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好故鄉
在鄉村
我抬頭仰望 星星就是童話
我播下種子 秋天就是童話
我放牧牛羊 青草就是童話
我和小哥哥拜堂 愛情也是童話
城市需要童話嗎
城市的童話怎么發芽 又到哪里開花?
這些年 我已學會遺忘
愛太累 恨太苦 昨天
有那么多的傷悲
我已遺忘身份 遺忘童話
借一個化名 借一張畫皮
讓身體流浪 把故鄉小心翼翼藏好
印 記
那些真正的窮人家
學生 總是以窮為恥
為羞愧 為卑微
在講臺上陳述 家庭經濟狀況
描述 那三兩間破瓦房
下雨天 滿屋子雨水
滴到器皿里 和諧的敲擊聲
深夜 父母一身病痛的呻吟聲
老鼠在屋檐上找糧食的窸窣聲
三緘其口 欲言又止
我見過另一些 大言不慚
喜愛哭窮的學生 他們
并不懂得 貧窮
是沉默 絕不是滔滔不絕
是在人前拼命低下頭去 生怕別人看見
自己眼里的一絲閃爍
是刻在骨子里頭 越想甩掉
它越暴露明顯的
憂傷的印記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房租、 水電、 算計 入不敷出
擠公交 趕地鐵 上下班 五官被壓平
不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森林障目 我看不清我的臉
我壓抑 我喘息 我呻吟
我哭泣 我叫喊 我發瘋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頭頂的界限分明 與城市相比
我矮了不止一寸
他們叫我這種群體 “蟻族”
我只是千萬分之一只
小螞蟻 甚至沒有自己的命名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生活又開始了 新的一天
又開始了 新的公交 新的地鐵
新的壓平的臉 城市飛速涌入
新的螞蟻
有一些螞蟻爬上了高樓 仍舊嘆氣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連這句喘息 也被車流聲淹沒
流 年
你已經不那么嗜好香煙
也不再看我的乳房
你喉嚨里的痰 越來越多
夜晚的呻吟與性無關
我構想了一下 我們剩下的
日子 那幅平淡的畫面
在南方鄉下度過風燭殘年
冬天 沒有暖氣
圍著一個火爐
我負責煽風 你負責點火
兩個人 動作遲緩 哆哆嗦嗦地
有一搭 沒一搭
把家長里短統統喂進去
生 活
只剩下我一個了
空空的房間像一口
空空的水井
窒息 絕望 如海水淹沒了我
我在噩夢中掙扎 沒人聽到
我的呼救 我從深陷的沙發上
爬起來 化妝、 吃飯、 看書
給自己泡上一杯
濃濃的咖啡
讓舌尖與苦澀對峙
墳塋上開出鳶尾花園
讓我的靈魂回歸
我的左手與右手 簡簡單單的黑
與白 兩種顏色
就算我 弱不禁風 還在顫抖
孩子都已長大
田野綠了 那些孩子都長大了
我們那時一起扮演電視劇
鄉村就成了天堂
男孩子各顯神通 女孩子羽化成仙
我們以柔條為劍 互相追逐
我們拜天地 掀蓋頭
用瓦片當碗 樹葉做菜
我們納涼的時候就玩扔苦楝大戰
村子里雞飛狗跳
我們吵啊鬧啊 瘋瘋癲癲
那時候 鄉村的夜晚
經過折騰一番之后
月色多么祥和 星星眨呀眨的
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
那時候 我們還沒有長大
沒有孩子早早輟學 然后結婚生子
不知道鄉村的命運會四分五裂
不知道翅膀都飛去了遠方
也不知道田野
現在只剩下老人的寂寞
九月 在南京遇見合歡花開
在南方 合歡是五月就開過了
有些事物的凋零
也在此之前 有了預兆
或許比這更早
譬如 外婆離世
之前 我和母親給她擦拭身子
女人的一生如一面鏡子呈現
那些隱秘 堆積著往事
爬滿每一條溝壑
生命的起伏于無聲的河流深處蹚過
母親低聲抽泣著 而我年幼懵懂
只覺察到一些東西
以不可逆轉的姿態 往后
退去 有一雙手帶走外婆
到時光暗處
蟄伏起來 數年了
她一直沒有回來我的夢中
如今 我站在合歡的花隙間
影影綽綽的時光 漏了一地
想起守靈那夜 母親的臉
與遺像上外婆的臉 驟然重合
還 是
這些年 雖然跑走了幾個女人
在村莊掀起一段時間的浪花
村莊的陳規陋習還是女人的
村莊的忍氣吞聲還是女人的
村莊的望眼欲穿還是女人的
村莊的寂寞和難言苦衷 也還是女人的
這些年 村莊還是沒有蘇醒
傳宗接代還是頭等大事
兒子還是祖宗的香火
女兒還是要潑出去的水
離婚還是傷風敗俗的
人們還是熱衷于飛短流長
被拋棄的女人還是叫作 “破鞋”
深夜女人們的呻吟還是
只有月亮和路人聽到