腦袋 有人
從遠方趕來 你聽見 腳步聲來自
擺滿鮮花的烈士公墓 你頓然清醒 發現
這是一場失望的幻覺 而窗外 雨聲漸歇
你閉眼 營造一場睡眠 并反復用謊言安慰自己:
明日該是美好的新的一天!
手札2號: 落在夢里的那些雨
落在我夢里的那些雨 也很公平地
落在每個人的夢里 我們的夢各不相同
我想要一片草原 牛馬肥壯 歌聲悠揚 你想要
萬世太平 變相的殺戮停止 強權和壓迫
都不見蹤影 他想要美麗的愛人 不遭受現實的污染
不用冰冷的物質即可享受愛情 擁有圓滿的幸福
但落在我們夢里的雨都一樣
冰冷、酸澀、堅硬 沉重 落在夢中的雨
清洗我們狂熱的大腦 不斷注入
適合統治的藥劑 這些雨悄無聲息
卻帶給我們相同的來自時代的痛
落在夢中的那些雨 從未停止
在任何被喬裝改面的黑夜里 大雨下到了我們的
生命里 好多年過去了 烈日從未晾干
這些潮濕的夢 在看來陽光燦爛的晴天里
我看見 更多人在陽光下翻曬自己
但他們一直是潮濕的 他們的夢想潮濕
不可辨認 他們的思想潮濕 癱軟 頹敗 沒有力氣
他們在晴天晾曬 在雨天晾曬 在白天晾曬 在夜晚
也要晾曬 在下在我們夢中的大雨里
他們不斷哭泣 呼號 尋找一個自然的晴天
而下在我們夢里的那些雨 還在下 還在下??
鄉村生活手札: 鄉村草垛
我不得不寫到草垛——秋收后,留守田野的
那些忠誠的人。
堅挺的沒有根的秸稈,柔軟的每一穗的稻草
一排排,等候主人的繩索
將它們一一領回家
在整個冬天里,有的草垛
在遷徙,從田野,到家門前的樹下,到
豬牛馬的居所
有的草垛,一動不動
任寒風吹,任冬雪凍
然后,在春雨之中,腐爛與泥土的肺腑
從我們溫暖的窗戶,可以看見
那一排排草垛,孤獨地,像散落的羊群
像老父親,冷清的背影
有喪
村莊的喧鬧從凌晨兩點有余開始
那時候,二十三條狗
已經悲愴地叫了半夜
更早之前的黃昏,一口涼風吹得
初起的煙霧返回籠罩村莊
有老人說:村里要去人了。
而長達十四天的守護,終于在
接連三聲震耳欲聾的地炮聲后
宣告結束
村莊突然熱鬧起來了,狗的叫聲
再一次充滿了新的悲愴
從夢中驚醒的人們,想一想
就知道是誰去了
他們在半睡半醒之間相互傳遞,這早被預算好
卻又突如其來的死訊
但這個晚上,他們依舊要睡一個好覺
在被窩里,和愛人營造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春天
當天再一次亮起,村莊里的人們陸續醒來
洗臉,搗火,掃地,吼醒貪睡的孩子,把水龍頭扭得吱吱響……
這個清晨,跟平常的每一個清晨一樣
在缺乏訃告的這塊土地,一個人的死訊
是由地炮和二胡、嗩吶、哀樂來傳遞的
只需要半個早上,死訊就會傳遍附近村莊
連一向愚笨的大山,也會多一分的悲傷
悲傷的哀樂時響時停,有時候
也從高處的喇叭里傳來幾首流行歌曲或者是
耳熟能詳的蹩腳的山歌或者男人們粗暴的話語
人們聽到喧鬧聲,看到擁擠的人
就知道,棺材里的人有多風光了
一連幾天,村莊都彌漫著
死亡的熱鬧
吹打跳唱的大師們,忙得滿頭大汗不亦樂乎
人們停下正在忙的事情,把正在除草的鋤頭
插在泥土里;牛羊都關在圈里
正在修建的房子,留下了一半的工程
死人是一件大事,足以讓村莊停下來
日升日落,都不能讓人們回到
正常的生活規律
在村莊里,一個人的離去,足以停下時間的步伐
從彌漫香火的靈堂,到一座新墳
也就是幾天的距離
喧鬧的喪禮,終于結束
哭泣的人們,稀稀拉拉地走了
飄滿白紙的山間,新墳像闖入陌生境地的小孩一樣
懵懂和尷尬
新的一天照常來臨,村莊的時間
再一次生效
人們抓起插在泥土的鋤頭,趕出圈里的牛羊
重新開始修建房屋……
做一切充滿新生的事情,
人們不會刻意長久談論一個人的離去
好比這個人,沒有來過
也沒有離去
那場熱熱鬧鬧的喪禮,只是一場夢境
我想起這個沉睡的人
當時是這樣的:烈日當空
一陣風,悄無聲息你穿過人群
我坐在我們用來抬棺材的俗稱“大龍”的樹干上
棺材就安置在我半米之遙的兩張板凳上……
——我就突然想起一旁的這個沉睡的人
黑漆的棺材有冰冷的面容,但我卻想到
黑色冷宮里的他,該有溫暖的神色
會躺一個舒服自然的姿勢,肢體的
每一個部分,都得到合適的安放
此時,他熟睡于此,安詳,溫暖,沉和
可是當我想到他的時候,我還能想起什么
我一點也想不起,只能妄自揣測
他也有調皮的童年,強壯的壯年
才被時間逼迫得敗下陣來
他患過幾次重病,和幾個女人
營造潮濕的風雪……
但這一切,都歸零了
此時,他就在我的旁邊
隔著厚重的棺材木,他向我傳達
這樣的秘密:
任何人的一生都將如此,所有的
喧鬧都會被無邊無際的沉默替代!
新墳也像一座新建的房屋
泥土翻新,并遠離原位
變成疏松的土堆,用來涵養眼淚、烈酒,和多余的法水
樹木被砍倒,等到斧頭和鋤頭都
勞累后
才會在殘留的樹根上噴灑烈酒
呵,一個人躺下去
堅硬地,冷漠地,一言不發地躺下去
躺在了大地上,躺在了后人的眼淚、汗水、腳印上
一座新墳,無中生有地坐落在
空蕩蕩的山林間
一個生命,覆蓋了另一些生命
早就煮熟的羊肉和白嫩的豆腐飯
傳來返回的呼喚。我們走的時候
酒壺已經干了,紙錢灰燼隨風翻飛
行人各自沉默,不說一句告別
一座新墳,在我們身后
越來越遠了
峰回路轉之處,我們看見
一座白紙飄揚的新墳,坐落遠方
就像一座新建起來的房屋
風向
可能在遠處,就有人死亡
風一吹,別人的悲痛,就成了我們的悲痛
但風似乎吹不到爺爺的身邊
這泥土在夏日更加炙熱
干旱讓那些青草,變得憂傷而消瘦
風吹不到爺爺的身邊,我就無法知道
他要說的話
可能是:嘿,孫子!
也可能是:你是誰,為什么長得像我十四歲的兒子?
這些我都不知道。關于他的事
已經被風吹得遙遠了
娶有兩妻,被小老婆的后家生生打死
那時候,正房產下的兒子剛好十四歲……
風在落水灣吹了很多年。把爸爸吹成了時間里
跟老屋一樣憔悴的男人
把我,吹成了年少氣盛的男子
如今,我現在這塊土地上
風停止了。燥熱的這個夏日里
我和爺爺一樣沉默
如果風的方向是我可以改變的
我愿意,風也吹吹爺爺僅存的那些
骨骼
吹一吹他臨死前喉嚨里的那句話
再吹一場,屬于我們的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